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樓的天臺，不算高，也不算低，只是任何有血肉的物體從這里落下去，都無疑會失去生機(jī)和原有的形狀。

一位少女此刻正坐在這天臺的邊沿上，兩條細(xì)腿垂在半空，任誰見到都要捏一把汗。只是，現(xiàn)在是忙碌的工作日的午飯時分，有時間往上看的人不多，樓下也沒有圍觀的群眾，只有一只不怕人的鴉，落在天臺另一角，粗嘎地叫了一聲。

少女因此覺得還算從容，她抱著一個鼓囊囊的書包，拉開書包拉鏈，翻出來一封用好看的梔子花圖案的信封，認(rèn)真地擺在天臺欄桿邊上。似乎怕信封被風(fēng)吹走了，她又從書包里取出一個水壺，壓住信封一角。

只是，天臺的風(fēng)實在有點大，信封的一角還是被吹了起來，看著險險的。少女略皺了皺眉，想了想，又把信封和保溫杯都收進(jìn)書包，左看右看在找固定背帶的地方。

“喲，書包不錯?。　币恢煌蝗怀霈F(xiàn)的大手拽住了書包帶子。少女被嚇得一激靈，本能地把書包往回拽，一邊順著大手往上看。

面前是一個男人，男人挺老了，頭發(fā)花白，滿臉皺紋，不過面容挺和善的，少女見到他，居然想起了自己的爸爸。

少女有點楞神，不過很快反應(yīng)過來，書包還拽在男人手里呢！

“你是誰？請把書包還給我！”少女啞著嗓子叫道，被淚水泡腫的雙眼努力瞪著男人。

“放心吧！我不要你的書包，我只是覺得你或許離邊沿太近了些，怕你掉下去?！蹦腥宋⑿χ?，關(guān)切地看著少女。

“要你管！”少女叫道，突然覺得好像這樣對待一個老人不太禮貌，她又加了一句：“你別管我，這是我自己的事情..."

”你是個好孩子，我只是一個快入土的人了，所有人都覺得我很多余，都叫我不要多管閑事，不要啰嗦...可是人的高級不就在能說話嗎？我只要活著，怎么可能不說話呢...“老人絮絮叨叨的說了一通，像是自言自語，花白的頭發(fā)被風(fēng)吹得一飄一飄的，讓人看得心酸。

少女突然生出一點同情心：”我...我不是怪你啰嗦...我是說，我馬上要死了，你不用管我的...“

”你說你準(zhǔn)備跳下去？“老人挑眉。

少女低垂下眼瞼，點點頭。

”我之前也見過一個從15樓掉下去的，挺慘的，后來清理她的人用了鏟子和掃帚?？隙ê芡窗桑∧闩虏慌峦?？怕不怕丑？“

聽了這話，少女似乎也想到了那個場景，臉色變了變，但是還是故作堅定地 說：”不怕！反正我死了，感覺不到了！“

”好孩子！“老人嘆了一句，也顫巍巍地抬腳，準(zhǔn)備翻過欄桿，到少女坐著的平臺上去。

少女有點詫異：”爺爺，你這是？你別想著拉我回去的！“

”我不是要拉你，我是要和你一樣，從這里跳下去，之前我怕痛，怕丑，不敢跳，現(xiàn)在連你這么年輕有前途的女孩子都不怕，那我也不怕！“老人氣喘吁吁地答道，一邊慢慢挪動著坐到平臺另一邊，也學(xué)著少女把兩條細(xì)腿垂了下去。

少女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么，但是現(xiàn)在往下跳的欲望好像沒有那么迫切了，她想先滿足一下好奇心：”爺爺，你為什么要跳？“

”因為我太老了，做不了什么事情了，我吃的東西都是浪費，說的話都是廢話了，活著沒意義了..."老人長嘆了一口氣，又反問少女：“好孩子，你為什么要跳？”

“因為...我也覺得活著沒意義?！鄙倥鸬?。

“哦~我在你這個年紀(jì)的時候倒覺得挺有意義的，你可以說說看你為什么這么覺得嗎？”

“我什么事情都做不好...我媽媽早就不在了，爸爸一直說我是媽媽生命的延續(xù)，我也想好好的替媽媽活下去，但是我什么都做不好，我考試成績不好，爸爸很失望；我做家務(wù)總是笨手笨腳的，爸爸很生氣；我長得也不太好看...因為我的關(guān)系，爸爸和后媽也經(jīng)常吵架，我把爸爸的人生弄得一團(tuán)糟，所以...我想，如果我不存在了，爸爸應(yīng)該會更開心...”

”哦~你是為了讓你爸爸開心？“

”嗯！爸爸現(xiàn)在有了新的家庭，我是多余的，如果我消失就好了...“少女的眼角滑下淚來。

”我覺得你爸爸不會開心的。“老人說道：”我這樣說吧！按照基因傳承來說，你身上有你媽媽的基因，可以算是她生命的延續(xù)，當(dāng)然你也是延續(xù)你爸爸基因的載體。人類本能會照顧自己的孩子，那也是基因使然，是為了把自己的基因傳承延續(xù)下去。按道理你要能長大，生下孩子，養(yǎng)大孩子，才算是完成了作為人的使命了。你現(xiàn)在還沒完成，就把自己殺死了，你爸爸怎么會開心？“

”那他可以再生其他的孩子，總比我強(qiáng)的...“少女說。

”你說的沒錯，他只要有孩子傳承基因就可以了，是誰都沒問題，其實他傳不傳基因都沒事的，總之等到老了死了也管不到這些。所以你的存在怎么會毀了他的生活呢！其實你存不存在和你爸爸沒有必要的關(guān)系，你和他產(chǎn)生聯(lián)系，只是因為基因傳承的本能而已。“

”不！你說的不對！我考試考得不好，爸爸會很生氣，我和后媽頂嘴，他會很傷心，我的存在還是讓他失望的，沒有我他肯定會開心的！”少女有些激動地反駁。

“唉~其實你爸爸失望和生氣不是覺得你毀了他的生活，而是覺得你可能會毀了你自己的生活?！袄先擞挠牡卣f

”我自己？“

”是的，你自己，你學(xué)到的知識只會裝到你自己的腦子里，你吃到嘴的東西，只有你自己嘗得出味道，你看現(xiàn)在我們都坐在天臺上，你這么年輕，可能覺得風(fēng)還挺舒服的，我老頭子卻覺得冷，我們在同一環(huán)境下，這么近，卻還是不能互相感受。所以你做的一切其實對你自己的影響才是主要的。你爸爸只不過是關(guān)心則亂，或者說他以為這是對你好，天下的父母大多這樣。“老人一口氣說完這句長長的話，有點氣喘，他輕咳了一聲，

又接著說：”天下的父母總是會擔(dān)心孩子不能順利長大，或者長大以后不能照顧好年邁的自己，所以他們都會很焦慮，如果孩子在長大途中夭折，他們當(dāng)時都會哭天搶地，恨不能同去，可是悲傷過后，大多還是得繼續(xù)過自己的日子。宗教上對這樣的孩子的說法是他們是父母前世的債主，來世界上走一遭向父母要關(guān)心，要金錢，要精力，等討完了全部債務(wù)，就該走了;如果孩子順利長大，過得好，反而有精力照顧年邁的父母，那就是來還父母債的..."

"那我這種自己中途死掉的呢？“少女打斷老人，急急地問。

老人呵呵笑道：”你可能是來還債的，但是沒還完就走了，可能下輩子還要繼續(xù)還，哈哈！“

”還有下輩子？我不想再做爸爸的女兒了！“少女有些懊惱。

”你不想下輩子再來一次，那就繼續(xù)活著唄，活到還完債或討完債的那天，等死亡主動來召喚你?！?/p>

”可是，我很痛苦?。∥乙惶煲不畈幌氯チ?！“少女的話音帶了哭腔。

”嗯，我懂，我活了這么多年，也覺得人生實在挺苦的，不過我有一個緩解痛苦的辦法，你想不想聽？“老人拍了拍少女的背。

少女抬起淚眼看著他，他繼續(xù)說：”你不妨這樣想，你以后再也不要為其他任何人去學(xué)習(xí)和做事了，你就為了你自己，你想讓自己多學(xué)點東西，以后好找份辦公室工作用頭腦賺錢，你就好好學(xué)；如果你覺得以后出去賣賣力氣也不錯，那就放松一點好了?！?/p>

”可是爸爸會不開心..."

“我想只要你長大了可以養(yǎng)活你自己，不占用家人太多資源，他應(yīng)該也沒什么不開心的，其實他開不開心也無所謂，你的人生不是你爸爸在過，是你自己在過，你自己滿意就好！”說完，老人又拿手指了指平臺另一角的鴉：“你看那只鴉，它肯定從沒有想過要自殺，它肯定不會整天把它爸爸的情緒放在心里，它每天只有兩件事情：找東西吃和去舒服的地方。有這兩樣它就會很開心地活下去。你不妨學(xué)學(xué)它！”

“它只是沒有人類的煩惱，所以才能一直開心吧！”少女有點不服氣。

“對！它沒有人類的智慧和情感，所以沒有什么煩惱，但是你要知道，人類因為多了這些智慧和情感，人生才能這么有意思的。你看到一條漂亮裙子，你會驚嘆，用美麗的詞句來形容它，然后如果你得到它，你會覺得特別滿足和幸福。但你即使給這只鴉做一個純金的鳥窩，它也只會嘎~嘎~地叫，它眼里只有能吃的東西?！崩先艘贿叡葎澲贿厡W(xué)著鴉發(fā)出嘎嘎的聲音，天臺上那只鴉也似在附和一樣，突然叫了一聲：嘎~。

“撲哧~”少女被老人的樣子逗笑了，不過她馬上想起了坐在這里的目的，又換回了悶悶不樂的表情，低頭不語。

老人也沉默了，天臺上的氣氛又有點僵，不過，老人又干咳了一聲打破了沉默，他慢慢說道：“好孩子，爺爺年輕的時候也不知道這些，也不會教自己的孩子這些。我也一直盯她的功課，她犯了錯我就打她，罵她，因為我覺得那是愛，我想把她培養(yǎng)得很優(yōu)秀，這樣她長大就能過上好日子。我那時候不明白，她有自己的感覺，如果我愛她，那只要她開心我就會開心的，可我...為了自己的開心，讓她很不開心...我真是大錯特錯...”

“那后來呢？”少女忍不住追問。

“后來~她跑走了，我再也找不到她了，很多年后我都沒有發(fā)現(xiàn)我自己的錯誤...我都沒有來得及和她說一句對不起...”老人的眼里泛起星光點點，他用手背擦了一下。

”爺爺，您別傷心，我想，也許她發(fā)現(xiàn)她應(yīng)該為了自己的開心活下去，所以去了能讓自己開心的地方，你想著她正開心著呢，您可以像您剛說的那樣，也為自己的生活開心，不是嗎？“少女安慰著他。

老人聽了，抬起頭來看著少女，嘴邊有了笑意：”我很高興你這樣想！你很聰明，爺爺說的你都記住了。那爺爺再多一句嘴，人生是一個從出生到死亡的過程，你的人生對別人來說本來是沒有什么意義的，但是對你自己的意義就太大了。因為你活著一天，就能感到喜怒哀樂，嘗到酸甜苦辣。這些感覺都是你自己的，對別人沒用。所以，你活著一天就要以讓自己開心為目的過一天，你做的任何事情，都要是自己愿意，自己高興，這樣才能發(fā)揮人生的最大價值，不枉來世上一遭呢！“

”您的意思是：我活著的日子是我自己的，我只要自己開心就可以了是嗎？但是我爸爸不開心，我也不開心怎么辦呢？“

”相信我，只要你開心，你爸爸也不會那么不開心的。當(dāng)然，你也可以在自己開心的前提下，盡量做一些讓你爸爸開心的事情，這樣你會更開心的！不過，現(xiàn)在我要問你個問題，你覺得你要現(xiàn)在要是跳下去，你會開心嗎？“

少女搖搖頭。老人又說：”嗯，人的出生只有一次，死亡也只有一次，幸運的是你永遠(yuǎn)不會錯過出生和死亡。你雖然不能控制出生，但是很多時候可以盡量延緩死亡的到來，這也算是你自己對人生的掌控。如果現(xiàn)在死亡不能讓你開心，不妨再等等?！?/p>

聽了老人的話，少女若有所思，她很快點了點頭。小心把腿收回去，站起來，翻過天臺欄桿，然后又回過手來伸給老人：”爺爺，我要趕回學(xué)校上課了，您也別跳了，我知道您現(xiàn)在挺開心的，哈哈！“

老人笑了起來，他伸出手握住少女的手，抓得緊緊的，直到少女幫他翻過欄桿，才放手。

”爺爺，謝謝您！再見！“少女?dāng)[擺手，背上書包就下樓去了，腳步輕盈得像一只鳥。

”再見......對不起......"老人目送著她的背影，喃喃道。

天臺上那只鴉跳了過來，用粗嘎的嗓子發(fā)出聲音：“你這次終于把她救回來了！你可以回去了吧！話說你什么時候懂了這么多的？”

老人趴在欄桿上探出半個身子往下看，試圖再看一眼少女歡快的身影：“就在她上次跳下去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