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東??蛷d廳客對空談心性、不做實事的儒群現(xiàn)象有所批評,自有其道理和針對性。然無道之世,做不做事,何為實事,殊不易言。儒者有所為有所不為,有時候,什么都不干反而是正確的選擇。三國時期著名隱士管寧堪稱有所不為、無所作為的典型。東海青少年時期有兩個偶像,一個是李白,一過就是管寧。管寧與華歆、邴原并稱“一龍”。漢末天下大亂時,與邴原及王烈等人至遼東避亂。在當?shù)刂恢v詩書而不問世事。遼東太守公孫康想讓他輔佐自己,終究不敢開口。《三國志·魏書》裴松之注引《傅子》:“度庶子康代居郡,外以將軍太守為號,而內實有王心,卑己崇禮,欲官寧以自鎮(zhèn)輔,而終莫敢發(fā)言,其敬憚如此。”魏文帝黃初四年,管寧返回中原。尊崇他、向朝廷推薦他的人很多,他的故人、管寧割席故事中的華歆就曾兩次舉薦他。一次是曹丕即位初,詔求獨行特立的隱士,管寧推舉管寧。曹丕駕崩后,曹睿即位,封華歆為博平候,任太尉。華歆稱病求退,又表示要將太尉一職讓與管寧。曹魏三朝四帝屢屢征辟禮聘,待以高位,管寧始終高臥不起,84歲去世時依然布衣。他與孔明的處世態(tài)度正好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一個是做事的典范,鞠躬盡瘁死而后已;一個是不做事的典型,終身高臥,死而后已。文天祥《正氣歌》中有一句:“或為遼東帽,情操厲鬼冰。”就是贊美管寧的。王夫之在《讀通鑒論》對管寧有兩則評論。特錄于左共賞。其一:“管寧在遼東,專講詩書習俎豆,非學者勿見,或以寧為全身之善術,豈知寧者哉?王烈為商賈以自穢,而逃公孫度長史之辟命,斯則全身之術,而寧不為也。天下不可一日廢者,道也;天下廢之,而存之者在我。故君子一日不可廢者,學也;舜禹不以三苗為憂,而急于傳精一;周公不以商奄為憂,而慎于踐籩豆。見之功業(yè)者,雖廣而短;存之人心風俗者,雖狹而長。一日行之習之,而天地之心,昭垂于一日;一人聞之信之,而人禽之辨,立達于一人。其用之也隱,而搏捖清剛粹美之氣于兩間,陰以為功于造化。君子自竭其才以盡人道之極致者,唯此為務焉。有明王起,而因之敷其大用。即其不然,而天下分崩、人心晦否之日,獨握天樞以爭剝復,功亦大矣。繇此言之,則漢末三國之天下,非劉、孫、曹氏之所能持,亦非荀悅、諸葛孔明之所能持,而寧持之也。寧之自命大矣,豈僅以此為禍福所不及而利用乎。邴原持清議,而寧戒之曰:'潛龍以不見成德。’不見而德成,有密用也。區(qū)區(qū)當世之得失,其所矜而不忍責、略而不足論者也。白日之耀,非鐙燭之光也。寧誠潛而有龍德矣,豈僅曰全身而已乎?”(《讀通鑒論》獻帝六)其二:“史稱管寧高潔而熙熙和易,因事而導人以善。善于傳君子之心矣。世之亂也,權詐興于上,偷薄染于下,君不可事,民不能使,而君子仁天下之道幾窮。窮于時,因窮于心,則將視天下無一可為善之人,而拒絕唯恐不夙,此焦先、孫登、朱桃椎之類,所以道窮而仁亦窮也。夫君子之視天下,人猶是人也,性猶是性也,知其惡之所自熏,知其善之所自隱,其熏也非其固然,其隱也則如宿艸霜凋而根荄自潤也。無事不可因,無因不可導,無導不可善,喻其習氣之橫流,即乘其天良之未喪,何不可與以同善哉?此則盎然之仁,充滿于中,時雨灌注而宿艸榮矣。惜乎時無可事之君,而寧僅以此終;非然,將與伊、傅而比隆矣。嗚呼!不得之于君,可得之于友,而又不可得矣;不得之薦紳,可得之于鄉(xiāng)黨,而又不可得矣;不得之父老,可得之童蒙,而又不可得矣;此則君子之抱志以沒身,而深其悲閔者也。友之不得,君錮之;鄉(xiāng)黨之不得,薦紳熒之;童蒙之不得,父老蔽之。故寧之仁,終不能善魏之俗。君也,薦紳也,父老也,君子之無可如何者也。吾盡吾仁焉,而道窮于時,不窮于己,亦奚忍為焦先、孫登、朱桃椎之孤傲哉?”(《讀通鑒論》三國二八)在王夫之眼里,管寧不僅遠勝于劉備孫權曹操們,也高于荀悅、諸葛孔明等人,是唯一能夠“持” 漢末三國之天下的人物。錢穆先生同樣認為管寧出于諸葛孔明之上。他說:“黃巾亂后,繼之以魏、蜀、吳三國,曹操、劉備、孫權皆士也。一時群臣荀彧、諸葛亮、魯肅莫非士。有一諸葛,已可使三國照耀后世,一如兩漢。而猶有一士,曰管寧。始避于遼東,老歸中土,汲井躬耕,曹操召之不出。后世尊之,謂其猶出諸葛之上。諸葛終為一政治人物,雖曰鞠躬盡瘁,死而后已,而終亦無救于世亂。管寧則為一草野人物,雖亂世,使社會得保留一完人。則此社會終未全壞,尚有將來之后望。孔子欲居九夷,又曰:“道之不行,我知之矣。”是雖至圣如孔子,亦無奈于世之亂。然而孔子又曰:“后生可畏,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三國之亂,甚于春秋之末,而管寧則孔子所謂之后生可畏矣。舉世之亂,而有一士之屹立。后人欲效諸葛,則難得有如劉先主之三顧于草廬。然欲為管寧,則可無待于外。司馬遷作《史記》,創(chuàng)列傳體,后世奉為正史之首。而七十列傳,首之以伯夷,亦不用于世者。司馬遷以言李陵事獲罪,以宮刑免死。雖為武帝內朝中書,然不復有意于政事。非有求于當世,乃求表于后人。其《報任少卿書》,暢言之。管寧則能自表顯于文字著作之外。司馬遷亦已陷身于政界,不如管寧之蕭然事外,仍不失為一社會人物之易于自成其志,自完其身,不餓死而與伯夷相抗衡。”(《國史新論-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之士》)王夫之和錢穆兩位先生所言有理,管寧稱為三國第一人沒錯,他比三國時期所有做事的名儒都高大和重要。但請注意三國和曹魏這個時代限定。三國無圣賢,管寧稱大儒。放在儒學史上,管寧高大程度就有限了,學養(yǎng)不醇故。錢穆稱之為完人,過譽了。李光地評論他:“其人未免雜些黃老氣,本傳中載他一篇文字,細檢便見。”(《榕村語錄》)這個評價應該如實。從管寧割席故事亦可見其人修養(yǎng)不足。關于管寧割席,我在【儒眼看《世說》---兼評劉強《世說新語—有竹居新評》】一文中有過評論,特錄于左。“《德行11》是為世人所艷稱的管寧割席絕交的故事:管寧、華歆共園中鋤菜,見地有片金,管揮鋤與瓦石不異,華捉而擲去之。又嘗同席讀書,有乘軒冕過門者,寧讀如故,歆廢書出看。寧割席分坐,曰:“子非吾友也!”“劉強贊曰:“道不同不相為謀也。寫得管寧何等風骨!”又贊:“管寧心外無俗物,華歆眼中尚有金。作者未下一句判語,而優(yōu)劣立見,高下立判矣。此誠千古絕妙文字!”云,太過獎了。“管寧貌似清高超脫,其實表現(xiàn)不好勁,其絕交之言褊狹隘俗,有違友道和恕道。華歆行為縱然不佳,并非惡劣,更未到“道不同”的地步。管寧完全可以提醒和勸告之,而不是以絕交來表現(xiàn)自己清高。山濤薦舉嵇康,嵇康與之絕交,犯的也是同樣的毛病。儒家主張以德服人,以德養(yǎng)人,魏晉名士們則喜歡以德凌人,貌似清高,其實低俗,缺乏悲天憫人之心和濟世救民之志。“經(jīng)華歆推舉,魏文帝曹丕登極初年即下詔,將管寧從遼東召還。魏明帝曹睿即位,時任太尉的華歆要讓位給管寧。《魏略》記載:“寧少恬靜,常笑邴原、華子魚有仕宦意。及歆司徒,上書讓寧。寧聞之,笑曰:子魚本欲作老吏,故榮之耳!”這么說未免刻薄。華歆以高位相讓,應是希望管寧有所作為。”有高官重臣持續(xù)地、隆重地推薦,朝廷又能重用,我相信,若是孔孟,定會出山。曹魏雖然不堪,不遜于孔孟時代的魯魏齊,曹魏諸帝比南子、佛肸、公山弗擾之流更是強得多多。同時,若是孔孟出山,當能善魏之俗而大有作為。“寧之仁終不能善魏之俗”,根本原因還是仁義度不足,缺乏“善魏之俗”的切實可行的方案。管寧主要著作是《氏姓論》文集三卷不傳。可見他在理論上沒有什么成就,更沒有一整套與時偕宜的政治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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