作者：葉開

《水滸傳》里有個沒毛大蟲牛二，是京師有名的破落戶潑皮“專在街上撒潑 、行兇、撞鬧，連為幾頭官司，開封府也治他不下。以此，滿城人見那廝來都躲了?！?/p>

老百姓通常都不怕英雄，就怕潑皮無賴。因為英雄講道義，無賴毫無道理可言。英雄“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潑皮“信口雌黃，顛倒黑白”。潑皮雖然討厭，恨不得一腳踢死他。想去官府告他，他又沒有犯下殺人放火之類的大罪，而只是在街上惹是生非。宋代大概也沒有“擾亂治安罪”，所以，街坊鄰里就算是討厭至極，也只能忍著。

這就是流氓潑皮活著的好處。他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動輒耍橫也沒有人能奈何得了他。如果不是在馬行街上碰到了青面獸楊志，沒毛大蟲的幸福流氓生活還要繼續(xù)下去。那些一貫受到他傷害的平民百姓，也就要一直受氣下去并且無可奈何了。

那么，像沒毛大蟲潑皮牛二這樣的潑皮無賴，是不是真的“開封府也治他不了”呢？

其實也不然。開封府乃天子底下的首善之地，書中提到的滕府尹也是真正實力派。連權力炎天的高太尉設計陷害林沖，捏造一個可怕的罪名把他往死里整，騰府尹聽了當案孔目孫定的良言之后，硬是頂了回去。最終高太尉都不得不妥協，只能聽憑滕府尹判豹子頭林沖“招認做不合腰懸利刃，誤入節(jié)堂，脊杖二十，刺配遠惡軍州”。為了斬草除根，高太尉又派陸虞候去買通兩個防送公人董超和學霸，讓他們在野豬林結果了林沖。卻不料有心人花和尚魯智深埋伏在野豬林里，及時打倒兩個惡公人，救了林沖，把他安全地送到了滄州，確定不會出問題了才離開。那一不做二不休的陸虞候又到滄州找了差撥和節(jié)級，尋隙放火要燒死林沖。幸而林沖正好外出喝酒回來，發(fā)現房子被大雪壓塌了，伸手在大雪底下摸出了一條被子，不得不“風雪山神廟”，才堪堪躲過一劫。林沖被逼到走投無路，手刃惡賊，而被“逼上梁山”。

后來林沖殺掉白衣秀士王倫，招引托塔天王晁蓋等好漢上山，最終把事業(yè)做大，發(fā)生了“蝴蝶效應”，差點顛覆大宋花花江山。

開封府權力這么大，真想治罪或收拾一下牛二，讓手下捕快隨便捏造一個罪名，把牛二逮了打幾十大板，也不是做不到的事情。但一則這樣做“損人不利己”，沒啥必要；二則古來流氓地痞都是地方“特產”，屬于“鯰魚”角色。無論大宋或大唐，又或大明、大清，自有公堂衙門，就一定要有地痞流氓——這兩者幾乎可以說是相生的，俗話說，魚兒離不開水，瓜兒離不開秧，官員離不開流氓。公堂衙門只管表面堂皇的事情，只從法律制度入手；而一些見不得人的事情，不能從法律制度入手的事情，就要去找地痞流氓來擺平了。因此，在傳統(tǒng)社會中，地痞流氓常常是與官府衙門共生的，他們是黑白兩面，缺一不可。

《水滸》里雖然沒有寫牛二跟官府有什么勾結，但很難說他是沒用之人。潑皮流氓留著，一定有什么用。起碼，當官員要造點輿論，引導一下群眾時，地痞流氓就有用了。

讀《水滸》總會驚訝地發(fā)現，后世傳說中文化精致、風流倜儻的北宋天下，蕓蕓眾生中也生活著各種各樣雞鳴狗盜之輩。梁山泊聚義堂上的一百零八位好漢，除了少數如盧俊義等出身好之外，其他各色人等，大多是下里巴人甚至雞鳴狗盜，像劊子手楊雄，屠夫石秀，酒保張青、老板娘孫二娘、顧大嫂等，都是下層人眾，類似時遷這種上不得臺面的，像李逵這種粗魯蠻橫的，跟沒毛大蟲牛二也沒有什么太大的差別。要說真有什么差別，那就是牛二只能在街坊里惹是生非，門角落里使大刀窩里橫。而李逵等人，那是真正的下得了殺手的狠角色。正是這琳瑯滿目的蕓蕓眾生，就構成了“水滸”筆下北宋的活性社會。那種黑白兩道通吃的人，就是宋江這種了，最吃得開。

因此可知，牛二這種潑皮無賴，在開封府橫行霸道沒人管，是有一定制度基礎的。這種人官府不管，普通百姓治不了，看見他只能躲著走。就像現在蛤蟆死、獺里斑這種恐怖組織，心狠手辣，橫行霸道，又在國際各種勢力中勾兌，渾水摸魚。地方政府管不了，人民群眾躲著走。誰也不想惹屎上身，連國際警察也搞不定。以至產生了世界上無人能治他們的錯覺。蛤蟆死沒節(jié)制地放土制火箭襲擊平民惹急了以色列人，以色列特種部隊對他們發(fā)起了定點清除，這才讓這些無賴害怕求饒趕緊和平。就像沒毛大蟲牛二，雖然可以對街坊鄰里粗聲粗氣，吆三喝四，但沒弄清形勢，沒看清楊志到底是什么角色，貿貿然就去招惹，最終惹禍上身。

不過，楊志落魄時也確實英雄氣短。雖是名門之后，五侯楊令公之孫，六尺六七的身材，武藝高強，與林沖斗數十合都不分勝負，卻是“虎落平陽被犬欺”。遭高太尉排斥后，楊志盤纏耗盡，只能當街賣刀。如此落魄，真真是英雄氣短。一開始，任憑牛二怎么無理取鬧，惡意撩撥，楊志都隱忍不發(fā)。皆因自身有一堆心事，兼著運乖時蹇沒奈何。他如此隱忍，反而誤導了牛二，以為落魄賣刀人像街坊鄰里那么好欺負，一而再、再而三地緊逼，最終惹惱了楊志。

人生就是這么奇特，命運就是如此乖張。如果不是遇到青面獸楊志這命中注定的煞星，牛二雖然動輒撒潑，也沒有人能奈何得了他。他照樣可以橫行霸道，禍害鄉(xiāng)里。但是，他卻命中注定遇見了楊志。

《水滸傳》第十一回：

楊志立未久，只見兩邊的人都跑入河下巷內去躲。楊志看時，只見都亂攛，口里說道：“快躲了！大蟲來也！”楊志道：“好作怪！這等一片錦城池，卻那得大蟲來？”當下立住腳看時，只見遠遠地黑凜凜一條大漢，吃得半醉，一步一顛撞將來。

這“黑凜凜一條大漢”就是牛二，“吃得半醉，一步一顛撞將來”。描寫真是生動！如此地不講道理，也不懂江湖規(guī)矩，窩里橫管了，別人只能躲著走。但碰著一個不懂行情的楊志。

“沒毛大蟲”牛二也是沒眼力的蠢貨。楊志是江湖頂級好漢，就算落魄了，也有獨特氣度，何況他還持有一把寶刀呢？一般人怎么可能持有如此厲害的寶刀？而且，還強調了多次：“殺人刀上沒血”。

《水滸傳》里寫牛二的蠻橫無知，也確實生動：

卻說牛二搶到楊志面前，就手里把那口寶刀扯將出來，問道：“漢子，你這刀要賣幾錢？”楊志道：“祖上留下寶刀，要賣三千貫?！迸６鹊溃骸吧趺带B刀！要賣許多錢！我三十文買一把，也切得肉，切得豆腐！你的鳥刀有甚好處，叫做寶刀？”楊志道：“灑家的須不是店上賣的白鐵刀。這是寶刀?！迸６溃骸霸醯貑咀鰧毜?？”楊志道：“第一件，砍銅剁鐵，刀口不卷；第二件，吹毛得過；第三件，殺人刀上沒血?！迸６溃骸澳愀叶玢~錢么？”楊志道：“你便將來，剁與你看?！?/span>

這就是雙方的一來一往的交鋒。作為一個蠢貨，牛二眼睛里其實沒有什么寶刀，他的見識只是局限在三十文買一把菜刀——“也切得肉，切得豆腐”。這就好像有些蠢貨說，我們這么多人，“一人磨一下也能磨出一個光刻機來”。不過，蠢人從不覺得自己有任何問題，擠兌別人無路可走了還洋洋得意。楊志只說了“砍銅剁鐵”或“吹毛得過”也就算了。楊志明明說了“殺人刀上沒血”。一個稍微有點腦子稍動動腦筋的人，聽了都會心中一凜。“殺人刀上沒血”何意？落魄哥們有何來歷？他殺過人嗎？總之三思而行，不可貿然行事。牛二眼力如此之差，動手能力又差，卻因無知無畏繼續(xù)招惹青面獸。這就把本應正常討價還劍的生意，弄到出人命的不可收拾地步了。

牛二不僅蠢還死心眼，他真去店里討了三十文銅錢，摞起來讓楊志剁；接著，他拔下一把自己的頭發(fā)，讓楊志表演“吹毛斷發(fā)”。這都是很侮辱人的，但楊志都忍了，照著做了。俗話說，“得饒人處且饒人”，如果牛二到這里見好就收，也不失為一條有眼力、能見風使舵的好漢。但是，他卻是一個死心眼的蠢貨。

楊志明明都說了，這把寶刀“殺人刀上沒血”。這句話你只能信，不信就走開。楊志甚至忍氣吞聲建議殺一條狗來證明。但牛二偏要楊志殺一個人來證明“殺人刀上沒血”。

《水滸傳》第十一回寫到這里，是非常精彩的。事情發(fā)展到這個程度，就進入死局了，完全不可收拾了：

牛二道：“我不信！你把刀來剁一個人我看?！睏钪镜溃骸敖侵?，如何敢殺人。你不信時，取一支狗來殺與你看?！迸６溃骸澳阏f殺人，不曾說殺狗！”楊志道：“你不買便罷！只管纏人做什么？”牛二道：“你將來我看！”楊志道：“你只顧沒了當！灑家又不是你撩撥的！”牛二道：“你敢殺我！”楊志道：“和你往日無冤，昔日無仇，一物不成，兩物見在，沒來 由殺你做甚么。”牛二緊揪住楊志，說道：“我偏要買你這口刀！”楊志道：“你要買，將錢來！”牛二道：“我沒錢！”楊志道：“你沒錢，揪住灑家怎地？”牛二道：“我要你這口刀！”楊志道：“我不與你！”牛二道：“你好男子，剁我一刀！”楊志大怒， 把牛二推了一交。牛二爬將起來，鉆入楊志懷里。楊志叫道：“街坊鄰舍都是證見！楊志無盤纏，自賣這口刀，這個潑皮強奪灑家的刀，又把俺打！”街坊人都怕這牛二，誰敢向前來勸。牛二喝道：“你說我打你，便打殺，直甚么！”口里說，一面揮起右手，一拳打來。楊志霍地躲過，拿著刀搶入來；一時性起，望牛二顙根上搠個著，撲地倒了。楊志趕入去，把牛二胸脯上又連搠了兩刀，血流滿地，死在地上。

2021年8月14日于多倫多

2021年10月23日改于多倫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