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俗共賞，學(xué)界常用此語點(diǎn)贊齊白石，意思是說他的花鳥畫具有大眾化的審美價值。

我就好奇了，齊白石的雅俗共賞究竟有啥值得特別點(diǎn)贊的。

一、花鳥畫主流

在花鳥畫領(lǐng)域，史上究竟有誰不是雅俗共賞的呢？

史料表明，即便是皇帝，例如宋徽宗趙佶，也在制作大眾審美的標(biāo)準(zhǔn)件（參圖1、圖2）。

圖1.趙佶《桃鳩圖》 東京國立博物館藏

圖2.趙佶《紅蓼白鵝圖》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大眾以形象逼真、敷色濃麗為審美偏好，趙佶對接得嚴(yán)絲合縫哈，時下叫作“接地氣”。

另一位精于繪畫的皇帝明宣宗朱瞻基喜歡畫民俗意象、世俗場景，通俗得很呢（參圖3、圖4）。

圖3.朱瞻基《三羊開泰》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圖4.朱瞻基《花下貍奴》 遼寧省博物館藏

還有滿清乾隆帝，誰要說看不懂他的畫，肯定是在裝傻（參圖5、圖6）。

圖5.愛新覺羅·弘歷《仿趙孟頫汀草文鴛圖》 中國嘉德2015年春拍

圖6.愛新覺羅·弘歷《秋花圖》 北京保利2017年秋拍

這三個皇帝代表了宮廷花鳥畫的傳統(tǒng)，通過他們，可以看到，史上并不存在貴族與平民之間的審美對立，貴族所標(biāo)榜的雅，平民所養(yǎng)成的俗，二者是息息相通、融合無間滴。

在宮廷花鳥畫的傳統(tǒng)里，要想出來個與大眾審美相沖突的畫家，簡直不可能。

圖7.吳炳（南宋）《出水芙蓉》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圖8.邊景昭（明）《雙鶴圖》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圖9.余樨（清）《花鳥冊》之一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以上三圖均為著名宮廷畫家所作，雅俗共賞一如以上三位皇帝。

那么，文人花鳥畫呢？

看幾位具有代表性的大家怎么畫。

圖10.錢選（元）《桃枝松鼠圖》 臺北故宮博物院

圖11.沈周（明）《枇杷圖》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圖12.惲壽平（清）《花卉圖冊》之一 上海博物館藏

這些正是大眾喜聞樂見的哈。惲壽平講求“以極似傳神”，實(shí)在合乎大眾口味，這就是惲氏花鳥風(fēng)行于有清一代的原因了。沈周是位純正的文人，他甚至畫了不少民俗花鳥（如圖13），堪稱文人畫中雅俗共賞的標(biāo)桿之作。

圖13.沈周（明）《荔柿圖》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荔柿諧“利市”音，寓意大吉大利。

當(dāng)然，文人們也的確弄出來一些比較不易欣賞到位的花鳥畫，例如講究筆墨意趣的梅蘭竹菊松之類，像人所共知的揚(yáng)州畫派諸位畫的那樣。

圖14.金農(nóng)（清）《紅綠梅花圖》 上海博物館藏

圖15.鄭燮（清）《蘭竹圖》 上海博物館藏

但，不要忘了，他們的畫在當(dāng)時是頗受一般文人、商人及市民的普遍歡迎滴（鄭板橋一年賣畫所得不比他當(dāng)官收入少），也就是說，雅人也賞，俗人也賞，具有雅俗通吃的產(chǎn)品力。筆墨意趣是有點(diǎn)微妙難解，然而，大眾欣賞不到位并不意味著不欣賞哈。

整體上看，文人花鳥畫與宮廷花鳥畫一樣，與大眾審美絕無對立，亦為大眾所喜歡，而梅蘭竹菊松的人格象征意義，并不因筆墨意趣的費(fèi)解而影響大眾與之產(chǎn)生共鳴。

文人花鳥畫里面，恐怕只有八大山人的與大眾審美距離稍遠(yuǎn)（參圖16），盡管他也畫福祿圖那樣的民俗花鳥，但他的冷峻風(fēng)格太奪人眼球了。八大是極其特殊的異類。

圖16.朱耷（清）《蓮房小鳥圖》 上海博物館藏

以上，從宮廷花鳥說到文人花鳥，總而言之，中國花鳥畫的主流一直都是雅俗共賞的，這是悠久傳統(tǒng)，學(xué)者不可不知。

二、大眾化運(yùn)動

清代中期的揚(yáng)州畫派，清末民初的海上畫派，其大規(guī)模的創(chuàng)作活動聚合成了兩次頗具沖擊力的大眾化運(yùn)動（特別是在花鳥畫領(lǐng)域），最顯著的成績就是張大了老百姓所喜愛的俗世題材，這類題材包括生活氣息濃郁的尋常事物與祈福納祥的民俗意象，在這方面用力甚多且影響巨大的莫過于李鱓和吳昌碩。

圖17.李鱓（清）《花果圖冊》之一 弗利爾美術(shù)館藏

圖18.李鱓（清）《花果圖冊》之一 弗利爾美術(shù)館藏

圖19.吳昌碩（清末民初）《田家風(fēng)味》 上海朵云軒藏

圖20.吳昌碩（清末民初）《象筍圖》 保利保利2015年年秋拍

蘿卜白菜與豆莢，葫蘆南瓜與竹筍，筆墨所及，洋溢著對俗世生活的熱愛，意趣盎然，俗中大雅。

圖21.李鱓（清）《百事大吉》 安徽博物館藏

柏樹與雄雞組合，諧音寓意“百事大吉”。題識說明是學(xué)沈周的。

圖22.李鱓（清）《花鳥圖冊》之一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一鷺與芙蓉花組合，諧音寓意“一路榮華”。

圖23.吳昌碩（清末民初）《富貴壽康》 北京保利2020年秋拍

牡丹象征富貴，靈石象征長壽。

圖24.吳昌碩（清末民初）《延年益壽》 嘉德四季第56期拍賣會

菊花與靈石都是延年益壽的象征。

傳統(tǒng)中土得掉渣的民俗意象在李鱓和吳昌碩筆下平添了文人畫的筆墨意趣，堪為以俗寓意，以雅化俗，雅俗共賞的范例。

揚(yáng)州畫派與海上畫派的大眾化運(yùn)動，令中國花鳥畫雅俗共賞的性質(zhì)更加顯豁，需要特別注意的是，其基本價值取向是裹雅入俗，走向大眾，而不是相反，這當(dāng)然跟諸賢皆以賣畫為生因而必須迎合大眾市場直接相關(guān)。

三、別夸齊白石

齊白石的花鳥畫的確是雅俗共賞滴，但，在一個雅俗共賞的花鳥畫傳統(tǒng)中，在前賢合力推進(jìn)兩次大眾化運(yùn)動以后，他老人家的雅俗共賞有什么值得特別夸贊的呢？

當(dāng)人們點(diǎn)贊齊白石雅俗共賞的時候，自覺不自覺地就暗暗設(shè)置了一個背景——雅俗共賞在花鳥畫中屬于罕見，這，是不可以的，有違史實(shí)，近乎造假哈。

齊白石的雅俗共賞表現(xiàn)在兩方面，一是畫俗世題材，像李鱓、吳昌碩等一眾大家做的那樣。然而他所畫的幾乎都是前賢畫過了的，你說他畫果蔬很稀罕，畫草蟲很稀罕，畫蝦蟹很稀罕，畫荔枝寓意“大利”很稀罕，畫石榴寓意“多子”很稀罕，畫貓蝶寓意“耄耋”很稀罕，那都是因?yàn)槟銢]見過前賢所畫哈，有點(diǎn)少見多怪了。

雖然齊白石在民俗花鳥上頗顯其創(chuàng)意妙趣（如圖25），但這并不意味著雅俗共賞就是他的特色。特色，必須是人無我有的嘛。

圖25.齊白石《長年大貴》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長鯰魚、大鱖魚諧音寓意“長年大貴”。

齊白石雅俗共賞的另一個表現(xiàn)是他以俗寓意、以雅化俗的創(chuàng)意手法，人稱“大俗大雅”，典型的例子就是用大寫意筆墨畫民俗花鳥了，然而，這手法主要是從吳昌碩那里學(xué)來的，絕非他老人家的新創(chuàng)。1920年代衰年變法期間，齊白石私淑吳昌碩曾下苦功，變法之后，畫風(fēng)煥新，已然將此創(chuàng)意手法用得十分嫻熟。

圖26.齊白石《桃實(shí)圖》 湖南省博物館藏

圖27.吳昌碩（清末民初）《桃實(shí)圖》 上海博物館藏

比較以上二圖，發(fā)現(xiàn)以俗寓意、以雅化俗的創(chuàng)意手法是一樣樣滴，雖然齊白石的壽桃更大更艷更喜興，但這絕不意味著吳昌碩的壽桃不夠雅俗共賞因而可以讓雅俗共賞變成了齊白石的個性。

所以嘛，就別夸齊白石雅俗共賞了，好不好？

夸齊白石的花鳥畫雅俗共賞，就好比夸任何一個中國人生就了黃皮膚、黑眼睛，廢話；也類似于借著夸某人長得帥去暗暗抹煞別人的帥得很，這樣不好。

近七十年來，在為工農(nóng)兵服務(wù)的文藝政策作用下，雅俗共賞明顯被泛道德化了，這是人們特意點(diǎn)贊齊白石的原因之一，夸他雅俗共賞，就跟說他是個好人差不多哈哈?？墒?，齊白石的雅俗共賞真的與道德無關(guān)，真的與賣畫有關(guān)，他若不用雅俗共賞去迎合市場就沒有飯吃啊。

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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