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這樣一個問題：有沒有一種服飾物，古人和我們用的是一樣的？答案是：有！這種東西就是皮腰帶。這么回答其實并不精確，用皮子做腰帶沒什么講頭，只要把皮子裁成一條即可。重要的是如何把裁好的皮條固定在腰上，也就是如何扣結(jié)皮帶才是關(guān)鍵。就是在這一點上我們才發(fā)現(xiàn)，一兩千年前的古人用的方法，和我們現(xiàn)在的方法幾乎一樣。

　　一、千古同一腰帶

　　當然，這樣說對古人是不公平的，應(yīng)該是說在這一點上我們還活在古人智慧的庇蔭之下，完全沒有自己的新創(chuàng)造。

　　束腰是人類古老的衣著需要，從周代甚至更以前開始，貴族的腰間有兩條腰帶：一條是很寬的絲織物，叫作大帶，也就是紳；另一條是皮質(zhì)的相對較窄，叫作革帶。大帶美觀但無法負重，組玉佩、青銅劍都無法依附在大帶之上。于是更結(jié)實、更能負重的革帶就成了大帶的搭檔，它用來承載玉和劍。那時候的革帶還很簡陋，既與我們今天的皮帶不同也不如后世的革帶華貴：與今天不同是還沒有發(fā)明扣具，皮帶的固定還處在最原始的狀態(tài)，就是在皮帶的兩頭各安一絲絳，然后兩個絲絳相系就把皮帶拴在了腰上。革帶不如后世華貴，其實間接也是因為這個原因，連固定的方式都還如此粗鄙，后世皮帶上那些華麗的金玉帶飾自然更沒有出現(xiàn)，此時的革帶還只具備束腰負重功能，而不具備裝飾功能。

　　二、兩千年玉帶鉤

　　一種叫做帶鉤的東西于春秋時期粉墨登場，它代表著一種華麗的取向，成為皮帶上的第一個扣具。其實，最早的帶鉤在良渚文化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它和玉琮、玉鉞、玉璜、玉三叉形器等伴生于巫王之墓，顯然是最高階層結(jié)束腰帶之物。帶鉤的基本樣子與中國常見的一種叫做“如意”的藝術(shù)品很像，都類似于一個橫躺著的“S”形，一邊有一個微微上翹的鉤首，另一邊的背面藏著一個帶槽的鈕子。帶鉤背后的鈕子卡進皮帶上鉆好的眼里，它就被安裝在了皮帶的一頭，而皮帶的另一頭上安裝著一個環(huán)，皮帶圍腰一圈后用帶鉤的鉤首鉤住那一頭的環(huán)，皮帶就扣結(jié)成了一個閉環(huán)，固定在了腰上。

浙江余杭反山墓地出土良渚文化玉帶鉤

　　這個方法其實還是系絲絳的那個思路，只不過把絲絳換成了復(fù)雜而藝術(shù)的帶鉤與環(huán)，而連結(jié)的方式則相應(yīng)地從系繩子簡化成鉤、環(huán)相搭。這種結(jié)構(gòu)下要想讓皮帶服帖，皮帶的長度就得正好與腰圍一致，可見那個時期的皮帶一定都是量身定制版，換句話說就是量產(chǎn)的成本較高，所以，帶鉤時期的革帶無疑較為貴重，貴族所用的帶上之鉤也就愈來愈走向華麗。先秦時期帶鉤有兩種風(fēng)格，形象地說就是一種瘦高、一種矮胖，瘦高的帶鉤多為中原國家所用，矮胖的則是南方，實際就是后來大楚國地域喜愛使用的一種帶鉤式樣，而帶鉤的材質(zhì)則主要是青銅和玉。

　　玉帶鉤如今是古玉收藏里的一大品類，而青銅帶鉤除了有幾個國寶級文物外，其余在收藏品市場里不成氣候。原因在于兩點：一是在帶鉤的使用材質(zhì)上玉本身就比青銅的等級高得多，在先秦時期玉才是最高等級的寶物，是“君子”象征，高級別的貴族和高級別的場合一定是使用玉帶鉤的。而那幾個國寶級文物的青銅帶鉤，都是身上嵌滿了各種寶石才成為珍品，如果只是一個純青銅制品定不會有此待遇。二是青銅帶鉤的使用時期遠沒有玉帶鉤那么長。從南北朝開始新的扣具取代了帶鉤，是以中國帶鉤的使用高峰期是春秋到東漢。東漢以后帶鉤不再重要，金屬的使用上青銅也完全讓位給了鐵，因此青銅帶鉤到東漢就戛然而止，而玉帶鉤的生命則一直延續(xù)到了清代。

　　從隋唐開始，玉帶鉤除在冕服、朝服上做裝點之用外就很少在革帶上使用，更多是作為一種休閑裝的配件存在，就是絲制的絳帶的扣具。因此后來的玉帶鉤更應(yīng)該被叫做“絳鉤”，不過玉帶鉤之名實在太大，人們并不愿意中斷這樣一個悠久響亮的名稱。玉帶鉤的式樣在兩千多年里基本沒有大的變化，在漫長的歲月里它不過是體量時大時小，又衍生出了幾個著名的分類來而已。這是因為它的形制和紋飾從一開始就占據(jù)了中國文化符號的最高端，那就是龍。從春秋時期開始，玉帶鉤的鉤首部分就幾乎都是龍頭，在其后的兩千多年里，只有很少一部分的帶鉤鉤首使用了鳥和鹿的形象，其余毫無例外的都是龍，各種龍。

　　最早的玉帶鉤，它鉤首的龍頭還帶著遠古的遺韻，頗似紅山的C形龍頭或者商代的虺龍龍頭，然后它隨著朝代的變化一路演進。直到明清帶鉤，所呈現(xiàn)出來的就是我們最熟悉的龍頭模樣了——玉帶鉤幾乎可以作為研究中國龍圖騰樣貌演化的絕妙標本。而在龍頭之下的鉤身部分，也從以陰線刻劃的抽象紋飾一步步向龍紋和浮雕潛進。最終到明清時期，終于各種栩栩如生的浮雕、鏤雕龍形占據(jù)了鉤身，最著名的就是明清兩代的標志性玉帶鉤形制——蒼龍教子。從龍形與玉帶鉤的關(guān)系可以判定，玉帶鉤從一開始就必然是國家核心統(tǒng)治階層腰間的重器。

　　三、帶扣的源流

　　很多人只知道古代的玉帶富麗堂皇，卻并不知道或者是沒有想過它是如何系在腰上的，這個問題的關(guān)節(jié)點就是扣具。而讓很多人都想不到的是，在帶鉤之后通用的皮帶扣具，就是我們今天系皮帶的扣具，也就是那種一個活舌卡進帶眼將皮帶別住的東西。這個東西在中國歷史久遠，長達兩千年，它的來歷說來慚愧，會讓現(xiàn)代人的自尊心受到阻擊：第一，它來自胡虜，也就是文明程度遠低于華夏的蠻族；第二，它本來是勒馬用的，實際是在馬身上用得很好才演化給人用的。

　　與華夏地區(qū)發(fā)明帶鉤作為皮帶扣具同時，在非華夏地區(qū)另一種皮帶體系也形成了，就是所謂匈奴·東胡革帶系統(tǒng)，它與華夏革帶系統(tǒng)最大的不同就是在扣具上，它發(fā)明的是一種叫做帶 的扣具?！墩f文解字》：“ ，觼或從金、矞；觼，環(huán)之有舌者”。它最初的形制就是一個金屬環(huán)加一個罕見的玉質(zhì)帶，也許它只可能出于春秋時期的秦國，因為秦國在此時同西戎、東胡一樣都是被華夏地區(qū)所鄙視的

寶雞秦墓出土春秋秦國玉帶

　　上一個往前伸出的小舌頭，這個金屬環(huán)固定在皮帶的一頭，皮帶上有一排帶眼，皮帶的另一頭穿過金屬環(huán)后用小舌頭別在一個合適的帶眼里，這樣形成閉環(huán)，皮帶固定于腰。后來，在這個基礎(chǔ)上又出現(xiàn)了更高級、更美觀的帶 ，是一種方牌子，上面雕鑄紋飾或圖案，牌子前出一個舌頭并開一個孔，皮帶另一頭穿過此孔后用舌頭別住帶眼。這個形式就很熟悉了，它與我們現(xiàn)代兩種常用的皮帶扣的一種差不多，就是那種一個方牌背后有一個釘狀鈕用來扣別帶眼的，所不同只是古代的方牌是在前面扣別帶眼。

　　這種帶 結(jié)構(gòu)好處顯而易見：

　?。?）便于騎馬，華夏地區(qū)的帶鉤式結(jié)構(gòu)很明顯是不適合騎馬的，它很容易被顛散；

　?。?）量產(chǎn)的成本大幅降低，因為與現(xiàn)代皮帶一樣有排眼，它的長短可調(diào)了。

　　華夏民族在文化上從來對胡虜是蔑視和自岸的，雖然匈奴·東胡系統(tǒng)的革帶非常實用，但中原地區(qū)的諸侯們依然對其嗤之以鼻。大概既因為它是胡人之物，又因為它無論怎樣，也很難像帶鉤那樣產(chǎn)生藝術(shù)的美感和莊嚴。趙武靈王以國君之尊，推動一個“胡服騎射”的國防工程都是那么地艱難，更不會有人為了小小的皮帶承受風(fēng)險，因此，這種帶 系統(tǒng)的皮帶在先秦的華夏地區(qū)是作為車馬具來勒束馬腹的。

　　帶系統(tǒng)還有一個小小的不足，它的舌頭是鑄死的，這樣在扣別帶眼時難免費勁，于是實用主義的、沒有那么多文化羈絆的胡人再一次發(fā)揮了想象力，他們把那個小舌頭鑄在了一個活動橫軸上，我們今天最常用的帶扣就此誕生了，在距今兩千多年前。很可惜，這個偉大的發(fā)明最早依然被華夏民族用于勒馬肚子，因為目前考古發(fā)現(xiàn)中最早的活舌帶扣形象來自于秦始皇兵馬俑2號坑T12出土的陶馬，而最早的此類活舌帶扣的實物也是來自河北滿城1號西漢墓的馬具。

中國臺北“故宮博物院”藏玉帶扣

　　這個局面又拖延了四百多年，終于在南北朝時，胡人發(fā)明的帶扣從馬肚子上移到了人肚子上。因為那是個“五胡亂華”和民族大融合的時代，北方的胡人對漢人取得了絕對的優(yōu)勢，一個小小的皮帶也就順便見證了那段歷史。南北朝開始，現(xiàn)代式的活舌帶扣已經(jīng)成了革帶的統(tǒng)一標準，上一編里提過的隋文帝畫像里，楊堅的革帶就已經(jīng)是這種樣子，這種發(fā)源于胡虜?shù)难鼛ЫK于系在了至尊的腰間。想必，代表漢文化的世族們對于胡帶橫流是心中不快的。但大勢已經(jīng)如此，他們便運用起漢文化最核心的能力——融合與改造，開始重塑這來自蠻族的皮帶。

　　前節(jié)所錄的晉武帝冕服圖，腰間還只是一條普通革帶。此兩幅帝王像的對比，證實了南北朝的胡漢相融是玉帶產(chǎn)生的原因

　　四、粉墨玉帶

　　皮帶的模樣已無可更改，那在何處下手改造它呢？最直接也最方便的方法當然就是在上面加?xùn)|西，因為漢武帝確立的儒家思想體系里，最核心的就是“禮”，就是等級與規(guī)矩。一個光素的皮條子是無法體現(xiàn)等級、規(guī)矩的，但只要給它鑲滿東西就可以用材質(zhì)、數(shù)量這些要素來體現(xiàn)。于是，皮帶上出現(xiàn)了帶 與鉈尾，同時，以帶的材質(zhì)、數(shù)量來認證等級的一整套規(guī)矩誕生了。毫無懸念地，基本退出革帶系統(tǒng)的玉帶鉤的位置由玉帶 和玉鉈尾補了上來，玉依然是整套革帶等級制度里的最高一層，中國歷史上著名的“玉帶”就此登上舞臺。

前蜀王建墓出土玉帶

　　帶 起源于東漢晚期，是鑲嵌在皮帶上的方形或圓形的片狀物，通常會在上面琢刻圖案，甚至使用繁復(fù)的浮雕和鏤雕技法使之成為精美的藝術(shù)品，有的帶 會加裝一個環(huán)用來系玉佩、魚袋和刀劍。鉈尾是在皮帶盡頭沿邊鑲嵌一塊較長的片狀物來作為尾部包頭，革帶系好后它在人的后腰出現(xiàn)，或向上或向下，或單尾或雙尾。不過到了明代就都是雙鉈尾向下了，我們經(jīng)常在古書插圖或木版畫中，見到大官背后有兩個支支愣愣突出來的東西就是此物。

　　從北朝后期開始，歷代都對革帶有嚴格的規(guī)制。北周和隋規(guī)定，最高級別的革帶十三 ，是天子之具以玉為之。唐初還是繼承的隋制，天子用十三 ，三品以上用十二，四品十一，五品十，六與七品九 ，八與九品八 。唐中期后國力不足乃革隋弊，規(guī)定天子之帶為九 ，最高級別的革帶為玉帶，三品以上方可使用。宋雖然喊著說“尚金”，一品大員也是著金 之帶，但皇帝卻只系“排方玉帶”，如果有特賞的勛貴親王，皇帝賜的也都是玉帶?？梢娝^“尚金”不過是國威不足、西域不通、高檔玉料緊缺的遮丑之詞，最頂級的還是玉帶。

　　到了明朝，玉帶登峰造極，皇帝的玉帶二十二塊帶 ，大臣的玉帶十八塊帶 。如此多的帶 必然造成玉帶超長，于是明代的玉帶通常不是服服帖帖地圍在腰間，而是松松垮垮地趴在胯上，也許只有嚴世蕃那樣的大號胖子才能讓玉帶真的像條腰帶。于是，根據(jù)明朝服飾設(shè)計的傳統(tǒng)戲服里，當官的腰上就會掛上一個呼拉圈似的東西，那就是明朝那條超級玉帶的藝術(shù)再現(xiàn)。

　　帶 之于古人是地位識別系統(tǒng)，而于現(xiàn)在的我們則是歷史信息的記錄體，它本身是一種社會等級制度的標志，它身上的圖畫同時還清晰地表現(xiàn)著歷史。在歷代玉帶 的圖案中有三種非常有名，同時也具有極高的史料意義：一種是唐代的胡人樂舞，一種是宋代的仙、道圖案，另一種是大名鼎鼎的春水秋山。在唐代的玉帶 上，胡人樂舞是很大的一類圖案，它通常表現(xiàn)為一個歡樂的舞人在表演舞蹈，而這個舞人無論衣著和長相都具有明顯的中亞特征，這種帶 非常鮮明地展現(xiàn)了唐代開放的世風(fēng)以及唐帝國與中亞、西域的密切聯(lián)系。宋代有一批玉帶 上琢刻著仙人或道人的形象，這在歷代的玉制品中是較為少見和突出的，因此不能不讓人把它們和徽宗這位“道君皇帝”聯(lián)想到一起，自然還會聯(lián)想到“靖康之恥”這千古一嘆。

　　至于“春水秋山”是指一類大題材中的兩個主題，跨越遼、金、元、明、清五個朝代，它們起源于遼國的“捺缽”?！稗嗬彙毕灯醯ふZ，譯成漢語即“行營”“行在”的意思，是遼國皇帝親自領(lǐng)導(dǎo)、參與的四季漁獵活動?！按核瘛彼笧辁X（海東青）捉鵝（天鵝）圖案的玉器，“秋山玉”所指為山林虎鹿題材的玉器。前者與遼史記載的遼帝行至“春捺缽”“鴨子河濼”進行狩獵活動情景相吻合，后者與遼史記載“秋捺缽”活動相一致?！督鹗贰分杏涊d，將有鶻攫天鵝圖案的服飾稱為“春水之飾”，將有虎鹿山林圖案的服飾稱為“秋山之飾”，故將此種玉器定名為“春水玉”和“秋山玉”。這類內(nèi)容的作品，充滿了淳樸的山林野趣和濃郁的北國情調(diào)，是極具草原游牧民族特色的玉器作品，雖內(nèi)容大體一致，但每件的具體形式卻絕無重復(fù)，從中我們也可以看到遼、金、清這三個起于東北的國家的活力源泉。應(yīng)該說玉帶這種腰間的學(xué)問著實是我們要仔細拜讀的一部大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