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想:你出生在十九世紀的俄國底層。身邊充斥著饑餓、骯臟、疾病、毆打乃至于兇殺,普通人唯一片刻的發(fā)泄來自于把家里的最后一塊頭巾賣了醉酒,又或者是在醉酒中一群人用棍子毆打一匹馬致死。你的父親早早去世了。你的寡母節(jié)衣縮食靠退休金苦苦支撐,卻還省下一些救命的錢寄給你。你的妹妹做家庭教師的時候,被男主人性侵未遂反咬一口,成為所有人眼中的蕩婦;好不容易恢復名聲后,為了幫助你的前程,她接受了一個商人的求婚,而這個老男人竟是一個試圖把她當做寵物般掌控、為了控制她甚至不惜栽贓污蔑一個無關的善良女孩為賊的、傲慢自私的無恥之徒。你在酒館遇到一個隨處可見的酗酒的、丟了工作的低等文官,他的繼妻為了全家的食物逼迫他原配的女兒去當娼妓,而他典當了女兒當娼妓換來的錢所買給他再次就職用的衣服,只為了一次醉酒——而你甚至不配責備他,因為你幾乎和他一樣虧欠家人。你住在破爛棺材一般的出租屋里,連房租都交不起,房東已經去警察局報了案。三天不曾吃點什么的你不得不典當了父親的遺物手表和妹妹送你的小小戒指,接受著那個靠著典當吸干窮人最后一滴血的老太婆的盤剝——而她自然過著富裕的生活,如同試圖性侵你妹妹的禽獸一樣。 而你竟然偏偏是個大學生。 你學習法律,懂得最新的思潮,深受尼采的影響。你在書里學到了那么多如何把變得更好的知識,也積極實踐著人人都該以為正確的善行幫助別人,卻日漸發(fā)覺,現(xiàn)實不過是為善的受貧窮命更短、作惡的享富貴又壽延。你所學的法律知識越多,越照見這個世界的罪惡;你懂得的思想越多,越痛苦于自己的無能為力。你,一個輟學了的、飯都吃不起的、接受母親和妹妹犧牲供養(yǎng)的廢物,在理想與現(xiàn)實的極度分裂中,在痛苦到幾乎精神錯亂的狀況中,仍舊認為你有能力干一番大的事業(yè),有能力改變這個污濁的世界,且應該做些什么。 那么,你選擇做什么來獲得內心的平衡? 或許你可以放棄掙扎,接受現(xiàn)實。如同那個文官的女兒又或者自己的妹妹一樣的自我犧牲之路。這條路上除了成為底層的犧牲品之外,你看不到其它可能;或許你可以努力進取,積極鉆營,讀書畢業(yè)后成為那欺壓別人的。而這條路上,雖然有表面的成功,但是你的靈魂其實仍舊是妥協(xié)于這罪惡世界的犧牲品;許這個時代的你自以為很清楚該怎么做,因為你并不在那個世界。 而《罪與罰》的主人公羅吉昂·羅曼諾維奇·拉斯科爾尼科夫(簡稱羅佳)在對證明自己的強烈渴望和對黑暗世界的強烈憎惡之下,選擇了另一條路——他殺死了那個做典當生意的老婦人?;蛘哒f,是他心中強烈的殺意發(fā)泄在了她身上。在把搶來的錢財全部埋葬的羅佳心中,老婦人并不是他未來事業(yè)發(fā)達的啟動資金庫(或許最初他想過)而是這個世界黑暗勢力的象征,他要殺的是這個殺人世界的殺人者,他要殺的是這個殺人的世界。這條路或許順著走下去會變成革命,正如羅佳腦海中反復出現(xiàn)的拿破侖,但是強烈的負罪感卻壓垮了他。在理智上他并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么,只不過是用“罪”的形式對抗這個罪惡的世界,但是靈魂卻陷入了無邊的痛苦。 面對罪惡充斥的世界究竟該怎么做?能否憑借高尚的動機用罪惡的形式來對抗罪惡?這實在是一個艱難的問題。 回答不可以么?殺人是罪,但是粉碎舊世界帶來進步的革命就是鮮血寫成,且法律本身也判處死刑。 所以回答可以么?那么私刑為何不可?一個存在大量劫富濟貧“俠盜”的武俠社會是否是理想國? 我們難以回答,是因為我們不過是人。我們深知自己的劣根性和不足。我們既無法擁有一架上帝的天平,可以把刑罰當做砝碼稱量出一個絕對公平的世界,也無法擁有一把上帝的寶劍,可以瞬間粉碎舊世界回歸伊甸園。事實上,在這個充斥罪惡的世界里,我們不得不提煉出“罪惡”礦石中的暴力、欺騙……鑄造一柄雙刃劍來對抗罪惡,而為了減少這柄劍的反噬,我們選擇了多人或者說國家來執(zhí)掌它,而這柄雙刃劍是否仍舊是罪惡,究竟是可以根據(jù)結果或者執(zhí)劍人的動機來判斷,又或是罪終究是罪?而執(zhí)劍人的動機又能否保證全然是善,如同羅佳在砍下斧頭的時候,是否完全沒想過謀財?(顯然不是) 我們仍舊難以回答,因為我們不過是人。我們只能在超越我們認知、經驗的問題上努力探索,但是無法憑借一介人類之身定義整個人類。 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罪與罰》中的回答,則是將答案從這樣宏觀的思考拉回到微觀的感受。 既然人在時空上的局限決定了人無法通過理論思考解答關于善與惡、罪與罰的終極問題,那么不如從這條死胡同換到另一條人皆所能走的路上——遵循內心的良知。正如哲學家康德所說:“這世界上只有兩件事情是讓我感到敬畏的,一是頭頂?shù)男强眨切闹械牡赖聹蕜t?!被蛟S很少有人意識到,心中的良知的存在和宇宙星空存在是同樣司空見慣的奇跡,我們太過于熟悉它們的存在,以至于很少驚嘆它們竟然存在。它們都是人只能探索仰望,而不能憑自己的能力創(chuàng)造的。那么,我們無法全然明了的星空恢弘的秘密、我們無法完美回答的關于罪惡的終極探尋,其答案或許會不會就在我們所能夠認識掌握的良知上呢?畢竟,它們都來自于人類之上。 所以,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罪與罰》中塑造羅佳和索菲亞兩個人。前者代表的,正是試圖通過思想理論找到對抗這個罪惡世界途徑的死胡同,后者代表的,則是聽從內心的良知,謙卑下來,用犧牲的、看似微不足道的愛來改變這個罪惡世界的窄路。這似乎頗像圣經中對彌賽亞的記載:他來到這個世界,不是要帶領十二營的天使暴力征服世界,建立他的國度,而是借著溫柔的服侍、犧牲的愛,征服世界的罪,把罪的國度變成愛與義的國度。索菲亞選擇的這條路最初在羅佳看來,只是單純的毫無意義的犧牲受苦,然而當他終究在頭腦里宏大的思考與良心中微小的呼喚的征戰(zhàn)中謙卑下來,認識到自己并不是“不平凡”者之后,他終于在索菲亞的愛中找到了曾經苦尋不得的心靈的平安。 當一塊巨石要落在你房子上的時候,該怎么辦?用另一塊巨石撞碎它固然可以,但是你的房子里便從此多了雙份巨石的碎塊。消滅巨石的方法,絕不是用巨石去對抗,而該用能夠消融它的存在。那么消滅罪呢?是否也同樣不該用另一份罪,而該用愛本身?如此,世界上才不會少了一個典當老板娘的軀體,遺留下她欺負弱者的罪,卻多了一個殺人犯羅佳,和他同樣(在體力上)欺負弱者的罪,這只會減少一具受苦的身體,增加一個罪惡中煎熬的靈魂。消融巨石,科學家或許會知道該用什么,但是能消滅罪的,唯有我們良知里的答案——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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