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氏珍貴表志銘狀選注

龍圖閣學(xué)士通奉大夫黃公行狀

  南宋    袁  燮

  點校    黃會元

龍圖閣學(xué)士通奉大夫黃公行狀

南宋-袁燮

    公諱度，字文叔。系出建寧之浦城，后徙婺之金華，今家于紹興之新昌，六世墳?zāi)乖谘?。曾大父諱巽，大父諱惠之，考諱仁靜，皆以賢德著稱于鄉(xiāng)黨。大父事母至孝，考純厚而曠達(dá)，晚益超悟，欣然有得。止齋陳舍人傅良，聞其語而異之，曰：“此非由師授而得也?！惫吣甓鴨誓福婺柑嫒擞崾?，親拊育之。始就學(xué)，聰警過人，長尤卓犖，慨然有杰出流輩，興起門戶之志。作科舉業(yè)，出語驚人。其師秘書郎張淵，以為似曾南豐。隆興之元，擢進(jìn)士第，寖歷清貫，迄位常伯，累封親為朝奉大夫，命服金紫，贈中奉大夫。妣沈氏、潘氏，俱贈碩人。繇白屋起家，赫然震耀，為東州右族，語人物堪重任者，僉言屬公。非志操逸群，豈能成就如此之偉哉？

    公初以左迪功郎，為溫州瑞安縣尉。邑瀕海，潮壞民田，筑塘以捍之。河行其中，蓋永嘉、瑞安大河之支別也。有勢力者，圍塘外涂地為田，而穴塘引河以溉，民嘩然不平。公攝邑事，命窒之穴者，復(fù)請增置斗門，以水平為準(zhǔn)，溢則啟，否則閉，均及塘內(nèi)外田。參政王公之望為郡，檄公相視，公言：“惟石岡、月井二處依山，其下有石，置斗門便，他土皆浮虛，不可立斗門。斗門既少，所泄幾何？圍田灌溉不足，將不顧水平，而穴塘如故，塘日穿漏，則無以障海矣！”窒之便。王公初疑其說，徐悟，乃從之。邑逋絹三千疋，俾公督焉。期以三日，請竟一月，許之。乃閱版薄，責(zé)一最甚者，械之獄，得其交通，黠吏竄易，簿書之奸而告之曰：“輸所負(fù)，釋汝。”且許吏得自言。由是輸者日至，未半月，得十之五。請蠲其余，毋竭澤。王公悅，又從之。歲大疫，挾醫(yī)巡問，人給之藥，而嚴(yán)巫覡誑惑之禁，全活者眾。?？芸v橫，朝旨督捕，親獲之，而歸功于一時共事掌士兵者。止齋聞其賢，欣慕之。一日來見，未及通謁，望其氣貌，迎謂曰：“君非陳君舉耶？”笑曰：“然。”于是定交。若素相友善者，侍郎蔡公幼學(xué)，止齋之高弟，而齒末也，少于公十有六歲，器重其人，不以輩行為間。秩滿，延止齋家塾，侍郎從之，交情益厚焉。

    乾道六年，循左從政郎張秘書官于朝，數(shù)為虞丞相言公之賢，將用之，以議事不合而止。差充處州州學(xué)教授，未至，丁繼母憂。淳熙三年，差分教隆興，尋兩易平江府府學(xué)教授。吳地雖繁會，而教養(yǎng)疏略，士風(fēng)不競。公首葺二齋，擇有志者居焉。弦誦有程，講說不勌，或延之坐上，或親至其肄業(yè)處，為談經(jīng)理，設(shè)疑叩之，各述所見，為之折衷。日有開益，來者滋多，增葺而容之。比終任，所葺殆遍吳中。士子始深于義理之學(xué)，經(jīng)公指授，皆為善士。十二年，改宣教郎、知秀州嘉興縣。值歲亢旱，日視諸鄉(xiāng)高下，察其得雨，早晚博諮于眾，具得其詳。州縣每以八月聽民訴旱，及按視之，刈獲已竟，不可復(fù)考。公請于郡，先一月受詞，不旬日，即遣官巡行，又以素所聞?wù)?，參驗之，于是蠲放皆實?/span>

    時孝宗在御，留意民瘼，樞密羅公點為常平使者，手書問公所以為旱備。公言：“救荒無出勸分，米價翔踴，誰不愛惜？中產(chǎn)力薄，何暇及人？所以皆不樂，從名勸而實強之。今雖旱甚，而下鄉(xiāng)猶有熟者，愿假常平錢五萬緡，糴米三萬石，自冬徂春，米貴已甚，糶如糴價，非甚無糶，以充常平。無科擾之害，而有賑恤之實，民獲其利，而官無所虧。”羅公難之。公乃悉召富人，酌其資力，動以誠意，勉其推己及人。至興發(fā)則又量地遠(yuǎn)近為糶，先后多寡，勞逸均平無頗。是歲勸分所糶，及獻(xiàn)助所給，凡為米三萬二千石，給居三分之一，減價于市，亦三分之一。公每病，數(shù)十年來，州縣救災(zāi)，類不滿人意。精思方略，至忘寢食，經(jīng)畫精詳，綱目具舉。侵欺乞取之弊，革之殆盡。旱之始作也，亟使人籍生齒以上，合濟糶之?dāng)?shù)。又擇鄉(xiāng)豪寄居及向來考核之不實者，許厘正，既詳且密，而后縣官考焉，又不實則罰之。其堤防曲盡如此。同僚猶有疑其僥幸者，公命取其籍，令受粟者自誦其家之丁壯、老弱、男女，歲數(shù)無一不合，疑者乃服?；疾钜壑嘣A，因舊法而變通之。坊郭戶充役于某都，而別都增產(chǎn)者，不許輒改鄉(xiāng)。村戶自狹徙寬者，役于新處，則狹鄉(xiāng)常有役戶不偏聚于寬鄉(xiāng)，又保正、保長以通差為便?；蚨純?nèi)無以充保長，則選于曾充保正者，及充保正，則理往日催科之勞以足，今役月日，務(wù)通人情。既已告，羅公遂自行之。為政三年，大得邑人之心。十六年，光宗嗣位。九月，有旨令赴都堂審察。十月，監(jiān)登聞鼓院。

    紹熙二年五月，除國子監(jiān)主簿。面對，言：“自古人君莫不因所遭之時，而觀天下之動。今以東南凋瘵之民，奉王業(yè)于一隅，事體日開，國力遂屈，宴安江沱，崇飾華靡，風(fēng)俗日以浮薄，士大夫日以偷惰。中原土宇，淪于強敵，祖宗陵寢，隔在異域。歲月既久，讎恥寖忘，此陛下所遭之時也。而為治三年，未有端緒，朝夕所行，不過乎中外，除目州縣期會而已。豈大有為之事業(yè)哉？臣愿乘時，赫然昭明圣志，以示天下，使小大之臣，各展所長，以應(yīng)陛下之所為。其二言：生民之力弊于兵，天下之勢屈于兵，故本朝二百余年，雖全盛如慶歷、嘉祐，有司猶患財力之不給。自駐蹕江南，版圖僅存天下三之一，而財賦之入，過于熙豐，兵費居十之六。高宗偃兵息民，而無休養(yǎng)之功，孝宗恭儉節(jié)用，而無富庶之效。朝廷朝夕講求裕民之政而無名，科斂不可蠲減。茶鹽榷酤，日求增羨，皆兵之為也。必欲救天下之患，使稍循古制，莫若復(fù)唐府兵，府兵廢已數(shù)百年，固未易遽復(fù)。天下募兵幾五六十萬，亦豈易遽罷？莫若修復(fù)屯田，以漸圖之。自今募兵有闕勿補，收其衣糧，稍給屯兵授之田，復(fù)其稅，教以耕戰(zhàn)，以二十年功力為之，募兵老死且盡，而吾之府衛(wèi)立矣。其三言：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以廣記備言為體，觀者每患其繁，乞選命諸儒，節(jié)錄以進(jìn)。蓋藝祖入京師，市不易肆，平五強國，盡收天下生殺予奪之權(quán)，其神謨圣略，至宏遠(yuǎn)也。仁宗天覆地載，四十二年，其仁澤在人心，至深厚也。神宗勵精為治，整齊法度，為子孫萬世之業(yè)，其立綱陳紀(jì)，至精密也。自王師既平河?xùn)|，遂征燕薊，而邊疆始擾。自東封西祀，用度寖廣，而財計日屈。自紹圣至崇寧，小人傾君子，而國勢遂移。自宣和至靖康，金人乘中國，而國勢益弱。凡此皆系治忽盛衰，當(dāng)知其所以然者，深求列圣之跡，精察義理之會，則操縱取舍，皆有楷模矣！”上深然之。公又乞令侍從講讀官，反復(fù)議論治忽所系。上曰：“讀書須與人激揚，義理乃見?！彼烊￠L編于國子監(jiān)，又取諸秘書省令經(jīng)筵節(jié)錄。上始聞養(yǎng)兵之費，嗟嘆良久。令條具屯田府兵之便，公申述十二篇上之。又言：“國家向來強盛，垂百五十六年，古所未有，一旦兵革之禍，亦古所無，皆非偶然者。惟陛下留神考察，明于祖宗立國之大意，體統(tǒng)既正，庶事何患不理？”三年七月，遷國子監(jiān)丞。

    上久不朝重華宮，遇過宮日，輒報免。一日，將恭請兩宮，置酒慈福，至日中而輟。又一日，將詣重華，有司奉車，宰執(zhí)侍從扈蹕，衛(wèi)兵巡徼，日曛而竟不出。公上疏，諫曰：“陛下之事壽皇，猶嘉王之事陛下也。嘉王日當(dāng)朝謁，忽無故歷時而不朝，陛下能不怪其然乎？不朝既久，忽欲趁赴朝參，班定而不果入。又欲置酒宮中，席設(shè)而不復(fù)至，陛下能無怒乎？陛下勿謂事親盡情而止，何恤于人言。人子晨昏定省，本不可一日離左右，獨以異宮之故，車駕不可數(shù)出，姑定為一月四朝。其將朝也，固宜中宵而興，雞鳴而出，幸于一睹慈顏，少侍飲膳。今乃至四五十日闕焉不朝，愛敬之誠，于何而見？而曰能盡其情，可乎？”其開導(dǎo)明切如此。

    四年八月，除監(jiān)察御史。首論：“御史之官，天子之耳目也。自古為重，至本朝尤重，危言鯁論，無日無之，直節(jié)英風(fēng)，至今凜凜，所以二百年間，無內(nèi)奸，無外亂。近者，臺諫不得其職，乃至于逾月而不見，連章累牘，入而不報者。祖宗本患中書之重，能壅天下之事情，故設(shè)臺諫之官，糾中書之闕失。今欲自行圣意，盡遏言官，有如奸臣以濟己私，彈擊不從，論列不聽，則謗議萃于陛下，而奸利歸于中書。主權(quán)寖移，私黨寖盛，而朝廷輕矣。履霜堅冰，漸不可長，臣之所甚憂也，故首為陛下言之?！睍刍史帲详I于侍疾，公言：“壽皇圣性嚴(yán)重，父子之間，未免責(zé)善，然本出于親愛。陛下自為諸王時，恭敬祗恪，至今猶然，此乃孝敬之德。兩宮本無疑阻，直恐奸邪之流，不識事體，交亂其間，遂致太嚴(yán)而不相接，太憚而不敢親。陛下誠能入侍左右，嘗藥視膳，共為子職，則前日蘊蓄不通之情，不俟終日而盡解矣！”時有旨，殿帥將兵三千人，教閱禁中。公奏近者星變，其占為兵，乞?qū)嫶伺e，以應(yīng)天戒。不報。公遂言：“道有本末，事有先后。無非事也，而莫大于事親，莫嚴(yán)于事天。臣所以懇切言之，而迂愚無取，不足以感寤，遂使陛下有不用臺諫之名。臣不敢久居此職，求一外任。”再疏，不許，尋罷內(nèi)教。

    公以會慶節(jié)甚近，慮上復(fù)不出。乃建調(diào)護(hù)之請愿，先遣宰執(zhí)至重華宮，具言：“陛下思慕之意，壽皇圣情，渙然冰釋。然后躬率百官，奉觴上壽，則兩宮交歡，天下慶幸?！鄙夏酥I葛邲等，如公言。時諫官已有攻邲者矣，邲私謂其客曰：“上調(diào)護(hù)之語，未必誠然?！惫燠雷噙洠宜猎g誣，謂陛下為不誠。原其情狀，得非與群小之交亂者相表里乎？邲陰結(jié)此輩，事皆有跡，若不亟去，奸朋相應(yīng)，圣心愈疑。則過宮未有日，又曰：“今太白、熒惑失次，黑祲互天，衡岳山摧，劍門峰墜，行都地震，有聲如雷，皆變異之大者。推其日月，實當(dāng)邲獨相之時。望速罷免，以答天意?！睍r臺諫交疏論邲，無慮數(shù)十。邲雖屢乞罷政，而未能決去。公謂：“本朝故事，大臣被劾，雖人主恩意隆盛，終不敢留。邲陰有附托，將要陛下以逐言者，紀(jì)綱所系，利害非輕，惟特發(fā)英斷，去之勿疑?！边浻墒橇T蜀。吳氏世領(lǐng)興州，積威難制，屯兵皆在劍閣之外。歲自嘉、瀘諸州，泝流漕粟以餉之，率用錢萬五千，而致一斛民力大困。是歲，挺死，公奏乞合利州為一路，置安撫使于興元，使盡護(hù)諸將。平居則兵權(quán)散，主緩急則專責(zé)，統(tǒng)帥成都、梓潼，相為唇齒，謂之東西川。今宿兵劍北，東西川蕩然空虛，宜稍徙興州、興元之兵于劍南以實之，使足制劍北。罷成都制置為安撫，與潼川安撫皆兼節(jié)制之任。兵屯既分，歲減饋運三之一，則蜀民稍蘇矣。

    五年正月，公又言：“聞有旨趣吳曦赴闕，曦饒于財，來必大賄求襲挺位。挺之歿也，朝廷可收數(shù)十年寖失之權(quán)，若又授曦，非二十年不可復(fù)取。乞下臣前疏與大臣議之，如猝難盡行，則速置興州都統(tǒng)，漸分兵柄。”上與公往復(fù)議論，良久，乃從其言。以張詔為之，而興、利置帥，無敢任責(zé)。后曦竟領(lǐng)興州，尋以蜀叛，于是咸服公先見之明。公嘗因?qū)ΓM(jìn)仁皇從諫録，且言：“仁宗以朝政付中書，而公論在臺諫，故大臣不敢行其私，而政事罔或不理。陛下溫恭寬厚，兼覆天下，有仁宗之仁，事無巨細(xì)，責(zé)成二府，而臺諫切直之言，靡不嘉納。仁宗致治之要，亦既得之矣。然直雖不拒，而忠亦未能盡，從朝綱寖弛，主勢遂孤，宜防其漸。伏惟鑒觀，此録體之于身，其如仁宗者，益勉之，不如者務(wù)去之參之，事合于慶歷、嘉祐者，增益之，不合者亟更之，則圣德日新，庶政日美矣！”

    時監(jiān)司守臣，案發(fā)臟吏，朝廷罕所施行。公奏：“藝祖患臟吏侵魚百姓，故明法以禁之，世寖承平，尚恩用寬，始有貸死、免刺之比，然藝祖之法，未嘗一日廢。今跡狀著見，而典憲不施，遂使奸貪無所忌憚，甚者邪險相傾，劾詞交上。臣以為皆當(dāng)鞫治，究見其實。”是歲，江浙饑，詔給寧國府米五萬石，信州三萬石，充賑糶公，以為兩郡歉甚，民間枵然，豈復(fù)有錢可糴？乞直作濟散。太平、池、饒、衢州、廣德軍、諸暨、嵊縣，皆以饑告，而未聞興發(fā)。宜亟選朝士忠信可倚者，巡視江浙，考察官吏，奉行荒政能否勤惰，具以名聞。如一郡中，有一二縣旱甚，一縣中有一二鄉(xiāng)旱甚，皆許撥樁積米，以朝命濟之。又言：“一二年間，國勢搖動，今茲不雨，安危存亡系焉。陛下既不自憂懼，而二三大臣又不為陛下憂懼，不知誰當(dāng)任此責(zé)者？昔周成王時，天大雷電以風(fēng)，禾盡偃，成王悔悟，天雨反風(fēng)，歲則大熟，乃知天人相與，止在目前。若陛下下詔罪己，大臣格王正事，必能感召和氣，盈尺之雨，可銷萬憂?！奔榷性t禱雨。是夜，風(fēng)雨暴至，頃之而止。公言：“天道甚邇，本易感通，而所以未能滂霈者，由陛下未極憂畏之誠耳。夫隆父子之恩，正彝倫之?dāng)?，宴飲佚遊，務(wù)從稀簡，緇黃伶優(yōu)，盡令止絕，節(jié)冗費以裕民力，惜名器以重天位，皆應(yīng)天之實也，愿陛下力行之?！?/span>

    時內(nèi)侍楊舜卿、陳源、林億年離間兩宮，臺諫同班奏事，論列其罪。上目公，公言：“群小暗于義理，不獨逢迎陛下，意皆有所蓄藏。源、億年舊嘗不得志于壽皇，而舜卿為之謀士，此三人者，今日之禍根也。臣聞天下有道，則庶人不議，今人人皆議圣德，惟陛下加察。”因力陳本朝宦官之禍，覆轍在前，不可不戒。上曰：“壽皇自有左右親信之人?！惫唬骸柏M非離間者耶？”上曰：“然公言所謂離間者，親見其事耶？抑得諸傳聞耶？若得于傳聞，豈可不審？”是日，上意幾悟。后數(shù)日，公又言：“唐肅宗謂李輔國曰：'上皇慈仁，豈應(yīng)有此？’輔國曰：'上皇固無此，其如群小何？’輔國不自以為蔽惑肅宗，而反謂高力士輩讒間明皇。肅宗不悟己之左右為奸，而反疑明皇之左右離間。蓋為舜卿輩發(fā)此論也?！?/span>

    先是，公連疏乞歸養(yǎng)，不許。諫既不行，復(fù)言：“以孝事君則忠，臣親年八十，菽水不親，動經(jīng)歲月，事親如此，何以為事君之忠？蓋借已為諭，冀以感悟上心也?！比詧蟛辉?，乃御筆也。時上于臺諫論事，少所省閱，公因辰州蠻猺之?dāng)_，劾奏守臣林洪，乞罷之，隨即報可。簡眷非不厚而調(diào)護(hù)兩宮，不無捍格，公深愧焉。遂出修門申省乞罪，言職諭使仍舊。奏本朝故事，有言責(zé)者不得其言，當(dāng)去。臣惜道義過于寵祿，畏公論過于刑誅，理難復(fù)入。壽皇升遐，上久未執(zhí)喪，公言：“陛下與壽皇，生死永隔，孝養(yǎng)無及矣。宜即詣殯宮，擗踴哭泣，悔過念咎，猶足以盡送終之禮?！辈粓蟆＝裉熳邮芏U，始奉詔復(fù)入。時浙西、淮南苦旱，浙東被水，公言：“淳熙丁未歲，江浙大饑，四方奏請，朝上夕報，發(fā)廩捐賦，無請不從，計朝廷所發(fā)不過三四十萬石，安能盡給？而所為不至于流徙者，心知天子之憂軫，下民足以憑借。故寧忍饑就死，不敢自棄，分多均寡，以俟歲熟而已。今陛下初即大位，有仁圣之德而未及著見，必將于是發(fā)之。乞下三省檢照諸路所，申全傷之處，下戶夏稅并與倚閣，已輸者理為來歲之?dāng)?shù)。秋苗亟為檢放，令諸路常平司會計錢米，以待賑濟，出內(nèi)帑數(shù)百萬緡，以行初政之仁，天下聞之，孰不鼓舞？與其它小小施惠，殊不侔矣！不然四方習(xí)知壽皇故事，妄謂朝廷恤民之政不逮。乾道、淳熙間為圣德累大矣?！卑嗽拢撴?zhèn)江守馬大同以苛刻著，平江守雷潨以縱弛聞，皆不可推行賑濟德意，劾奏罷之。丞相留公頗賢此二人，聞之不悅。樞密羅公舊嘗偕諸可以，公為薦，既執(zhí)政，乞避之，上不許，丞相請許之。除兩浙漕命。既出，覆奏更之，除公右正言。先是，憲圣因光宗御筆有勌勤之語，欲命上履帝位，大臣揣知其意而不能自達(dá)，以知合門事。翰侘胄，后族姻親也，密令奏稟，侘胄遂自以為功，邀求節(jié)鉞。留丞相抑之，丞相去國，侘胄知公嘗因論奏不合意，公必擠之，公語同列曰：“留公已去，擠之易耳。長小人聲焰，可乎？”侘胄自是亦不樂公矣。出入宮禁，弄權(quán)植黨，有凌駕當(dāng)世心，公憂之。九月，具疏將乞?qū)?，侘胄微聞之，遽請御筆，除公直顯謨閣、知平江府。公一再申省力辭，其二云：“祖宗朝，人主雖獨斷于上，而天下事必由中書。小事則進(jìn)熟狀，大事則議定稟旨而行，未嘗直以御筆裁處。崇觀間，蔡京當(dāng)國，始挾主威以制天下，凡所施行，必請御筆，可為深戒。近者臺諫給舍，屢有更易，中書無所參預(yù)，御筆寖多，事勢煊赫，實駭觀聽。因欲三兩日間，求對清光，論奏其事。俄有平江之命，復(fù)以御筆行之，某雖有列于朝，未嘗得望威顏，而兩旬之間，既驟用之，忽遽舍之，恐非明主待士大夫之體。借日繁劇之地，不可闕守，亦宜謀諸大臣，選擇以往，遽輟諫官，誰實使之？止緣排故相者，未快其心，冀某為助。某方顧惜大體，不欲推波助瀾，遂忤其意，以至于此。大藩華職，誰不欲之？顧不由于中書，而由于近習(xí)，義所未安，謹(jǐn)不敢受。”丞相趙公見之，袖而入言于上曰：“黃某再辭平江，乞垂睿覽?！敝弥T座側(cè)而退。公歸志已決，固請養(yǎng)親，許之。詔以所除職，主管沖佑觀。十月，起知婺州。

    慶元元年五月，知蘭溪縣張元弼以贓得罪，言者是以咎公，降直徽猷閣，罷。二年七月，復(fù)領(lǐng)舊祠。因任者三權(quán)臣，素嚴(yán)憚之故，終其身不敢復(fù)加詆，公亦不為所怵。嘉泰二年，復(fù)直顯謨閣、知泉州。以親老辭，進(jìn)寶文閣，奉祠如故。舊嘗買地于會稽之東郭，本玄真子故宅，鑿池筑堂，榜曰：遂初。環(huán)以名花修竹，深衣幅巾，挾策吟嘯，陶然自適，故學(xué)者咸稱遂初先生。又愛上虞之小江，風(fēng)景秀美，前對東山，多王謝遺跡，康樂山居在焉。買山其間，歲自故廬一再至東郭，往來必憩焉，累日而后反，又自號小江釣侶。海內(nèi)名士，仰公名節(jié)，僉曰：“他日群陰衰熄，正人復(fù)用，公其首也。”咸屬望焉。開禧元年，丁中奉大夫憂。三年十一月，韓侘胄誅。

    嘉定元年正月，有旨召公赴行在，公以疾辭，又以年過七十，乞致仕，皆不許。入對，首論：“天下之勢，貴靜而惡動，國家二十年間，變故迭興，災(zāi)孽屢作，兵革暴起，旱蝗相繼，權(quán)臣內(nèi)訌，驕將外叛，皆非安靜之勢，幾跌而遽起，頻危而復(fù)安，天心之孚佑至矣。愿益尊有德聽，哲謀以定國，論酌古今，合內(nèi)外以正大體。止事端、重名器，以息人心；賤貨賄、斥奢滛，以美風(fēng)俗；存名義、察理勢，以應(yīng)敵情；表循良、去苛暴，以固民志。君懋其德，臣務(wù)其業(yè)，上下儆戒，日謹(jǐn)一日，庶幾群動盡息，俟天命之休?！睆?fù)又言：“陛下即位之始，首擢臣為諫官，未一月，忤翰侘胄而罷。今十五年矣，臣實病不能朝，念往昔未嘗得望穆清之光，故扶拽此來?！鄙显唬骸扒淙?，得復(fù)至此，相與扶持，甚善?！惫啵骸氨菹戮蛹污r，黃裳為翊善，彭龜年為直講。臣嘗言于先帝，乞為陛下置講讀、記友等官，左右前后，不厭正人之多，先帝未及施行。今東宮既建，愿考本朝典故，精擇方正博聞之士，自師傅至于中書舍人，皆使備官。臣聞陛下龍飛，裳、龜年翊贊之功為多，必能記憶?！鄙显唬骸叭?。皆賢人也，可惜皆已致仕?！惫唬骸岸巳粼诮袢?，復(fù)睹天日清明，必朝夕在陛下左右。”上首肯。公又言：“本朝給舍臺諫，慶歷、元祐時，實賴其力，始變于熙豐，再變于崇觀，三變于紹興。至于侘胄假彈擊以惑主聽，托繳駁以益邦誣，則流風(fēng)余俗，靡有遺者。今更新大化，扶植忠賢，愿知慶歷、元祐之所以得，熙豐、崇觀之所以失?！鄙霞渭{之，除太常少卿。尋兼國事院編修官、實錄院檢討官。

    初，王師北伐，取泗州，既而棄之，拔其民南徙。漣水人李全與其孥來歸，賜名孝忠。既復(fù)議和，敵約歸濠梁三關(guān)，求侘胄首，且欲得李全與其家及泗人之在本朝者。公言于廟堂，謂：“今之議者，動稱國勢方弱，難與敵爭。竊以為，天子無失德，諸賢相維持，轉(zhuǎn)弱為強，夫豈無術(shù)？誠使合義理、順人心，酬應(yīng)無不當(dāng)，則氣勢恢張，雖弱必強；違義理、逆人心，酬應(yīng)失其節(jié)，則氣勢銷沮，雖強必弱。甲申議和，唐、鄧、海、泗皆以還敵，則今日聞要濠梁，自應(yīng)歸我，不足為恩，函侘胄首，古無是事。李全決不可殺，泗人決不可還?！睍r廟議已定，莫能用也。自去歲之冬，至今年春夏不雨，間有之，亦不通洽。四月癸巳，有旨幸太一宮、明慶寺禱雨，是日雨作。越二日，雷雨交作，乘輿既出，雨傾如注。公上奏稱述感格之美，因以為戒，謂：“雨雖通濟，巳為后時，螟蝗翅長，漸能飛動，若天心孚佑，國家則有反風(fēng)起禾，螽蝗相食故事，變化亦不為難。惟陛下常盡此心，恭承天意而已，不然當(dāng)此大壞極弊之后，旱憂過于敵國，蝗患深于寇攘。云漢之詩，所謂：大命近止，非細(xì)故也?！绷拢龣?quán)吏部侍郎兼修玉牒官，升同修國史，實錄院同修撰。公入謝，奏稱：“江南立國，且八十年。始以金兵內(nèi)侵，兵挐不解，故竭東南民力以應(yīng)軍需。至于今日，民窮甚矣。愿因天子恭儉之美，當(dāng)敵國休息之際，取八十年暴賦橫斂而寬減之，異時淮甸屯兵，常欲自耕，患豪占者眾，而無其地。今因流民遺業(yè)，檢核得實，斯可耕矣！巴蜀餉軍，?？嗟肋h(yuǎn)，今乘吳氏之?dāng)。谐记八惙直?，斯不遠(yuǎn)矣。此皆已至之機，不可失也。昔高宗渡江，兵不滿二千，今合吳蜀之兵三十萬，而州縣廂禁土軍，弓手又三十萬，中產(chǎn)之戶十養(yǎng)一兵，以六百萬戶養(yǎng)六十萬兵，國安得不蹙？若減兵五萬，為錢五百萬緡，減兵十萬，為錢千萬緡，則賦斂之重，皆可漸省。內(nèi)帑之別供，朝廷之封樁，不靳而時出之，則茶鹽酒稅取贏已甚者，亦可漸減。民寬則國富，非府藏偏聚之謂也。古者有戰(zhàn)兵，有守兵，戰(zhàn)兵之?dāng)?shù)甚少，藝祖選天下精兵，教于殿庭。張瓊將之，萬人而止。夫不務(wù)精而務(wù)多，不搜不練，望敵輒奔。前日之事，可為鑒矣！”上隨語酬應(yīng)。公遂論：“本朝專任宰輔得失之效，仁宗用呂夷簡、杜衍、韓琦，皆專任也。而此三人者，皆賢相，雖專任之而不敢自專，必引天下之賢人君子，布之朝廷，各任以事。元祐之用司馬光也，亦然。神宗之用王安石，徽宗之用蔡京，亦專任也。安石迂僻自用，故誤神宗；京奸諛蠹國，卒致金人之禍。高宗之任秦檜，專矣，而險毒害，正天下多故，高宗收還威柄，而后復(fù)安。陛下前日用翰侘胄，亦專矣，而敗壞天下，至于不可支持。今威柄復(fù)還，正與高廟同。高廟末年，宰執(zhí)常兼任，欲其協(xié)和同濟國事而已，愿陛下更留圣意。”又曰：“給舍臺諫，人主自用之，則威權(quán)在己，或臣下得而用之，則威權(quán)去矣。侘胄所以能奔走，群臣無不附己者，由給舍臺諫用舍之柄，在其手耳?！鄙辖匀恢?。銓法進(jìn)納，人年二十五以上，試中方許注闕。開禧用兵，誘豪民助邊，許與蔭補，同且免試。公奏：“官自薄尉而上，為治人而設(shè)。直以錢得之，有虧國體，乞遵用孝宗詔書，惟歉歲出粟賑濟者，聽補官?！逼溷尫ú呐f制。二年正月，公以疾，連疏求去，除集英殿修撰、知福州兼福建安撫使。上躬御寶墨：“黃某，頃居言路，首論權(quán)臣，直諒老成。朕方眷用，力求補外，宜有褒升，可特除寶謨閣待制?！?/span>

    七閩重鎮(zhèn)，在昔率用巨，人罕親細(xì)務(wù)。公始至，訟牒千余，吏請委官屬，不許，隨事裁決，旦及日中而畢。予奪輕重咸當(dāng)，人情大悅。閩為士區(qū)，公一切待以齊魯之俗，故士大夫益自重，而民亦恥犯法。論者稱舊帥陳正獻(xiàn)公，正大有體，公實似之。是歲，江淮洊饑，金陵尤甚，盜發(fā)濠楚，朝廷患之。以公威望夙著，十月，進(jìn)龍圖閣待制、知建康府兼江東安撫行宮留守、江淮制置使。辭不獲命，過闕請對，言：“盜賊固所當(dāng)急，饑民尤不可緩。若饑民不能全活，則盜賊得以為資，賑恤之令，所宜速行，興發(fā)之請，亦宜速應(yīng)。國力固不可使屈，民心尤不可使離，與其后而無益于事，孰若早而能全其生。今事勢已亟，米運難待，積粟藏鏹，不可不發(fā)。安固民心，使知尊君親上之義；消弭寇盜，使無扇搖結(jié)集之憂。此臣之至愿也?！?/span>

    又言：“江淮命使正，欲表里形勢。州郡奏請朝廷施行，務(wù)在關(guān)通，使血脈相應(yīng)。若有所部敢有狃習(xí)故態(tài)茍簡輕蔑者，容臣奏劾?！鄙喜闹?，錫帶以寵其行。二年正月，公至建康，僵殍相望，室廬半空，官司科糶，雖稍輸送，未免苛擾，公悉罷之。精思所以救民者，具有成式，面授郡縣官，俾躬其勞。又請于朝，選置官屬，以分董之。誠心惻怛，約束堅明，人皆樂為盡力，無敢欺者。窮閻委巷，山巔澗曲家，至而人撫之，病者予藥，亡者瘞焉。異時抄録不親，多所遺落，勺合小惠，僅活朝夕，日日伺之，他業(yè)遂廢。公既盡得其實，仍并給之，得以自營其利，始溥活饑民百六萬八千三百余人，厥費錢以緡計四十六萬有奇，米以石計九萬五千有奇。流民仰哺于官，布滿僧舍，而來者不絕，又收養(yǎng)之。置場十九，被其惠者滋眾。時商販不通，米價甚貴，雖有主業(yè)之家，不免艱食。公命發(fā)廩平之，且以帥司招糴，鹽鈔下元，估三之一，誘致米商。又念賑施催科不應(yīng)，并行錢十五萬九千八百余緡，米四萬四千五百余石，并停勿催。尋奏蠲之。比三歲，蠲閣緡錢凡七十萬?？ぞ澄鹘赢?dāng)涂，橫山、郁山，群盜所聚，私立名字，剽掠行旅。公初至之日，有盜夜劫城東，居民列炬嘯呼。越二日，城南盜作，亦如之，發(fā)于倉猝，觀公設(shè)施，或不能制，將肆其毒，公賞厚而信，不日禽之。繼禽橫郁之盜，誅止渠魁，奏援龔遂渤海故事，宥其黨與，俾復(fù)田里。數(shù)月之間，民氣和豫，境內(nèi)清肅，田夫野老，相率拜庭下。既立公祠，且家繪其像，尊事之。語留都之政者，咸曰劉忠肅。公之績，今無愧焉。

    然公兼制三路，安危休戚所關(guān)，尤廣往時?；吹榫然模蔷彶患?，事則微而無補。公檄任其責(zé)者，面戒之，以無蹈前失，推誠恤民，乃克有濟，自是無敢不恪。初，盜發(fā)鹽城，郡守欲捕而帥欲招之，議久不合，賊遂得志。及縣鎮(zhèn)被其虐，帥司始出兵討之，遇賊輒潰，賊愈猖獗。有詔許其自新，惟兇渠不貸，公至即頒布之，且推廣德意，開諭首惡，能束身自歸，當(dāng)為奏免誅；若怙終不服，有能殺之者與推恩。時主將恃功驕恣，偏校多故，群盜陰與賊通，賊雖約降，實款我?guī)煟斯佘娭?，四出為暴。公乃督厲諸將，以平蕩為期，用命者厚賞，連戰(zhàn)皆捷。遂分淮西兵戍定遠(yuǎn)，以扼其西，又令淮東鹽司，募兵使以生力，出戰(zhàn)給之糧仗，賊氣寖，奪其酋卞整，以千人降。而公所布赦令，始達(dá)山陽，守臣即遣四輩揭大旗，入賊巢，諭之渠帥。胡海將降，別賊沈剛擁眾襲之，海死，將校得其首以獻(xiàn)，余黨饑疫，官軍乘之，于是解散。公請于朝，凡良民之為賊誘脅者，并貸前罪，歸業(yè)之后，敢讎殺者，以殺人之罪罪之。分遣官屬，撫定揚、楚、泰、高郵、盱眙五郡。歸業(yè)者五十二萬八千余人，給錢三十九萬三千余緡，米二千七百余石，瘞遺骸以二萬計。自中興加恩淮甸，寬其租賦，歲下展免之旨。而州縣以財計，不充履畝，計粟謂之撮課，朝廷嘗蠲放矣。或欲于不經(jīng)殘破之地，自行催理。公以為師旅一興，科敷抑配，均出諸郡。兵氛既解，旱蝗相繼，饑民猶未蘇也，又可并緣徵求乎？屢言于朝，申明明主美意。且移書屬郡，告誡甚切，以明其決不可復(fù)取者。濠楚再創(chuàng)，于墾辟未廣，公尤加意安，集貸以種糧，既復(fù)蠲之。比公去鎮(zhèn)，又奏免撮課一年，始終保護(hù)，惟恐吾民不安其業(yè)。

    初，金陵遵奉朝旨，通明淮甸鐵錢，隱不復(fù)見。商旅憚于折閱而不通，細(xì)民艱于經(jīng)營而坐困，公銳意罷之。乃密察廛市，默計多寡，昭然見其事情，遂發(fā)米以糶，而許糴者，純用鐵錢，所收略盡，又出銅錢、楮幣易之。未三旬，鐵錢屏跡，銅錢流布，人以為神。開禧之用兵也，流民奔迸，權(quán)臣令部使者，厚貲招募，而與之約不征，行不教閱，惟欲捍衛(wèi)鄉(xiāng)井。事已即散，號雄渾軍，幾十萬人。和好既通，其存者尚眾，改刺定武，分屯淮右者三萬人，又刺忠勇，別屯巢縣者三千人，歲費緡錢四百余萬，米斛三十余萬。朝廷憚于重費，深欲縱遣，其人本皆耕農(nóng)事，事定亦思?xì)w，而士大夫疑畏不能決，惟公于廬帥李郎中大東、淮西憲傅郎中識協(xié)謀定計，又遣官屬，博采帥憲及主將之論，密察軍人愿歸之情，皆審知之，乃奏請命。其將佐以官，使不失其職，愿歸者，人給錢四萬，復(fù)役十年，有田者先歸，無田者繼遣，不愿歸者仍隸。尺籍滁陽，三軍曰督府，敢勇效用，亦皆一時招募，其愿歸者并縱遣之。明年，互遣郡丞撫存賑恤田里，生聚無失業(yè)者。然公不自居其功，力薦帥憲于朝，曰：“臣所以得效尺寸者，實惟大東之條畫明備，誠之議論簡切，臣所據(jù)依以從事者也。愿賜褒擢?！逼渫瀑t遜能如此。

    四年正月，詔以職事修舉，進(jìn)寶謨閣直學(xué)士。公篤于仁政，增養(yǎng)濟兩院，以安窮民之無告，益南北義阡，以葬死者之無歸。大江津渡，薄其征稅，繕修舟楫以利民涉。海舟剽劫，精選偏校，嚴(yán)于遏絕，以肅江面。秋苗之輸，無或淹留，乃得自潔以防侵刻，此皆金陵之美政也。是冬，更定楮令，金陵得新會三百萬，公謂：“楮幣不通，至此極矣，不可以不變。若惟以新卷一易舊卷二，人皆能之，恐非朝廷軫念留都之意?！蹦饲补倭牛矄栭偫?，諭以朝廷本旨，惟欲便民，使咸曉然無疑。且悉書所藏多寡，許易于官而示之，均發(fā)銅錢，兌如朝旨，優(yōu)潤之?dāng)?shù)而示之信。隨苗輸錢，聽以舊會一千五百當(dāng)新會一千，以優(yōu)農(nóng)民，期令新會散于細(xì)民，使得展轉(zhuǎn)，相易以便裨。販委曲周志，上尊君命，下為民利者，如恐不及。金陵軍民雜處，舟車輻湊，米麥薪炭醝茗之屬，民間日用所須者，悉資客販商賈，逆知舊會將廢。人所不惜，驟增物價以術(shù)，籠之米麥，一旦絕市，舊會無所售。公急救之，發(fā)官米三萬石，下舊直之半，許民以舊會赴糴招，米商平其價，而糶于官場，所得舊卷，易之以新，大略如前日。所以收鐵錢，救饑民者，及其它物價，種種裁定，人莫敢增。視舊或反賤至于今，賴之。

    儀真商旅所萃，山陽屯兵，安豐互市，事關(guān)邊徼，敵國所覘，皆以新會給之，由是四境通行。自金陵始，民有訴交易違令者，公詰之曰：“汝何自知之？”曰：“吾與之為契卷，算陌折閱?！惫唬骸班l(xiāng)民何知，汝設(shè)此陷之？恐喝不從，則訴于官耳?！痹~屈，杖之。自是良民謹(jǐn)守新令，而奸猾無敢告訐。迄公之去，鞭背估籍之法，未嘗輒施。公當(dāng)世儒英，而練達(dá)時務(wù)，尤詳邊防利害。其論屯田大略祖晁錯，何承天李泌之說？平時藏富于民，緩急各自為守。練卒務(wù)精不貴其多，則國勢可安，而民力亦裕。非若世之，計田斂粟以求目前之效者，邊郡或以是叩公。公報曰：“人授田若干，免其租調(diào)，自食其力。暇日，稍習(xí)蹶張，令足自衛(wèi)，凡田率從官給?！迸f有私田者，增及其數(shù)而畀之，過其數(shù)者勿減。丁壯數(shù)多猶有余力，別給之業(yè)，即古所謂余夫也。擇高燥之地為營五六處，每處三百人，以上至于千人。室廬聊比，情意親睦，益以桑麻果蓏之區(qū)，溝洫布列，廣深如式，以資灌溉。以設(shè)險阻，使與城郭相應(yīng)，營立于內(nèi)田，周其外環(huán)以大濠，塞下無復(fù)曠土，則田租之入，在官在民，皆足以實邊矣！

    時刑寺所下奏案，重囚當(dāng)論決者十三人，公覆視之，則二人罪狀不著，當(dāng)貸其死，于是停決。上奏：“罪疑惟輕，前圣明訓(xùn)。本朝著令，殺人無證佐者，皆許奏讞，多得原貸。蓋失不經(jīng)不過，枉有司之法，而殺不辜，則將為盛德之累，愿從仁圣，丏此二人。”于是俱免。常以牧養(yǎng)之寄，守令為先，安集之始，尤當(dāng)注意。故凡有學(xué)行者，有材業(yè)者，有用違其材而當(dāng)別任以職者，有績效已諸而猶未見省録者，悉以上聞，率如其請。公益以為己任，人望所歸，推挽不休。每曰：“無報，惟有此耳！”雖識鑒高明而卑謙自牧，廣咨博訪擇善而從，以故大得賓僚之助。在金陵三年，日益整，暇則與其屬登覽江山，訪求六朝遺跡，即王逸少、謝安石悠然遐想之地。創(chuàng)治城樓，又以卞驃騎之藏于斯也。辟忠孝堂，棟宇宏杰，景物呈露，遂為此邦偉觀。晉元帝故有廟，公復(fù)新之，以嵇侍中紹侑坐東房，王丞相導(dǎo)、謝太傅安配食西房；兩廡繪從祀劉司空琨至陶彭澤潛三十有二人。又葺卞祠嚴(yán)像，設(shè)劉侍中超、鐘將軍雅并侑，以旌清溪三賢死事之節(jié)。作《通史》，仿《春秋》，葬劉子，例書謝公卒葬，以表抗溫卻秦再安晉室之功。皆所以興起人心，扶助風(fēng)教也。

    公雅意巖壑，加以上氣之疾，懷思故鄉(xiāng)，引年之請，至于十上，累詔不允。五年十月，以禮部尚書兼侍讀召，再辭詔。趨入覲，公論：“藝祖垂子孫萬世之統(tǒng)，一曰純用書生，二曰務(wù)惜民力，列圣承之以為家法。乃自狂儒盜權(quán)，標(biāo)立名號，斥逐忠良，于是儒生廢放，源流不竭，愿以廣大并包為心，以長養(yǎng)成就為事。自古賢者在位，能者在職，其所謂賢道德之士是也，其所謂能材藝之士是也。故必以修身善行為端本，以尊君愛民為專務(wù)，以《詩》《書》《易》《春秋》為典法，以仁義禮樂為實用。重廉退、崇節(jié)義、抑輕銳、禁利口，四五年間，庶幾后生小子曰就作成，人材輩出。藝祖取民之制，僅使足用，余散州縣，以蘇凋瘵。建炎用兵，江南川蜀增取之?dāng)?shù)，無慮數(shù)十，兵既息矣，合還之民，而有司反利之，其不能收拾，委之污吏奸人者，不可勝計。愿專以休養(yǎng)民力為本，以撙節(jié)冗費為急，其增取甚者，漸斥還民?！鄙霞{其言，仍獎之曰：“江淮清晏，卿之功也！”公謂：“尊賢使能，俊杰在位，省刑罰、薄賦斂，孟子所言萬世不易之常道也。今日惟寬裕民力，可以祈天永命，此時務(wù)之最急者，故數(shù)為上言之?！?/span>

    公之為制帥也，朝廷將城滁陽，命公考訂，公奏：“淮南自古號為戰(zhàn)場，其戍守有常，處遼曠空荒之地，不復(fù)經(jīng)理。得間則使人耕作，有急則棄捐而去，不為久居計。今為郡十有七，若皆筑城郭，則皆當(dāng)固守，常時論將不能以一二數(shù)，今日安得如是之多乎？況滁陽有古羅城，西南與山寨接，亦足守御，附城聚落既眾，為關(guān)城以域之。吾守羅城，關(guān)城雖虛，賊安敢入？假令攻城，吾引山寨之兵，表里夾射，賊安得至？其或安坐不攻，吾居山上，視賊動息，日攻而夜擾之，彼亦無虞，豈能暫安乎？”其言堅確，故未果筑。及是邊郡爭言筑城之便，功役繁興，公言于廟堂，曰：“天子有道，守在四夷。舜咨十二牧，曰：'食哉惟時，柔遠(yuǎn)能邇，敦德允元，而難任人，蠻夷率服’。此帝王制中外之上策也。今若增筑江南，珠聯(lián)棊布，非十余萬兵不可守，形勢易格，事機難周，一城失利，百城皆聳。昔韓欲弊秦，使鄭國獻(xiàn)鑿涇之策，秦人覺之，國曰：'渠成亦秦之利。乃卒鑿之’。今日之筑城，安知不為他國之利乎？”慮之既熟，故持是說不變。上注意方深，天下亦望公得政，而數(shù)以病在告。

    九月七日，入侍經(jīng)帷，讀明皇開元末用李林甫斥張九齡事，奏曰：“此唐室治亂之所由分。愿陛下退朝之暇，更反復(fù)之?！鄙显唬骸半薹劫嚽漭o佐朝廷?！笔峭?，疾復(fù)作，固乞歸，三請，乃除煥章閣學(xué)士、知隆興府。辭，改提舉玉隆萬壽宮。比歸會稽幾月，而病益侵，遂致其仕，除龍圖閣學(xué)士。十月己酉，公薨。天下識與不識，皆痛惜之。享年七十有六，積階自改秩，九遷為中奉大夫，爵新昌縣開國子，食邑六百戶。遺奏聞，贈通奉大夫，官其后如格。

    公體貌魁碩，德宇凝粹，言動有矩矱。為兒時，俞夫人命日事大父，或值假寐，則鞠躬端立以俟，久而益謹(jǐn)，人皆異之。俞夫人性嚴(yán)，罕當(dāng)其意者，獨能順適，得其歡心。事中奉公左右無違，奉繼母如實生己，雍睦無間言。中奉既飭家事，勿復(fù)關(guān)白，具圖籍，立規(guī)畫，井井有條以授諸弟，有無出入，因不復(fù)問。公官中都，中奉時就養(yǎng)焉，性不喜紛華，率未久而去，公心慊焉。不知官達(dá)之榮，而以不得朝夕親旁為恨，直道不容，排斥而歸，杜門屏居，不以時不我用為戚，而以得日侍庭闈為歡。執(zhí)杖履，奉尊斝，往來溪山間，愛敬交至。中奉天年考終，公亦年幾七十，執(zhí)喪哀毀，一遵古制。嘗取士喪禮，設(shè)為問荅，酌其可行者以授。郊恩先奏弟廡，洎諸弟皆以場屋自進(jìn)，始命長子以官。睦姻念舊，周恤難厄，始終不衰。事君如事親，造次不忘。雖家居，聞朝政之美，喜不能寐，否則憂形于色。平生淡泊，一室蕭然，無耳目之娛，獨嗜書至老不勌，時時誦習(xí)，且手抄之。日有程，雖官事紛沓不廢。自六經(jīng)百氏，天象地理，禮樂官名，井田兵法，莫不研究。交友皆天下名士，講貫日新，停蓄充溢，義理所在，必極精微，毫發(fā)有疑，昭晰乃已。

    早以經(jīng)濟自負(fù)。當(dāng)孝宗時，每曰：“吾得一見足矣！”光宗初政，一言契合，所請節(jié)録通鑒長編，雖講官以為繁重而止，帝終不忘。屢形圣訓(xùn)，公感激圖報，耿耿此心，嘗稱古大臣之義，身與宗社，同其休戚，不以悻悻取名。誠意日積，自然密移，有格天之功，偉哉！言乎其深，于本原之論乎？世之知公者，惟曰：“奏疏鯁切爾?！痹唬骸案铱挂獧?quán)爾?！倍恢溆钟羞M(jìn)于此者。人不足與適，政不足與間，而惟以格心為急，此大人之事也，而公有志焉。可謂深于本原矣！有書說二十卷、詩說二十卷、周禮說五卷，發(fā)明精切，有先儒所未及。止齋以周禮名家聞，公論鄉(xiāng)遂，所疑頓釋。司馬公通鑒，于漢紀(jì)呂后、新莽，于三國進(jìn)魏黜蜀，于東晉用五胡僭號，于唐末系五代，心疑焉。更立書，法名通史、編年，未絕筆也，今止四卷。又以三國南北攻守不同，有歷代邊防六卷、藝祖憲監(jiān)三卷、仁皇從諫錄三卷、奏議及雜著若干卷、屯田便宜一卷。既寢疾，自知不起，手書建宗立佐，所以維持家法者，告于祖禰，而敬藏之。

    娶高郵洪氏，淑德令儀，克配君子，先公二十二年卒，贈碩人。子男四人：邁，登甲辰進(jìn)士第，授迪功郎、鎮(zhèn)江府司戶參軍，逾年卒；章，承奉郎、新提領(lǐng)戶部犒酒庫所干辦公事；遵，貢于鄉(xiāng)而卒；準(zhǔn)，修職郎、新鎮(zhèn)江府丹徒縣丞。公之教子，本于躬率，不令而從，皆修謹(jǐn)務(wù)學(xué)，足世其家。女二人，秘書省正字周南、知衢州王棐，其婿也。孫男四人：元直，承務(wù)郎；元護(hù)、元貺、元真；孫女七人。初，公葬洪碩人于上虞縣葛仙鄉(xiāng)之鳳凰山。

    嘉定七年八月十日，諸孤將奉公柩以合葬。貽書于某，以行述為請，某不才，敢當(dāng)此筆？然受知于公，既三紀(jì)矣，某亦知公最詳。公之篤學(xué)精思，胸中富有，取之不窮，發(fā)于事業(yè)，煒然可紀(jì)。立朝大節(jié)，始終無玷，固某之所心服也。尚安敢辭？乃詳著其實，而敬授之，以備太史氏之采擇。

   謹(jǐn)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