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叔寶：玉樹后庭花，花開不復(fù)久

在歷朝亡國之君的序列中，如果以文學(xué)才能言，這陳叔寶大概能擠進(jìn)前三，排在他前面肯定有南唐后主李煜和隋煬帝楊廣，當(dāng)然，這是我的看法，也許換上那宋徽宗或梁元帝蕭繹，也是能說得過去的。

一直以來，對陳叔寶的印象有些模糊，亡國之君自是鐵鐵的，其他怕只有他的《玉樹后庭花》詩，還有就是他躲進(jìn)枯井中，同兩個寵妃一起，被人吊起擄走的故事。

另外就是他的妹妹宣華夫人，先是愛寵于隋文帝楊堅(jiān)，后來又成了“仁壽宮變”的主角，被隋煬帝霸占，一大灘的狗血之事。

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

杜牧的這首《泊秦淮》世人盡知，說的就是陳后主，恨其大敵當(dāng)前之時還在歌之舞之，呼兒嗨喲地醉生夢死；然而，從詩的字面上看，這杜大才子將矛頭指向“商女”甚是不妥，難道要她們躍馬挺槍地去上陣殺敵，才算正道不成，完全沒道理嘛，主角是那些觀舞之人才對嘛，是吧。

陳叔寶和李煜都被稱為后主，一為陳一為南唐，很多人常常將這兩人弄混；更為搞笑的是，有些人提問說，為何陳叔寶還被當(dāng)成了門神，又是將他混為秦叔寶了，這風(fēng)馬牛不相及之事，也能混為一談，我也真是無語了。

不過，陳叔寶和李煜倒是很有些共通之處，都是亡國之君，又都是醉心詩詞的文人，二人亡國似乎同奸臣誤國及紅顏禍水無關(guān)，完全是二人的不作為，盡管最后在敵方大軍壓境時，都作了抵抗，但最后都是舉白旗投降了。

“花開花落不長久，落紅滿地歸寂中”，在人們的印象中，這陳叔寶的投降要邋遢得多，有一句很多人都知道的俗語叫“門外韓擒虎，樓頭張麗華”，說的就是這陳后主。

他是在隋軍沖進(jìn)皇宮后，帶著兩位妃子一起躲進(jìn)枯井中，最后是被人用繩索費(fèi)了九牛二虎之力，將緊緊抱著的三人一起從井中拉了上來，尊嚴(yán)碎了一地。

華夏大地到了陳叔寶之時，已分裂近三百年了，這便是中國歷史上最黑暗的時候，即南北朝時期，北方在激烈地爭斗后，由隋文帝楊堅(jiān)繼北周一統(tǒng)北方。

而南方自東晉后，歷宋、齊、梁、陳，只是這陳王朝的最后一任皇帝陳叔寶接手時，南方經(jīng)“侯景之亂”后，國力大損，實(shí)力已無法同北邊的隋朝抗衡了，亡國只是時間的問題而已。

陳叔寶自己對此是心知肚明，不過，雖說國力孱弱，但假以時日，如果發(fā)奮圖強(qiáng)，未必就總是敗相，只是自隋朝統(tǒng)一北方后，他便惶惶不可終日，總覺得明天隋朝就要橫掃江南，他早已做好隨時束手就擒的準(zhǔn)備了。

萬幸的是，隋朝建立之初，不僅要整頓內(nèi)部，協(xié)調(diào)各階層的關(guān)系，解決各種的內(nèi)部問題，平定各方反抗勢力的襲擾，而且還要去應(yīng)付那時刻騷擾邊境的突厥，一時根本無暇南進(jìn)，這一晃又是多少年過去了。

在這一段時間中，陳叔寶完全是對國事采取放任的態(tài)度，他成天是醉生夢死，美酒佳人相伴，詩詞歌賦傍身，將每一天都當(dāng)作最后一天來過，表面歡娛，內(nèi)心其實(shí)痛苦之極。

麗宇芳林對高閣，新裝艷質(zhì)本傾城；

映戶凝嬌乍不進(jìn)，出帷含態(tài)笑相迎；

妖姬臉?biāo)苹ê?，玉樹流光照后庭?/p>

花開花落不長久，落紅滿地歸寂中。

這便是他寫的那首被稱為亡國之音的《玉樹后庭花》詩，是一首典型的“宮體詩”，辭藻極為華麗，不但對景物的描寫極為傳神，而且對女人的美麗，也讓人驚嘆，天際是璧月夜夜?jié)M，周遭是瓊樹朝朝新，幾上是美酒琥珀光，面前是傾國傾城貌，陶醉在這神仙般的日子里，管它死后洪水滔天。

玉樹映佳人，流光增溢彩，他自在位后的幾年時間中，整日不是同妃嬪廝混，便是和文臣宴飲，美女和美酒，是他不可或缺的生命之源；故而滅了他的隋文帝楊堅(jiān)說說：“此敗豈不由酒？將作詩功夫，何如思安時事？

春砌落芳梅，飄零上鳳臺；

拂妝疑粉散，逐溜似萍開；

映日花光動，迎風(fēng)香氣來；

佳人早插髻，試立且徘徊。

陳叔寶是位作艷詞的高手，這首《梅花落》便是其代表作之一，此詩即使是放在初唐那些“宮體詩”中，也是不遜色任何一首的，這詩寫得甚是恣意，一氣呵成，對仗整飭，意態(tài)圓足，情感綿密，梅花美人相交映，“色、香、艷”俱全，在對女性的描摹技巧上，其精明工巧，讓人嘆為觀止。

而他卻也是個多情種，雖時有專寵，但他喜歡的寵妃可是多多，什么孔貴妃王美人也是一堆，多情不寡情，這點(diǎn)同李后主也有得一拼的。

大婦上高樓。中婦蕩蓮舟；

小婦獨(dú)無事。撥帳掩嬌羞。

當(dāng)然，后期那“臉若朝霞，膚如白雪，目似秋水，眉比遠(yuǎn)山”的張麗華，是他的最愛，以至于到了“耽荒為長夜之飲，嬖寵同艷妻之孽” 的地步，連國家大事也“置張貴妃于膝上共決之?！?/p>

張麗華本是龔貴妃的侍女，天生麗質(zhì)，陳叔寶一見即如遇天仙，無奈年紀(jì)太小，難承雨露，所以，他每日猴急猴急地日思夜想，好不容易上得手便寵幸無比，上面這首古樂府《三婦艷》便是他寫的十余首中之一。

張麗華不僅冠絕后宮，而且也很有才，聰明靈慧，富有神采，她發(fā)長七尺，濃黑如漆，光亮照人；加上舉動閑雅華貴，容色端莊秀麗。每當(dāng)望觀瞟視，光彩在眼中流溢，可惜的是，當(dāng)隋軍攻進(jìn)宮中后，被隋煬帝所殺，一代絕色，就此香消玉殞。

從上述陳叔寶的作為來看，說他是昏君可能不是太合適，也許庸君更妥帖些，他上位7年間，愛惜民力，對百姓還算不錯，絕無橫征暴斂之行。

他每年都要大赦天下，也重視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和經(jīng)濟(jì)發(fā)展，盡管由于頭頂始終懸著一把達(dá)摩克利斯之劍，使得他頒布的許多政令都虎頭蛇尾，無疾而終，但可以想象，如果是在一個承平的時代中，卻是怕也算得是一個守成的皇帝吧。

不過，他的結(jié)局還算不錯，他被擄去洛陽后，隋文帝楊堅(jiān)待他很是不錯，不僅封他為三品閑職，還時常邀請他參加宴會，而且還怕他傷心，規(guī)定只要他在場時，不準(zhǔn)奏江南音樂。

一如當(dāng)年那阿斗的“樂不思蜀”一般，這陳叔寶至少在表面上從未把亡國之痛放在心上，不知是從阿斗處學(xué)來的智慧，還是本身就是個得過且過之人，依舊是每日把酒言歡，日“飲酒一石”，以至于楊堅(jiān)都感嘆道：“叔寶全無心肝?！?/p>

長相思。怨成悲。蝶縈草。樹連絲。庭花飄散飛入帷。

帷中看只影。對鏡斂雙眉。兩見同見月。兩別共春時。

他在洛陽一直呆了16年，于52歲時病逝，這在亡國之君中算是最好的結(jié)局了，倘若如后世的李煜那樣，成天寫些“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一類的詩詞，怕是活不了那么長時間的。

不過，我怎么覺得，這其中似乎有他妹妹宣華夫人的一份功勞在里面，因?yàn)?，?dāng)年隋文帝被獨(dú)孤皇后的重壓下，后宮形同虛設(shè)之際，不知是什么原因，唯獨(dú)對陳氏網(wǎng)開一面，使其能夠得到楊堅(jiān)的寵幸，而饑渴難耐的楊堅(jiān)面對這“性聰慧，姿貌無雙”時，對大舅哥示好，應(yīng)該也在情理之中，是吧。

有些詭異的是，陳叔寶死后，正值隋煬帝繼位之時，他一方面追贈陳叔寶為大將軍，另一方面又給他謚了個惡號，即“煬”，而楊廣自己死后，也被謚為“煬”。

這是天意為之，還是人間的惡作??？正應(yīng)了那句“天道好輪回，蒼天饒過誰?！敝徊粫缘眠@隋煬帝九泉有知當(dāng)作何感想。

也許，從楊廣的角度來看，追個大將軍的頭銜，是作給天下人看的，也是對老爸善待陳后主及宣華夫人的一個交待，畢竟那美貌的佳人兒要弄來同床共枕的，是得罪不起的；而給陳叔寶這“惡謚”，是他認(rèn)為陳叔寶也只配這一稱號。

這其中是否有文人相輕的因素我不得而知，因?yàn)樗鍩垡彩俏牟艠O高之人，他寫的那首《春江花月》亦是“宮體詩”中的翹楚，面對這個他滿滿地看不起，卻又在詩壇上盛名遠(yuǎn)揚(yáng)之人，弄點(diǎn)惡作劇，也是符合隋煬帝心境的。

如果說這陳叔寶在政績上一無是處的話，那他在詩歌中所作出的貢獻(xiàn)，那是被為學(xué)術(shù)界所公認(rèn)的，尤其是在詩歌在格律方面的成就更為突出，一直影響到唐中期，后來的格律詩是在沈佺期和宋之問的手中定型。

巫山巫峽深，峭壁聳春林；

風(fēng)巖朝蕊落，霧嶺晚猿吟；

云來足薦枕，雨過非感琴；

仙姬將夜月，度影自浮沈。

這亦是一首古樂府，名為《巫山高》，自屈原和宋玉后，巫山早已被異化為神女的代名詞，云來雨過，也成為“不可描述”的專用詞。

不過，陳叔寶這首詩卻寫得沉郁無比，絕無一點(diǎn)淫蕩之感，更無歡娛之情，倒是將女子晝夜難眠的形象，栩栩如生地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讀來頗有易安那“薄霧濃云愁永晝”的況味。

要說陳后主只會寫這類艷詞，也有些冤枉他了，他幼時被當(dāng)作人質(zhì)扣于西魏，十歲方歸南方，后一直是長于深宮，于外面的世界幾乎是一無所知，所以，他詩歌題材就有很大的局限性，當(dāng)然，他也曾嘗試著寫些“壯詞”，如下面這首《飲馬長城窟行》。

征馬入他鄉(xiāng)，山花此夜光；

離群嘶向影，因風(fēng)屢動香；

月色含城暗，秋聲雜塞長；

何以酬天子，馬革報疆場。

這是漢樂府的古老題材，早期一般都描寫的是思婦懷人之感，這肯定不是陳叔寶所擅長，但他在詩中的描寫，倒也沒有常見的“情人怨遙夜”傷感，這最后兩句還有點(diǎn)豪邁之氣，這在他的詩作中是極為少見的。

能寫出這樣的詩對陳叔寶來說是很不容易了，雖然有隔靴搔癢之感，不脫脂粉之氣，卻也算得上好詩了，如果要指望他能寫出“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的雄壯，怕有點(diǎn)太為難他了。

觀陳叔寶的一生，這胸?zé)o大志，荒廢朝政而致亡國的罪名是跑不脫的，但是，如魏徵所言，作為一個“生深宮之中，長婦人之手”之人，接手的一把爛牌，又恰恰值大隋王朝剛剛立國的如日中天之際，要想逃脫覆沒的命運(yùn)那是想也別想的。

在后世有關(guān)陳叔寶的詩文中，我最喜歡的是李商隱寫的一首《隋宮》詩，因?yàn)?，他在詩中全無譴責(zé)和不屑之感，他從隋煬帝想到陳叔寶，以溫婉的筆觸寫下了幽幽的悵惋之情，其言外之意，無非都是過往，彼此彼此，誰也別笑話誰！

紫泉宮殿鎖煙霞，欲取蕪城作帝家；

王璽不緣歸日角，錦帆應(yīng)是到天涯；

于今腐草無螢火，終古垂楊有暮鴉；

地下若逢陳后主，豈宜重問后庭花。

我們現(xiàn)在可以指責(zé)陳叔寶的不作為，在大廈將傾之時，成天享飛觴醉月，近奸佞宵小，樂佳麗擁懷，書曼詞艷語，這足可以將其打入不恥之列，由此來看，他為亡國之君的典型人物，被后人當(dāng)作反面教材，倒也不冤枉他的。

但他雖荒淫卻并非無道，平庸而無暴虐之行，不知稼穡艱難卻能減民之負(fù)，喜詞章而名動百年文壇，我看他就如同看那《玉樹后庭花》的感覺一樣，恨是恨不起來的，充斥心中的，是一種同情和無奈之感。

現(xiàn)在之人，對南唐后主李煜的感覺亦是一樣，全部的情感都是同情和理解，早已忘卻了他同這陳叔寶一樣，半斤對八兩，而這二人在后世的待遇卻有著天差地別，從這個角度來看，我為這陳后主鳴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