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的小院子

1

       吃飯的時候，父親說：記得我昨天電話里說的那段話不？太陽升起來，照在山谷里。金秋的菊花開了，到處涂抹上一層淡淡的金黃色光芒。

       我在電話里聽到父親說完這句話，告訴我們可以回家看菊花了。今天回家看菊花，再次聽他在飯桌上說起，我很驚訝，父親究竟在哪里看到如此詩情畫意的句子，還記得如此熟練，能夠如此流暢地說給我聽？我猜他是以前老看趙忠祥的“動物世界”聽來的話語，只有趙忠祥主持里有如此抒情的語調(diào)和語句。

       父親說，你寫文章的時候，記得把我說的這句話寫進去。母親在旁邊說，人家寫了的，你不看，她寫了好多文章，在手機上，我都看了的，喊你看你不看。母親說的是我的公眾號。自從母親學(xué)會了使用微信，聊天的時候就按住講話，會用語音聊天，也能跟我們姊妹視頻聊天。母親手機上有兩個訂閱號，一個是南充氣象，一個是蓬安教育黨建，還關(guān)注了我的公眾號，還會發(fā)朋友圈，還挨個給我們的朋友圈點贊。父親說他不想看手機，他看電視，尤其愛看看拳擊比賽，看院子里的花花草草，看魚塘里的魚，看房屋周圍的樹木和天上的云。

       父親是典型的農(nóng)民，在田地里耕作，與泥土打交道，一生操勞不盡，但是父親的骨子里卻有一股天生的藝術(shù)氣質(zhì)，他的穿著，他的毛筆字，他對家居環(huán)境的要求，都體現(xiàn)出他非同尋常的人生追求。父親是樂天派，雖然生活在貧瘠的農(nóng)村，每天只有艱辛的勞動，每天面對的大多也是沒什么文化的鄉(xiāng)鄰，但父親就是活出了不一樣的人生。他一直不被生活的艱難困苦所打壓，一直有一種追求美好生活的強烈愿望。

       其實，父親和母親晚年生活的小院子，就是寄托年輕時候追求美好的所在。年輕的時候，養(yǎng)育孩子，贍養(yǎng)老人，為一家人生存刨食，想要把生活過得美好一點，卻有許多不得已、不得不面對的苦楚。如今，他們自己也早已經(jīng)認定自己真正跨入老年人行業(yè)，于是看透了這個世界的風(fēng)云變幻，早已經(jīng)什么都不計較，只想把每天的日子過得簡單快樂、順心如意。父母認為，老家院子必須打理得整潔美觀，屋里陳設(shè)彰顯高雅富裕。兒女回家的時候，吃的喝的都能拿得出來，端得上桌。父母還要有吸引力，讓兒女還愿意回家來，回來的時候感覺輕松愉快。

       太陽每天東升西落，陽光照耀下的小院子，一年四季花開不斷，雞犬相聞，窗明幾凈，堪稱現(xiàn)代版的世外桃源。老家的小院子也是我假日里最喜歡回去呆一呆的地方。

2

        父親年輕時候是個非常愛“好”的人。

        我的記憶里，父親有一件白襯衣、一條藍褲子，這套衣服是保護得最好的，只在當場天穿。當然這是夏天的一套行頭。那時候大家普遍不富裕，衣服也就不多，更不消說質(zhì)量好的衣服了。而且大家多穿的藍色、黑色、灰色，穿白色的少之又少。因為農(nóng)村人比較實際，穿什么白色呀，每天跟泥巴打交道，愛得了那個干凈嗎？父親趕場回來，只要一到家，就把白襯衣脫下來洗干凈，預(yù)備下次趕場又穿。父親不要我母親洗，他自己在井里打水洗衣服，親自晾曬。舍不得擰干水分，怕的是把衣服擰皺了，擰壞了，擰起皺褶了，影響美觀。然后在家里穿著普通的經(jīng)臟的衣服，加入大家的勞動中去。把最重的體力活搶著干，彌補他趕場不在家落下的農(nóng)活。

        我的老家當場天是逢3、6、9號，幾乎每家每戶都會去趕場。背著土特產(chǎn)，挑著糧食，提著雞鴨鵝或者禽蛋，趕場去交易，換回家里必須的油鹽醬醋茶。

         有一回母親擔了曬干的豌豆去買，在街頭被人趁忙亂偷走一袋，母親傷心極了。被父親責(zé)怪一頓，又委屈極了。那時候糧食比較值錢，計劃好賣了豌豆要買化肥，就要栽秧了，田里要先灑一層化肥肥田。這下肥料錢又不夠了，還得再趕一次場，才能湊夠化肥錢。母親回到家，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發(fā)愣了好一陣子，天快黑了，差點忘了做晚飯，冥思苦想是哪個缺德鬼偷走了糧食。那時候的院壩還是土地壩，是現(xiàn)在新房子旁邊的老屋基地。

        院壩分區(qū)為兩塊。一半是土地壩，一半是鋪了石板的曬壩。土地壩最初的使命是祖父套上家里的耕牛磨農(nóng)家肥的場地。牛圈里起出來的牛糞、平時田邊地角鏟的草皮，幾個太陽以后曬干了，用牛拉著一塊寬木板磨碎，人站在木板上，增加壓力，讓肥料變成細小顆粒，便于點糧食的時候，作為蓋住種子的底肥。這個技術(shù)活只有祖父會，我和弟弟小時候特別羨慕祖父在院子一圈一圈的磨肥。想站在木板上去玩，可又忍不住塵土飛揚，只躲在遠遠的地方看著那些土疙瘩變成粉末狀。后來父親都沒有學(xué)會這個積肥的土辦法，但是他學(xué)會了賺錢買化肥。

       曬壩上的青石板，是父親雇人從大山上背下來的。一塊塊青石板，鋪得平平整整，下雨天走在上面也不怕弄臟了鞋子。夏天曬谷子很實用，曬干的谷子里不會掃起那么多的泥沙。還有夏初的豌豆、麥子、油菜籽，都是在那里曬干，以及暑假里收獲的玉米棒子，都乖乖的在青石板上曬干水分，收入木制倉庫里。父親非常珍惜每一粒糧食，常常在收完曬干的糧食后，又拿出小掃帚細細掃一遍，裝起來可以喂雞喂鴨，不至于夜間被老鼠糟蹋了。不曬東西的日子，那些青石板鋪成的格子成了我和小伙伴跳房子的天然游戲場所。小時候在院壩里跳房子，跳爛了多少雙布鞋的鞋尖啊！青石板曬壩，夏天晚上又是一家人歇涼的好平臺。天黑時分，把地面打掃干凈，涼席鋪在青石板上，暑熱就消了大半，祖父在涼椅上歇涼，祖母在一旁搭個小板凳扇蚊子，我和弟弟可以睡到深夜十二點才回床上去睡。

       父親那時候盡可能地優(yōu)化我們的生活環(huán)境。青石板鋪成的曬壩，讓我們天晴落雨都能出門走幾步，不至于弄得滿身滿腳泥。我和弟弟雖然在農(nóng)村長大，卻沒有像別的農(nóng)村孩子那樣被泥土糊弄得像個泥猴兒。青石板曬壩上面的塵土容易被雨水沖刷，又能讓糧食曬干了看起來黃爽爽的干凈，沒有那么多的雜質(zhì)混雜其間。記得父親說那時候我們家的公糧交到糧站總是被質(zhì)檢員打的一級， 因為我們家交去的糧食看起來顆粒飽滿，外殼干凈，水分曬得干，是品質(zhì)最好的、最有看相的優(yōu)質(zhì)糧食。

        父親愛“好”，不光是自己的衣著打扮要干凈得體，曬壩要整潔美觀，周圍的環(huán)境也要符合他的審美標準。

       父親不允許滿院子的落葉、雞糞在眼前晃悠。母親怕父親吵鬧，總是告訴我看到雞糞要趕緊到灶臺下撮點草木灰去蓋住，有空就用掃把掃干凈。有落葉的時候，我也學(xué)會了用斑竹苗子做的大掃把去打掃干凈，包括屋后的竹林、排水溝。無論什么時候，我們家的院壩都可以說是周圍環(huán)境最好的一家。

        那時候用柴灶是要燒柴的。夏天打谷子過后的稻草曬干了，是要收藏進廚房后的柴房里的。我和祖母抱著那些稻草進柴房，要經(jīng)過堂屋，一路上難免要落下一些稻草葉子，那就必須要在第一時間把落下的草葉打掃干凈，否則父親回來看到就會十分生氣，覺得屋子里亂糟糟的不像樣子。

3

       最近幾年開辟了新屋基地，房子修得更漂亮了。加上大環(huán)境趨勢，村子里廣播里也在大講特講愛護環(huán)境衛(wèi)生，美化環(huán)境，提升生活質(zhì)量。于是父親對家居環(huán)境的要求又升了級。

       修新房子的過程自然是艱苦卓絕的。可是父親住持下的建筑工地并不是一幅凌亂不堪的畫面，反而非常規(guī)范。建材都是分類堆放的，反正老院壩加上新院壩，地盤夠大。拆老房子的廢舊木料和廢舊家具堆放在一角，新房子所需的鋼筋水泥磚頭又在一個區(qū)域，絕不混雜。父親親自管理，連來工地的工人的摩托車都是停放有序，絕不亂七八糟。我們經(jīng)常回去，也絕對看不到廢棄的水泥包裝袋或者其他的一些包裝袋亂扔的現(xiàn)象，甚至一個丟棄的煙盒也看不到，因為父親已經(jīng)及時收拾好送到村委會修建的垃圾站去了。

       新房子建好后，父親開始規(guī)劃院子里的花草樹木種植。父母親的年紀已經(jīng)接近古稀之年，我和弟弟早就勸說他們不種莊稼了，可他們一直舍不得丟下種了一輩子的土地，說什么也要種田地，不讓拋荒。最近兩年父親老是腿部疼痛，母親也是有膝蓋關(guān)節(jié)炎，他們終于想通了，決定水田養(yǎng)魚，山坡土地種點糧食，附近的土地種點菜自給自足，院子里就種花草，讓我們隨便哪個季節(jié)回去都有花香可聞、有花兒可看，有花朵可拍照。

       父親種植樹木本來就是一把好手。父親年輕時候最愛栽樹，很有經(jīng)濟頭腦。最初村子里倡導(dǎo)養(yǎng)蠶致富，父親就在坡地土邊栽上大量的桑樹，他還在公社蠶桑技術(shù)員那里學(xué)會了嫁接桑樹，有新品種的時候，父親會買來新的穗條，嫁接在老桑樹上，提高桑樹葉子的質(zhì)量和產(chǎn)量。桑葉用來養(yǎng)蠶，給家里帶來比較可觀的經(jīng)濟收益。那些年，家里每年養(yǎng)了不少蠶，我和母親養(yǎng)蠶都形成了默契點。我從母親那里學(xué)到養(yǎng)蠶知識，知道哪個階段的蠶寶寶吃什么類型的桑葉，我就去采摘。有時候母親忙農(nóng)活，我就一個人去采桑葉，蠶寶寶打四眠桑葉需求量大的時候，我和母親合力采摘桑葉，有時候祖母也會來幫忙。真有點爭分奪秒搶季節(jié)的感覺。養(yǎng)蠶的時候，父親不怎么過問，他負責(zé)給桑樹施肥。養(yǎng)蠶結(jié)束，桑樹一季的使命完成，父親負責(zé)修枝，等來年再發(fā)新枝。

       父親還把紅石谷子坡地改造成果園。栽上大量柑橘樹，這是除養(yǎng)蠶外家里的又一項經(jīng)濟來源。每年秋天，家里的柑橘成熟，一家人帶上梯子，拿著果剪，擔著籮筐，爬上樹去摘果子，那種豐收的喜悅與勞累，我早早就體會到了。父親管理柑橘樹的過程也是非常有講究的，修枝，治蟲，施肥，打藥，一個步驟都不會少。摘完果子，父親還要抽空剪去老朽枝條，在樹干上蟲洞里上藥，把果樹養(yǎng)得壯實高大，為第二年開花結(jié)果做準備。至于柑橘賣了多少錢，我那時真的毫不關(guān)心，我覺得在口渴的時候吃一個酸酸甜甜的柑橘，就是最好的享受。父親也會在夜晚喝了酒覺得燒心的時候，切一兩個柑橘吃，那種酸爽，好像種一季果樹付出的辛勞也就值得了。

        現(xiàn)在父母年紀大了，進入退休生活。父親說，哪怕是農(nóng)民，也要過退休生活。我和弟弟也都能自食其力的生活了，我們都有了自己的幸福小家庭，不用父母辛苦掙錢供養(yǎng)了。我們希望父母最好的狀態(tài)就是身體健康，身心愉悅，不用再那么勞累了。既然不那么急于種經(jīng)濟作物掙錢了，父母決定要把老家院子打造成花園庭院，變成我們最愛回去看的模樣。

       父親看我和女兒以前回去喜歡用手機拍鄉(xiāng)下那些花花草草，父親說，我現(xiàn)在多種些花草樹木在院子里，你們隨時回家都有好看的花草看。

       新房子的院壩原來是旁邊的一塊水田曬干的菜地，有點低，父母在家花了不少力氣填起來，與房子的地面保持在一個水平面上。半塊水泥硬化，可以曬東西，可以停車。另外半塊靠近公路，就沒有硬化，是自然的泥土基礎(chǔ)正好用來栽花種草。

       父親每次趕場都在街頭買回一些花草的小苗。圍繞院壩周圍栽種起來，逐漸成型，花園初具規(guī)模。最初栽的兩株美人蕉，長勢喜人，很快就長到一人高，開出紅艷的花朵，看著十分養(yǎng)眼。后來陸續(xù)有了百日菊、杭菊、仙桃、玫瑰花、紫竹梅、鳳仙花、觀賞黃花……品種多，花色艷麗，各個季節(jié)都有花看。每次回家，女兒也忙著對著嬌艷的花朵拍照，我也從不同角度拍下房前屋后的花朵，分享給遠方的弟弟一家人欣賞，還有從老家走出去的祖父輩的親戚，河北的六爺爺，上海的大爺爺，他們也很喜歡看老家的變化。老家不再是他們走出去的時候那般貧窮落后的樣子了。

        最近杭菊開花了，父親打電話讓我們回家釣魚賞花。白天釣魚，曬太陽，夜晚，喝菊花茶，坐在晴朗的星空下，父母也是愜意的。這是城里人向往的生活：有一所小院子，有種滿花草的小園子，有相親相愛的家人相伴相守一輩子！

       父母的小院像一首久遠的歌，在有月亮的晚上不經(jīng)意地響起；像一壇陳釀的美酒，閑暇品味時，不時飄出陣陣濃烈醉人的醇香；像一首美妙的抒情詩行，在歲月的寒風(fēng)中透出暖暖情意；像一泓清淺的潭水，潭中的往事清洌見底；像一條緩緩流淌的小河，流過時空的沙灘，留下記憶的印痕。

       父母的小院，有著自然的純真、清凈，以及樹影、明月、繁星、蛙鳴和潔凈的空氣所充溢著的恬淡閑適的氣息，這應(yīng)該是父母的小院子所獨有的韻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