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一個省級散文獎當評委,看了許多作品,其中有一部給我的印象極深,那就是太像散文了,典型的散文范式。
才氣、感情、思想一樣不缺,但讀起來不帶勁,不刺激,昏昏欲睡。仔細一琢磨,明白了,才氣,體現(xiàn)為文字華麗;感情,是大眾的體驗;思想,是現(xiàn)成的別人的。
這樣的散文,中規(guī)中矩,刻板教條,老實厚道,咋能吸引人?打動人?像吃人家嚼過的饃饃,還有啥滋味?
一位小說家說,馬爾克斯《百年孤獨》的經典句式“多少年之后”在中國泛濫成災,他一看到在某篇小說中出現(xiàn),就想吐。
實際上,小說模仿或者風格相近,可以形成流派。散文不行,篇幅那么短小,一模仿,啥都沒了。
一次給《散文選刊》主編葛一敏發(fā)短信,說,現(xiàn)在的散文太有散文的腔調了,寫出來都范文式的,不是裝腔作勢,就是千人一腔,能不能寫得別太像散文了?
總結起來,散文的范式有如下幾種:
楊朔式,先寫生活,寫人,最后拔高升華;朱自清式,一種是“荷塘月色”式,美詞麗句濃得化不開,一種是“背影”式,寫爹娘親情,打“催淚瓦斯”;
秦牧式,寫知識小品,抄抄書;余秋雨式,文化散文,游記加掉書袋……
這些散文家的作品都被選入課本選本,影響極大,以致許多人潛意識中將其作為散文的圭臬繩墨,認為散文就是這個樣子。
散文有范式嗎?魯迅早就說過,散文其實是大可以隨便的。鐵凝也說過,散文河里沒規(guī)矩。
啥叫散文?在古代非韻文即散文,序、跋、筆記、碑記、書信、日記、游記、演講等等,都是散文。
以區(qū)別于小說、戲劇、詩歌的現(xiàn)代“散文”這個文學概念是五四之后才有的。
我買過蘇聯(lián)文學理論家什克洛夫斯基的一本書《散文理論》,打開一看,小說也包括在里邊,俄語的“散文”跟中國古代的概念一樣。
上世紀90年代,史鐵生寫了一篇《我與地壇》發(fā)表在《上海文學》,沒標明體裁,結果,小說刊物當小說轉載,散文刊物當散文轉載,
一位評論家評價說,不管《我與地壇》是小說還是散文,這一年的文壇有這一篇作品就夠了。
你看,文學體裁的邊界被模糊了,被消解了,讀著好就行,管它是啥。
梁簡文帝說過,立身先須謹重,作文且須放蕩。循規(guī)蹈矩,中規(guī)中矩,沒有膽識,沒有創(chuàng)新,只能炮制看似美麗的垃圾,不如不寫,給文學環(huán)保事業(yè)做點貢獻。
文學沒有邊界,沒有鴻溝,沒有人規(guī)定散文只能散文家來寫。只寫散文的散文家,是孱弱的,蒼白無力的。
我說給葛一敏的話,不是看了《散文選刊》的感受,而恰恰是逆向的體會,是這個刊物在打破“散文太像散文”這個問題上所做出的努力。
我對她說,《散文選刊》不光是文章選得好,更主要的是編選者有理論上的自覺,對當代散文寫作起到引領的作用。
比如,2016年第三期,選載了一篇武靖雅的作品《我的抑郁癥:精神病院、電擊及失憶》,從內容上可以看出作者是一名大學生,雖然有些稚嫩,但像新鮮的還帶著毛刺露水的黃瓜,真實可愛,
作者不是在寫散文,而是生命體驗的實錄,給人以徹骨銘心的感受。
第五期選載了凸凹的作品《救贖》,凸凹是個成熟的作家,但這篇長文卻采取了“反文學”的寫法,過于藻飾的文學化會傷害作品的肌理,他將自己的生命情態(tài)、心路歷程、靈魂煎熬一一剝落外飾,坦然呈現(xiàn)。
在讀的過程中,讓我們隨著他的情感一起跌蕩起伏,一起歌哭憂思,他“救贖”了自己,也讓讀者參與了“救贖”。這樣的散文比小說更有力量。
什克洛夫斯基在《作為技巧的藝術》一文中說:“藝術的技巧就是使對象陌生,使形式變得困難,增加感覺的難度和時間長度?!?/p>
“陌生”和“難度”都是對散文的拯救,仿佛一泓順暢的水流,放上一塊石頭,遇到阻遏,激濺出水花,才是更美麗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