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本文選自公眾號《泰州高二適紀念館》) 看曹洋先生著《高二適研究》,看到高二適的一個故事。照引如下: 1976年,日中友協(xié),全日本書道聯(lián)盟和每日新聞社擬在日本東京等地舉辦“現(xiàn)代中國書道展”,由文化部面向全國征集八十位書法名家的作品。江蘇省革命委員會對外文化交流協(xié)會派人來請高二適寫字送展。來人說: 請高老多寫幾幅以便挑選,林老已寫好了八幅。 高二適一聽很不高興地說: 林老在國畫院工作,寫字作畫是他的本職工作,寫得再多是也應(yīng)該的。我在文史館,寫字畫畫并不是我的工作。 夫人朱鳳子一看氣氛不對,趕緊相勸。高二適勉強提筆寫了一幅毛澤東詞《浪淘沙·北戴河》,寫完一擲筆說道,就這一幅,不寫了。 赴日之前,此展在北京舉行預展。其間高夫子正在南京鼓樓醫(yī)院住院,畫家范曾從北京來函云:“此次展覽全國收到八百余幅作品,僅精選八十幅赴日參展。我和陳大遠同志都認為,先生大作實為全場八十幅作品之冠。”先生淡淡一句:“當然如此。”接又補道:“何勞他人夸獎。” 曹洋注,引自《高二適先生年譜》,想來不虛,這也符合高二適的性格。 《浪淘沙·北戴河》 高二適,1903年2月18日生,名錫璜。青年時即改名二適,或出章士釗的贊譽。章士釗《答二適》有句:“達夫五十始言詩,而子英年已妙辭。”達夫是高適的字。鄭逸梅《藝林散葉》云:“高二適以詩自負,所謂二適,高適第二也?!弊栽S之高,可見一斑。然而晚年謂其女高可可:“二適者,適吾所適也;舒鳧者,舒展自如也。”大概是不想在女兒面前,表現(xiàn)他的狂傲吧。高二適師從章士釗,執(zhí)禮甚恭,然而對章著《柳文指要》,寫出《糾章二百則》,謂“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一般人少年疏狂,世故既經(jīng),漸而收斂,高二適的狂則歷劫不磨,一以貫之。 《龍藏寺碑》題跋(1941年) 但凡搞藝術(shù)的人,都狂。大部分人都會含蓄些,天性真率者,不加遮掩。寫草書的人,狂而不加掩飾的多些。高二適擅草書,也狂態(tài)可掬。 高二適書法,大概以《龍藏寺碑》立基。偏愛李世民、尤愛李治,得瘦勁、清剛、摩蕩料峭之意。其詩遠宗杜甫,皈依江西詩派,尤愛后山陳師道。老杜謂“書貴瘦硬始通神”,江西詩派作詩要無一字無來處,硬語盤空,與高二適“凡書要有犖確不平之氣”,實可互為注腳。既乎溯源章草,研究皇象、宋克,悟出“草書貴不背章,更悉章本隸法”之后,似窺得山陰奧妙,史傳今草,在其眼中大抵不能入古,可發(fā)一哂焉。嘗謂“宋人筆法無可免俗,草不兼章,罔成規(guī)范,故致此耳?!庇趹阉?、賀知章亦直加詆呵。既溯源正本,宗法山陰,又依其性情,參酌楊風子,下筆之際,睥睨今古,真有郁勃傲岸之感?!额}懷素自敘帖真跡》一詩,可謂酣暢淋漓:“懷素自敘何足道,千年書人不識草。將渠懸之酒肆間,即許醉僧亦不曉。我本主草出于章,張芝皇象皆典常。余之自信為國寶,持此教爾休張皇。”至于在《十七帖》上旁批:“二適,右軍以后一人而已?!焙纹淠繜o今古哉! 題《懷素自敘帖真跡》 在學問上,高二適能“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而“糾章”,在藝術(shù)上,對朋友也不客氣。嘗謂:“林散之,烏江人,近年來始與鄙為友,作草無法,大家俗書,尤忌不使中,又其一也。惟破此俗書,非學漢隸不為功?!庇謬L謂:“南北無書,見印本可斷言矣?!编?,老子天下第一,英雄寂寞之感,栩栩然矣。 王羲之書,草書占十之八九,尤其可信者,如《萬歲通天帖》之《游目》,以及《十七帖》等,無不富于隸意,或者按后世的眼光看,簡直是介乎章草與今草之間。草書的古意,直截言之,即章草意也。體備于漢,而今草、行書、楷書,大抵導源于簡牘原始草書(這個草是草率的意思)。原始草書,現(xiàn)在或名之為“漢草”,其符號化意義被約定俗成,也就成了杜度、崔瑗、張芝的章草。章草在文人圈中盛行一時,在趙壹《非草書》中有繪聲繪色的描述。也許正是文人的廣泛參與,又照顧到傳播的識讀要求,原始草書稍斂而成原始行書。原始行書進一步經(jīng)過規(guī)范化的洗禮,乃成楷書。史傳劉德昇創(chuàng)行書,鍾繇、胡昭學于劉德昇,而鍾繇被推為楷書鼻祖,正是這一演變的映射。西晉《平復帖》已無明顯波畫,但仍屬章草范疇,則從另一側(cè)面反映了減波磔近方正的書體演變趨勢。也就是說,盡管鍾繇已創(chuàng)立楷書,但整個書法從隸書語境過渡到楷書語境,要從王羲之算起,而完成于唐。從王羲之到唐代,是個漸變的過程,也許王獻之的“改體”力度不小。世謂王獻之所謂“大人宜改體”指其所擅長的行草相間,其實王羲之何嘗不擅長行草相間?可能進一步汰洗章草意,更有流麗之感是其所指,這也是《淳化閣帖》中張旭草書能歸于王獻之名下的原因。智永《千字文》草書,章草意就甚少了,初唐歐、虞、褚輩,已營造了純粹的楷書語境。賀知章草書中有略章草意,以入古而論,高二適尚嫌其近俗,況他人乎? 《十七帖》題跋 高二適發(fā)心研究章草,對尤其有“古意”的皇象、宋克,著力最大,也最偏愛。平心而論,皇象、宋克章草雖然饒有古意,但并不出“規(guī)范”的范圍,書體意義多于藝術(shù)意義;而變化萬千,樸茂酣暢的簡牘“漢草”,似未引起高二適的足夠重視。唐張懷瓘曰:“右軍隸書,以一形而眾相,萬字皆別;休明章草,相眾而形一,萬字皆同,各造其極?!薄跋啾姸我弧保且?guī)范化的結(jié)果。以這種規(guī)范化的章草,再次融會于今草,不免有強行嫁接之感。所以,高二適的今草中有章草意,而不是章、今錯變的水乳交融,更無法達到王羲之時代的自然而然。如果撇開章草看,高二適早年立基的《龍藏寺碑》,后來鐘愛的李世民、李治,草書尤其偏愛的楊凝式,一例取縱勢;楊凝式《神仙起居法》(我不喜歡、甚至懷疑此帖)尤多圭角盡露的折法,這與高二適倔強傲岸的性格相符,但與章草的簡古、橫撐,似乎并不合拍。所以,高二適草書殺紙剛狠、摩蕩奇肆的基調(diào)下,為入古,或許不得不長槍大戟、繚繞糾纏。其氣壯,無一絲委屈;其筆實,似高空墜石,所以長槍大戟處不虛浮,繚繞糾纏處不紊亂,毫無隨人作計,戛戛獨造。然而非敢對高夫子不敬,鄙意高二適只可有一,不可有二,可以睥睨一世,卻沒有廣大教化主的化育力量。時代壓之,“右軍之后一人而已”,只能是一種壯懷。不禁想到另一位草書名家毛澤東,少時大概也有碑體楷、行的基礎(chǔ),似立基于歐,取道懷素,然而不肯似古人一筆,當連者斷、當斷者連,當正者欹,當欹者正,甚至加標點符號,料峭奇肆,視軌轍為無物而戛戛獨造。殺伐果決的勇猛、變形夸張的恣肆,二人實有相通之處。章士釗致毛澤東信中評價高二適“專攻章草,頗有發(fā)明,自作草亦見功力,興酣時并窺得我公筆意,想公將自瀏覽而喜”,倒真不是泛泛的客套話。有大心力者,必自己走出一條路,后人追步,便落下乘矣。 高二適臨《神仙起居法》 高二適、林散之皆以草書名世,孰高孰低,是俗眾樂聞的話題。藝術(shù)家走自己的路,彰顯個人風采即是。藝術(shù)并不是競技運動,非要與別人爭個高低上下不可。樂于排名者,容易陷于無聊淺薄。高、林皆以詩人自居,詩在他們心中的位置比書法高。白眼向青天的高二適,也是見到林散之的詩,瀏覽而喜,才欣然過訪林宅從而訂交的,書法不過是“學問中七八乘事”。高二適詩曰:“詩翁書法木根蟠,脫手千篇也不難。今代何人與真賞,只留老眼互為看?!崩涎刍タ矗斎皇峭馊瞬蛔闩c論的知音之意,固是推重。這似乎與“大家俗書”的尖銳批評相悖,實際上,一個屬于社會、倫理范圍,是公開、綜合的評價;而另一個屬于私人通信,是對對自己書學觀點的強調(diào),也是對費在山的指導和告誡。同是一流詩人書家,各自的優(yōu)長缺陷,相互是了然的,在不同語境下的不同評價,并不是和稀泥,更不是口是心非。高二適對林散之的批評,著眼點在于“作草無法”,說白了就是沒有章草的融入。而“惟破此俗書,非學漢隸不為功”。但是,林散之對漢隸卻下過非常大的功夫,他的隸書筆筆拆得開,就書寫性而論,有其杰出的貢獻。也正是漢隸的陶冶,使林草的點畫遲澀,如印印泥,更兼水墨互用,五彩紛呈,有了自己獨特的價值。惜乎林氏草法,自懷素、董其昌、王鐸而來,相對平易,更兼性格因素,或許深醇有余而霸悍不足,也是事實??傮w而論,林草于明清草書基礎(chǔ)上加上了碑派的用筆和國畫的用墨,而高二適則從書體意義和技法意義上,欲與鼻祖王羲之爭一席地。愿力不同,取徑不同,氣質(zhì)不同,書法自然不同,非嫌林書俗,則不是高二適也。 高二適《漫興次和林散之詩老見寄之什》 1965年,郭沫若發(fā)表《由王謝墓志的出土論到<蘭亭序>的真?zhèn)巍?,實繼李文田之說,總括起來:一是懷疑其文,是隋唐人在《臨河序》基礎(chǔ)上妄增而成,所以“文尚難信,何有于字”;二是王羲之書,應(yīng)該多隸意?!肮适罒o右軍書則已,茍或有之,必與《爨寶子》《爨龍顏》相近而后可”。至于郭氏“我樂于肯定:《蘭亭序》的文章和墨跡就是智永所依托”,并無確證,那也只能是他自己樂意肯定而已。以郭沫若的旗手地位,幾無人敢犯顏論爭。高二適憤然駁議,幸虧有章士釗上書毛澤東,才得以“筆墨官司,有比無好”而面世。高二適以《蘭亭序》本無題目,《世說》注有增刪,銘石書、行狎書之區(qū)別,力駁郭氏,認為李世民、歐陽詢等人不會看錯。然而高二適喜歡《定武蘭亭》,認為最近右軍,而定虞臨、褚臨、米臨、《神龍本》均為褚臨,似亦武斷?!疤m亭論辯”雙方陣容懸殊,正是其難能可貴處。 高二適跋元吳炳藏《宋拓定武禊帖》 《蘭亭序》既無真跡,論假難,論真更難,真?zhèn)沃疇?,是不會有結(jié)果的,所以論辯的意義在于過程。私意度之,我也懷疑《蘭亭序》。從一個方面看,以歐陽詢、虞世南、李世民、褚遂良之玄鑒,怎么可能容得下贗鼎?然而,如果李世民率先首肯,諸臣也完全可能說馬是鹿。即便初唐小吏孫過庭,尊羲抑獻,稱《蘭亭序》思逸神超,不是也與御制《王羲之傳論》完全一致嗎?王羲之雖無真跡傳世,而唐摹《姨母》《初月》《喪亂》《得示》《奉橘》諸帖,當稱“下真跡一等”,《淳化閣帖》中行書亦當略存梗概,惜無與《蘭亭序》風格相近者。另外,修褉成詩,當時為序乎?日后為序乎?若當時為序,從文字量來看,是不是《臨河序》更可信?姑且認為《神龍本》即其原貌,那么,這樣的文字量以及點畫形態(tài),是否席地而坐,一手執(zhí)卷,一手執(zhí)筆所書?種種疑竇,讀了不少“正方”的文章,并不能渙然冰釋。右軍尺牘,一帖一面目,是“不成熟”的。正因為“不成熟”,才盡善盡美,匪夷所思。而恰恰《蘭亭序》是成熟的,所以,我素不喜郭氏文風,而也樂意把《蘭亭序》在風格意義上,劃歸智永?;蛘邚牧硪粋€意義上說,神化《蘭亭序》背景下的王羲之,已非王羲之,世人只知《蘭亭序》,則可能不知中庸而理解為平庸。在我看來,米芾、王鐸那樣一帖一變,龍?zhí)⑴P,才是羲之三昧。 高二適跋《唐人摹蘭亭序墨跡》(馮承素摹本) 以康生、郭沫若之顯赫,率先犯顏論爭的高二適,堪稱大無畏,要說他的狂,這才是真狂。然而,若非章士釗,他的駁議哪能面世?嗣后蘭亭論辯骎然成為政治事件,郭沫若、章士釗都敏銳地剎車后,高二適還期期懇求章士釗幫助發(fā)表新論,所以他的狂,更準確地說,是終生不改書生意氣的真。 他早歲有匡時濟世之志,不果;轉(zhuǎn)而潛心詩學文學,有成;晚歲又研究書學,發(fā)意草圣,不達,乃至將著作一炬焚之。骨鯁國士之狂,能繼其聲者,有幾人乎? (2021年8月4日) 作者簡介: 孟會祥,生于1965年3月13日(乙巳二月十一)。河南省襄城縣王洛鎮(zhèn)白塔寺郭村(時稱王洛人民公社郭莊大隊第十一生產(chǎn)隊)人。 現(xiàn)為《書法導報》副總編輯,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河南省書法家協(xié)會理事。愛好文學、書法,也試著自己寫文章、寫字。著有“竹堂文叢”十五種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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