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6-30 11:06張興茂
名作欣賞·學(xué)術(shù)版 2021年5期 摘 要:送別詩濫觴于《詩經(jīng)》,至唐而大盛,為古人重要詩歌書寫類型。從歷時的角度看,送別詩發(fā)展進程中,其地理意象書寫方式存在著一定的遞變軌跡。唐前送別詩僅涉及對移出場的自然景觀的描寫,唐代以后才涉及對移動路徑和移入場的景觀想象,形成沿路敘景式、風土展示式的寫作范式。這一方面是由于唐前政治環(huán)境長期處于不穩(wěn)定的狀態(tài),離人面對不可知的命運與前程心生愁緒,送別詩主訴離愁而不涉旅途景致及遠方風物。另一方面,唐前人們對地理空間認知有限,且活動范圍受限于自然、交通等條件,使得地理認知與實際地理經(jīng)驗雙重缺乏,反映在送別詩的寫作上,則表現(xiàn)為對移出場之外地理意象書寫的缺失。 關(guān)鍵詞:送別詩 地理意象 遞變 一、送別詩中地理意象的生成 近代學(xué)者梁啟超論文學(xué)書寫與地理環(huán)境的關(guān)系道:“大抵唐以前,南北之界最甚,唐后則漸微,蓋'文學(xué)地理常隨'政治地理為轉(zhuǎn)移?!盿此言開創(chuàng)文學(xué)地理學(xué)之先河。文學(xué)地理學(xué)關(guān)注地理環(huán)境(自然環(huán)境和人文環(huán)境)與文學(xué)要素(文學(xué)家、文學(xué)作品、文學(xué)讀者)之間的各個層面的互動。梅新林指出:“文學(xué)地理的核心關(guān)系是文學(xué)家與地理的關(guān)系?!眀文學(xué)家與地理環(huán)境的互動形式有顯性與隱性之分,在顯性的層面上,作家當下所處的或長期生活的地域環(huán)境所構(gòu)成的生態(tài)文化空間會對作家氣質(zhì)、個性、創(chuàng)作風格的形成產(chǎn)生直接的影響。在隱性層面上,存在于文獻記載、口頭傳說中的地理環(huán)境也會通過作家的想象與聯(lián)想而作用于創(chuàng)作,從而影響到作家當時的創(chuàng)作心理、素材選擇與情感趨向。這兩種互動方式在送別詩發(fā)展的不同階段不同程度地影響著送別詩的創(chuàng)作,地理意象在送別詩中的書寫也因此表現(xiàn)出一定的遞變規(guī)律。 “地理意象”是地理環(huán)境中的自然景觀、人文景觀、區(qū)域景觀經(jīng)過創(chuàng)作主體的主觀感知進入文學(xué)作品中形成的形象,這種形象來源于人們對于某一地域的直接經(jīng)驗以及通過文獻、傳說獲得的間接經(jīng)驗,是“客觀事物在人意識中的形象和估價,它是一種精神圖景、一種被感知的真實,是聯(lián)系環(huán)境與人之間的媒介”c。地理意象在送別事件中的生成,有賴于送別活動中各種地理因素直接或間接的介入。離別事件的本身,即表現(xiàn)為辭行者的物理位移——從移出場出發(fā),經(jīng)由移動路徑,進入移入場。d物理時空的變化,引起送別雙方心理時空的變化,從而使三個場景所涉地理環(huán)境不同程度地進入送別中,成為獨具特色的地理意象。 顏之推《顏氏家訓(xùn)·風操》云:“別易會難,古人所重。江南餞送,下泣言離。有王子侯梁武帝弟,出為東郡,與武帝別,帝曰:'我年已老,與汝分張,甚以惻愴。數(shù)行淚下。侯遂密云,赧然而出。坐此被責,飄飖舟渚,一百許日卒不得去。北間風俗,不屑此事。岐路言離,歡笑分首?!眅這一論述較早從地理學(xué)的角度觀照南北不同的地域環(huán)境對人們離別心理的影響,而這種影響往往以地理意象的形式進入送別詩書寫中。其一,移出場與移入場的距離感引發(fā)人物內(nèi)心的惜別之情,移出場之地理環(huán)境皆著離別之色彩,成為表達離情別緒的意象。其二,辭行者的位移引發(fā)辭行者與送行者在思緒里對移動路線上的景觀及移入場景觀進行關(guān)注與追蹤,相關(guān)的地域意識與地域觀念也在這個時候呈現(xiàn)于創(chuàng)作者的腦海,這是移動路徑、移入場地理景觀介入送別詩的心理動因?!澳橙藢⒁澳车亍边@一事件,會使具有具體指向性的“某地”在大腦中形成具有一定方向、距離與特征的空間認知。例如,在洛陽送人赴巴蜀,在洛陽的辭行者與送行者的審美注意則不自覺地為目的地“巴蜀”所引導(dǎo),巴蜀成為辭行送行雙方下意識的審美關(guān)注,與巴蜀有關(guān)的地理環(huán)境則會參與到送別詩寫作者審美心理的構(gòu)建與寫作要素的組織中來。另外,在離別的情境中,當思及辭行者將赴他方,送行者的心緒自然地思及辭行者可能的旅途經(jīng)歷,思及他所到之處的景物、風俗、人情等,這實則是共情的想象。離別情境之下這種無意識正是后世送別詩沿路敘景模式、風土?xí)鴮懩J絝得以發(fā)展的心理基礎(chǔ)。 總而言之,辭行者“即將要遠行”這一事實不僅引起送行雙方對離別現(xiàn)場地理事象的關(guān)注,也將移動路徑與移入場的地理事象帶入人的思維,因此送別詩的地理空間與地理景觀,不僅包括當下的現(xiàn)實,也包括想象的虛擬。當下的離別場景是作家創(chuàng)作的現(xiàn)實背景,而想象中的沿路風光及目的地的風物是作家心理背景的重要組成。 二、唐前送別詩地理意象書寫 從歷時的角度看,在送別詩發(fā)展的不同時期,地理意象書寫有著不同的范式且存在著一定的遞變邏輯:先秦兩漢魏晉時期,送別詩以瞻望的視角勾勒移出場的地理環(huán)境;南北朝時期,送別詩以場景再現(xiàn)的方式細膩地刻繪移出場真實的地理環(huán)境;初唐到初、盛唐之交,送別詩形成了對移動路徑地理景觀進行沿路敘景的寫作模式;盛唐以后,送別詩多以想象的方式對移入場景觀進行風土展示。當然,這些書寫范式的盛行在時間劃分上并非絕對,各種范式也并非獨立存在,而是在發(fā)展過程中逐漸豐富與并存。宋代以后的送別詩對地理景觀的書寫,基本未超出這四種創(chuàng)作范式。唐代以后的送別詩地理意象書寫范式已在《論唐代送人赴任詩的風土?xí)鴮憽穏中詳細論述,以下重點討論唐前兩種范式。 1.瞻望式的勾勒 《詩經(jīng)》之《燕燕》為學(xué)界公認的送別詩之祖,清王士禛云:“《燕燕》之詩,許彥周以為可泣鬼神。合本事觀之,家國興亡之感,傷逝懷舊之情,盡在阿堵中?!妒螂x》《麥秀》未足喻其悲也,宜為萬古送別詩之祖?!県《燕燕》對地理意象的瞻望式書寫及其空間展開的方式對后世送別詩有著范式作用。其詩云: 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送于野。 瞻望弗及,泣涕如雨。燕燕于飛,頡之頏之。 之子于歸,遠于將之。瞻望弗及,佇立以泣。 燕燕于飛,下上其音。之子于歸,遠送于南。 瞻望弗及,實勞我心。仲氏任只,其心塞淵。 終溫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i 從地理意象來看,《燕燕》僅涉及對移出場的景觀描寫。歷代釋詩,以“燕燕”為起興之物,實際上這正是離別場景中即目所見,“差池其羽”“頡之頏之”“下上其音”,詳細地刻畫了雙燕翻飛的不同形態(tài),映襯離人分飛的孤獨。從空間書寫來看,《燕燕》開啟了送別詩瞻望式空間書寫范式。! 0燕子翻飛的不同情形,對應(yīng)地面上送行之人漸行漸遠的空間位移——“遠送于野”“遠于將之”“遠送于南”(聞一多認為“南”通“林”,“野外曰林”)。漸送漸遠的過程中,詩人最終“瞻望弗及”,只能“佇立以泣”。詩歌對移出場場面的勾勒,從上到下、由近至遠,隨著詩人送行的位置及目光之所及轉(zhuǎn)換并層層延展,最終止于視線之所至。在這里,“瞻望”既是送別的方式,也是表達惜別之情的方式,同時還是詩歌中景物空間展開的方式。在“瞻望”的視域中,詩中所展示的景觀皆在移出場的范圍內(nèi)。 《詩經(jīng)》之后很長一段時期,送別詩涉及地理意象的描寫,基本在移出場范圍內(nèi),空間書寫的展開方式則以瞻望式為主。具體而言,先秦兩漢時期地理意象與空間書寫主要有五個特點。 第一,對地理意象的描寫以移出場自然景觀為主,以此簡單交代離別場景和環(huán)境氛圍。如《易水歌》以“風蕭蕭兮易水寒”點出送別地點的自然場景,秦嘉《贈婦詩》三首主抒懷,僅“浮云起高山,悲風激深谷”一句為自然描寫,烘托離別氣氛。 第二,對移出場的地點指涉泛化。如《渭陽》開篇云“我送舅氏,曰至渭陽”,“渭陽”地理位置是不確指的。又如《楚辭·九歌·河伯》“子交手兮東行,送美人兮南浦”,“南浦”指南側(cè)的水浦,東漢許慎《說文解字》釋:“浦,從水。甫聲。滂古切。五部。浦。水瀕也,瀕下曰水涯,人所賓附也?!保?1“南浦”是河伯送別戀人的地方,本是泛指的地點,經(jīng)過民族文化的浸染與傳承,成為水邊送別地點的代稱,并衍生出“江浦”“別浦”“柳浦”“極浦”等相似的地名。到了唐代,與“南浦”相關(guān)的地名意象更為深入人心,凡涉水邊送行,多以此指代。與之類似的地名意象還有“河梁”“北梁”“北渚”等。 第三,對移入場的想象泛化,以“千里”“萬里”等作為“遠方”的代稱。如《古詩十九首·行行重行行》“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 2,曹植《送應(yīng)氏·其二》“山川阻且遠,別促會日長”,應(yīng)玚《別詩二首》“悠悠涉千里”和“遠適萬里道”。人們在離別之時,極言遠方之遠,并在這些表示遠方的詞前加上“悠悠”“渺渺”“浩浩”以加強“遠”的效果。到了晉代,送別詩以四言祖道詩與五言公宴詩為主,其中仍無對“遠方”行者目的地的具體指涉。 第四,以化身飛鳥的想象實現(xiàn)心理距離與物理距離的雙重超越。早期涉離別的詩中,飛鳥意象極為常見,詩人以失群的鳥兒來比喻離人,以雙飛的鳥兒表達超越地理阻隔的渴望。如徐淑《答秦嘉詩》“恨無兮羽翼,高飛兮相追”,《李陵錄別詩二十一首·其六》“黃鵠一遠別,千里顧徘徊”,《李陵錄別詩二十一首·其十七》“雙鳧俱北飛,一鳧獨南翔”,無名氏《步出城東門》“愿為雙黃鵠,高飛還故鄉(xiāng)”,徐干《于清河見挽船士新婚與妻別詩》“愿為雙黃鵠,比翼戲清池”,曹植《送應(yīng)氏·其二》“愿為比翼鳥,施翮起高翔”。“遠方”的不確定性造成離別的失落、悲凄,只有化身飛鳥方可超越江山阻隔以追隨遠行人,暫緩這種距離感所帶來的失落以及對后會無期的憂懼。 第五,以“瞻望”的形式作結(jié),詩歌中的空間延展止于目光所及。這種作結(jié)的方式在后世的運用極為普遍,《彥周詩話》論《燕燕》首章云:“此真可泣鬼神矣。張子野長短句云:'眼力不知人,遠上溪橋去。東坡《送子由詩》云:'登高回首坡隴隔,惟見烏帽出復(fù)沒。皆遠紹其意。”! 3吳景旭《歷代詩話》“送別”條云: 藕居士詩話曰:“何仲默'城邊客散重回首,愁見孤鴻落晩汀與嚴維'日晩江南望江北,寒鴉飛盡水悠悠同一意,而嚴有蕭寥不盡之情,然不如太白'孤帆遠影碧空盡,惟見長江天際流更黯淼。此俱本南華送君者自涯而返,君自茲遠之意。”吳旦生曰:“國風《燕燕》之次章云:'瞻望弗及,佇立以泣。此為千古送別之祖。王摩詰詩'車徒望不見,時見起行塵,東坡別子由詩'登高回首坡隴隔,時見烏紗出復(fù)沒亦此意也?!?! 4 以上兩條詩評皆道出了《燕燕》瞻望模式對后世送別現(xiàn)場景物的空間安排的深遠影響。漢末王粲《贈蔡子篤詩》“瞻望遐路,允企伊佇……瞻望東路,慘愴增嘆”! 5,無名氏《步出城東門》“步出城東門,遙望江南路”,陸機《于承明作與弟士龍詩》“佇眄要遐景”! 6,梁朱超道《別席中兵》“停車對空渚,悵望轉(zhuǎn)依然”等,都體現(xiàn)了對《燕燕》“瞻望”式送別的繼承。入唐后送別詩繁多,以“瞻望”作結(jié)的送別詩更是俯拾皆是,如李白“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 7,王維“山川何寂寞,長望淚沾巾”! 8,岑參“山回路轉(zhuǎn)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 9等,皆為此類。 送者的瞻望、佇守意識反映到詩中,構(gòu)成了送別詩地理意象獨特的結(jié)構(gòu)方式。晉代以前,送別詩是離別感動之極產(chǎn)生的作品,以表情達意為主,應(yīng)酬交往的工具性極弱,佇望式的空間描述恰好與這種深情相互印證。 2.再現(xiàn)式的刻繪 南北朝時期是中國古代送別詩創(chuàng)作的自覺時期,也是送別詩創(chuàng)作的第一個高潮。此時期,“離別”不再是摻雜在其他詩歌主題中的附屬成分,而是獨立的審美對象。此時送別詩的景觀書寫仍然以離別現(xiàn)場的自然景觀為主,但描寫細膩化。詩人們開始關(guān)心如何更好地安排這些自然景物,更好地表達離別的感動。 在山水詩興盛以前,自然景物的描寫作為詩歌的附庸而存在,建安時期詩人們才自覺追求體物摹景、精工體物。清吳喬云:“《十九首》言情者十之八,敘景者十之二。建安之詩,敘景已多,日甚一日?!盄 0建安時期送別詩寫景多從大處著眼,線條粗廓,印象籠統(tǒng),并作為情感的投射外現(xiàn)而存在,以此烘托主體心境。如曹植《贈白馬王彪詩》“太谷何寥廓,山樹郁蒼蒼。霖雨泥我途,流潦浩縱橫”,“秋風發(fā)微涼,寒蟬鳴我側(cè)。原野何蕭條,白日忽西匿。歸鳥赴喬林,翩翩厲羽翼。孤獸走索群,銜草不遑食”,詩中景物寥廓蕭條,冷清寒肅,滲透著離人悲凄焦慮的復(fù)雜心境。又如應(yīng)玚《別詩二首》其一:“朝云浮四海,日暮歸故山。行役懷舊土,悲思不能言。悠悠涉千里,未知何時旋?!逼涠骸昂坪崎L河水,九折東北流。晨夜赴滄海,海流亦何抽。遠適萬里道,歸來未有由。臨河累太息,五內(nèi)懷傷憂?!逼湓娨蚤L河奔涌、滄海橫流之類的壯闊景觀作為離別的背景,襯托人物面對浩渺江山、闊遠距離的無奈嘆息。正始時玄學(xué)興起,受玄言影響,送別詩以離別之名行談玄之實,到謝靈運才開始以山水自然之美為表達對象。山水詩的興起,對送別詩的影響在于詩人開始有意識地安排送別詩中的景觀,對移出場的場景描寫比重增加,刻畫精細入微,襯托離別的幽微心境。 從南朝時期的文學(xué)理論可以看出,南朝詩人對景物之于情感的作用已經(jīng)有了較為成熟的認識。劉勰《文心雕龍·物色》云:“歲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遷,辭以情發(fā)?!庇帧睹髟姟菲疲骸叭朔A七情,應(yīng)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盄 1這些都闡明了物對情的感發(fā)作用,其在《詮賦》中提出的“睹物興情”“情以物興”“物以情觀”等主張都體現(xiàn)出對借景抒情、以物寫情的創(chuàng)作手法的認識以及自覺運用。謝靈運留存送別詩較少,但從所見送別詩中可見其對移出場中地理景物的刻意雕琢以及為達到情景兼美效果而作的精心安排。如《鄰里相送至方山》“析析就衰林,皎皎明秋月”,寫風動木葉聲、樹色、月色極為生動,“就”與“明”這兩個動詞使得風、林、月這三種物態(tài)具有動感與觸感,對衰林、秋月之變動的觸覺、視覺敏感,可以很好地渲染離別的暗淡情思。又《九日從宋公戲馬臺集送孔令》“凄凄陽卉腓,皎皎寒潭潔”,上言風霜凄慘,草木皆病,下言冷月皎皎,寒潭凄清,既是寫景,亦是喻己之衰老。吳小如說:“謝靈運寫山水詩,貴在其善于用精美準確的詞句客觀地刻畫出山水景物奇異而微妙之處,有似看細膩的工筆畫。然而這種精心刻意的描繪,又與他一生復(fù)雜多變的政治處境和矛盾糾纏的思想感情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盄 2 如果說謝靈運在情景交融的運用上還略顯疏隔,到鮑照時期,送別詩之景物描摹就更趨于圓熟、流暢且不著痕跡。鮑照是第一個大量創(chuàng)作送別詩的詩人,一生沉淪下僚,送別詩多創(chuàng)作于送別官員赴任的場合。他擅長于具體描寫一次性的離別事件,即分別對“何時”“何地”“何人”“如何”這些要素進行具體交代,對移出場的景觀描寫刻畫,無論篇幅還是細膩程度,都超出了他之前的詩人。如《吳興黃浦亭庾中郎別詩》前六句云“風起洲渚寒,云上日無輝。連山眇煙霧,長波迥難依。旅雁方南過,浮客未西歸”,《送別王宣城詩》云“既逢青春獻,復(fù)值白蘋生。廣望周千里,江郊藹微明”,《發(fā)后渚》云“涼?;奁礁?,飛潮隱修樾。孤光獨徘徊,空煙視升滅。途隨前峰遠,意逐后云結(jié)”。鮑照在送別詩中對移出場景物進行大段描寫,通過明確且細膩的敘景,使讀者可由此聯(lián)想到離別場合具體而真實的場景,而不只是停留于對離別場合模糊的印象感知上,“他在離別詩中融入了敘景,并不是為了把自己所體驗的離別進行一般化、典型化,而是由此找到了一種方法,即把離別當作一個一次性的事件深深刻印在詩歌里了”@ 3。這種寫景,與唐代出現(xiàn)的嚴格根據(jù)離別事件發(fā)生的時間、離別場所的情況來描寫的表現(xiàn)方式,已極為接近。 永明時期,五言送別詩大量出現(xiàn),語言上追求清新明麗,形式上追求格律化,移出場的景觀描寫被表現(xiàn)得更加豐富細膩。以謝朓送別詩為例,其《和別沈右率諸君詩》云“重樹日芬蒀,芳洲轉(zhuǎn)如積”,寫日光照在密密層層的樹林縫隙間煙靄氤氳以及流水回轉(zhuǎn)的形態(tài);《離夜詩》云“玉繩隱高樹,斜漢耿層臺。離堂華燭盡,別幌清琴哀”,寫群星在樹林上空若隱若現(xiàn),銀河在高臺之上閃閃發(fā)亮;又《臨溪送別詩》云“葉上涼風初,日隱輕霞暮”,描寫秋風初起時落葉飄下的瞬間和夜幕降臨時夕陽被遮的光景。這些敘景捕捉微觀和瞬間的景致,增加了環(huán)境的現(xiàn)實感。此時期及梁陳時期送別詩環(huán)境景觀描寫大抵如此。 總體而言,南朝及南朝以前的送別詩地理意象以當下移出場場景為重點,借景抒情、以景襯情。隨著送別詩的發(fā)展,景物的表現(xiàn)從大筆寫意逐漸變成精雕細刻。至南朝后期,送別詩情景交融達到高度的契合,情藏于景,不著痕跡。正如清人朱庭珍《筱園詩話》所言:“情即是景,景即是情,如鏡花水月,空明掩映,活潑玲瓏。”@ 4這種情韻豐美、意味悠長的意象表現(xiàn)在唐代得到了極大的發(fā)揮。 三、唐前送別詩地理意象書寫范式形成之原因 無論是瞻望式的勾勒,還是再現(xiàn)式的刻繪,唐前送別詩中的地理景觀書寫都集中在移出場的范圍內(nèi),不涉移動路徑與移入場的書寫。這既有心理方面的原因,也有地理認知方面的原因。 心理方面,唐前政治環(huán)境長期處于不穩(wěn)定的狀態(tài),時有戰(zhàn)亂紛擾,離人面對不可知的命運與前程,從此一別不知是否后會有期,心中哀傷感懷,自是沒有入唐后“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的樂觀,也沒有“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的氣魄,一首短小的送別詩尚且未能訴盡離傷,更無暇寫旅途風光及遠方風物。另外,交通不發(fā)達使得離人別后兩茫茫,令人產(chǎn)生悲觀情緒。松浦友久論述距離感所引起的離別感動時道:“第一,同離別對方之間實際上正隔離,或眼下正要隔離——空間隔離感。第二,為再回之日遙遙無期而憂慮的時間距離感。第三,因離別之后交往之情斷絕而引起的心理距離感??梢哉f,正是這種實在的距離感與為填充這種距離而產(chǎn)生的對對方深切與激昂的眷愛之情,使其離別行為具有了詩歌情念派生的根源。因此,作為離別詩基本條件的距離感與因時空距離阻隔而產(chǎn)生的往復(fù)心情便相互交錯,使因此引發(fā)的感動的情感幅度大為增強?!盄 5 地理認知方面,早期人們對地理空間的認知極其有限,對于遙遠地域的地理認知極少,這極大地限制了人們對移出場之外場景的想象。中國古代傳統(tǒng)地理學(xué)的觀念建立在“天圓地方”的宇宙空間模型之上,認為天如穹隆,地為四方。關(guān)于疆域的范圍,最早記錄為九鼎圖,《左傳》載,九鼎上有山川、河流的圖形符號記錄。之后《尚書·禹貢》提出的“禹貢九州”概念便是早期人們對國家疆域的認知了。這一概念模糊粗淺,卻是疆域尚未完全明確定型時人們對疆域范圍的具體指代。 在實際地理經(jīng)驗方面,囿于交通、氣候、自然條件等因素,人們的空間活動范圍有限,這也使人們對疆域范圍與地理空間沒有具體清晰的認識,長期停留在模糊、空泛的“天下”觀念上。隨著《尚書》被推崇為儒家經(jīng)典,人們開始據(jù)“禹貢九州”繪制禹貢圖、九州圖、禹跡圖等,這些圖代表了全國總圖,古代中原之人的活動與思想所及的范圍限于此。戰(zhàn)國時期,人們根據(jù)《山海經(jīng)》繪《山海經(jīng)圖》?!渡胶=?jīng)》作為古人地理空間認知的產(chǎn)物,記述了古代神話、山水地理、風土物產(chǎn)、民俗宗教、巫術(shù)醫(yī)藥等各方面的內(nèi)容。從劉秀、劉歆開始,《山海經(jīng)》便被認為是一部地理著作,郭璞作《山海經(jīng)注》,酈道元作《水經(jīng)注》引用《山海經(jīng)》多達八十余處。后世的圖書著錄也將《山海經(jīng)》歸入地理類,如《隋書·經(jīng)籍志》《舊唐書·經(jīng)籍志》《新唐書·藝文志》《崇文總目》等。劉歆在《上〈山海經(jīng)〉表》中說《山海經(jīng)》“內(nèi)別五方之山,外分八方之海,紀其珍寶奇物異方之所生,水土草木禽獸昆蟲鱗鳳之所止,禎祥之所隱,及四海之外,絕域之國,殊類之人”@ 6,將《山海經(jīng)》所載視為信史。事實上,《山海經(jīng)》在描述方向時,只有東南西北四個大致的方向,描述兩點間距離時使用的都是相對距離,如其云:“南山經(jīng)之首曰鵲山。其首曰招搖之山,臨于西海之上,多桂,多金玉?!謻|三百里,曰堂庭之山,多棪木,多白猿,多水玉,多黃金?!盄 7這樣的地理空間認知仍是模糊的,整體空間仍是難以想象的,這些地理信息連同其對異域空間的想象與幻想一同影響當時及后世人們的地理知識。 漢魏晉南北朝時期,博物雜記類小說對于遙遠的地理空間與事物的描寫增加,但多夸張神化,故不足信,如《十洲記》描寫東方朔對漢武帝講述八方巨海中祖洲、瀛洲、玄洲、炎洲、長洲、元洲、流洲、生洲、鳳麟洲、聚窟洲,以及滄海島、方丈洲、蓬萊山、扶桑、昆侖山等地的物產(chǎn)、風俗;《博物志》載:“驩兜國,其民盡似仙人,帝堯司徒驩兜之后,民常捕海島中,人面鳥口,去南國萬六千里,盡似仙人也?!盄 8此外還有東漢楊孚《南裔異物志》、東漢廬植《冀州風土記》、三國譙周《巴蜀異物志》、晉周處《風土記》等。這些纂述主要以異物志、山水記、風土記為形式,志奇、志異色彩較濃。而若非博學(xué)之人,連這些有限的地理信息都難以獲得。交通的不便更使人們?nèi)狈h方的實際地理經(jīng)驗,袁行霈曾指出,南朝詩人因未親臨黃河、足登泰山,而沒有機會領(lǐng)略到雄奇的中原風光,北朝的詩人亦未能到南方領(lǐng)略那新開發(fā)水鄉(xiāng)的煙水籠罩下變幻莫測的勝景。@ 9作家在創(chuàng)作文學(xué)作品時,對地理的想象無法超越所在時代所認知的地理空間與地理知識。思想認知的局限與地理經(jīng)驗的缺失,限制了送別事件中詩人對遠方空間的想象,因而詩歌中所展現(xiàn)的地理圖景僅是目力所及的移出場,而無論辭行者的目的地是遠是近,都陌生甚至危險,彼地的具體情況更是不可想象,這也是瞻望式、再現(xiàn)式書寫的成因。 四、結(jié)語 唐前送別詩景觀書寫、空間書寫以移出場為主,入唐后,送別詩對移動路徑沿路敘景式的空間書寫才逐漸普遍,即在景觀的書寫上,不僅對移出場進行借景抒情式的景物描寫,而且也比較明顯地增加了對移動路徑景觀的敘述。這是由于唐代交通便利、文人官僚化以及地理志的發(fā)展等因素的綜合影響。這類送別詩常在詩題點明行人赴任地點,并重點描寫行人前往任地的途中較有特色的地點名物、動物植物、山川湖海等自然景物。涉及景物為詩人根據(jù)自己對移動路線的地理認知想象出來的,它與辭行者實際遇到的事物不一定吻合,但這種想象在唐代送人赴任詩中被普遍使用。官場應(yīng)酬式的送行活動大量出現(xiàn),在很多場合中,送行者與辭行者關(guān)系并不那么密切,在這種情況下創(chuàng)作送別詩,描寫想象中的沿路風景既能使詩人有物可寫,也可以避免談及私人情感。 而對移入場風土展示式的空間書寫則大盛于盛唐。這一時期送別詩尤其是送人赴任詩的地理事象多為移入場的自然景物、風土民情。王維送人赴任詩是這類送別詩的代表,其詩既有對移出場場景的刻畫,又有對移動路徑沿路敘景式的描寫,并對移入場的風土進行展示,這種綜合運用使得送別詩的空間描寫進一步完善并走向成熟,可以說王維開啟了盛唐送別詩空間書寫新范式。盛唐時期的重要詩人,幾乎都有這種類型的送人赴任詩創(chuàng)作。到了中唐時期,送人赴任詩對行人所到之地的風土描寫蔚為大觀,甚至有部分送人赴任詩以送別事件為契機通篇吟詠風土,以移入場的景觀展示作為送別詩的寫作重點,如元稹、白居易的《送客游嶺南二十韻》唱和。 唐代這種沿路敘景與風土展示的空間寫作模式的廣泛應(yīng)用使詩人們在送別場合得以快速創(chuàng)作出送別詩,同時也不可避免地帶來生硬僵化的弊病。很多送人赴任詩只是為了切合辭行者的目的地而生硬地使用相關(guān)地名事典與目的地相切合,送別詩遂淪為應(yīng)景的文字游戲。李德裕說:“擅長做送別詩的詩人更憑借自己嫻熟的對仗工夫,以一二地名、驛名對舉,以概述行旅,顯得既單調(diào)又無聊?!? 0例如韓愈的《送桂州嚴大夫》詩寫桂林勝景遠勝仙境,在后世廣為流傳并被當成桂林旅游宣傳語,然而仍避免不了被紀昀批評為“應(yīng)酬率筆”# 1,因這類官場送別詩不過是在相同的結(jié)構(gòu)框架之中變換不同的描述對象,藝術(shù)價值被大大地降低了。當然,套路化與模式化也可以當成一種文化現(xiàn)象來解讀,拋開藝術(shù)標準的審判,以另一種心態(tài)去審視這樣一種文化現(xiàn)象,或許可以讓我們更加靠近官員送別的真實場面與送別文學(xué)的功利,它帶著應(yīng)酬的無奈,帶著敷衍的尷尬,也帶著競技的熱鬧。相比于唐前的瞻望式與再現(xiàn)式的景觀書寫與空間表述,唐代以后慣用的這種官場送別模式,少了些離別的深情與情思的細膩。 送別詩發(fā)展至唐,完成了從瞻望式、再現(xiàn)式到沿路敘景式、風土展示式的地理意象書寫演進和范式的構(gòu)建。從文學(xué)地理學(xué)的視角研究送別詩、重讀送別詩,有助于我們探究送別詩發(fā)展中存在的規(guī)律,了解不同時期地理意象在送別詩中的呈現(xiàn)方式,同時也可以通過解讀送別詩中的地理因素,認識送別詩在地理學(xué)方面的價值。 a 梁啟超:《飲冰室合集》(第2冊),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87頁。 b 梅新林:《中國古代文學(xué)地理形態(tài)與演變》,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06年版,第13頁。 c 張偉然:《唐人心目中的文化區(qū)域及地理意象》,載于李曉聰主編:《唐代地域結(jié)構(gòu)與運作空間》,上海辭書出版社2003年版,第309頁。 d 戴偉華的《地域文化與唐代詩歌》認為,文學(xué)地理學(xué)將位移主體的位移空間分為移出場、移動路徑、移入場。移出場是指位移主體移出的場所,移入場是指位移主體移入的場所,移動路徑是指連接移出場和移入場之間的連線。見戴偉華:《地域文化與唐代詩歌》,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18頁。 e 〔北齊〕顏之推著,夏家善、夏春田注釋:《顏氏家訓(xùn)》,天津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38頁。 f 沿路敘景,即對行者即將遇到的沿途風景進行描寫。這一類敘景往往不是作者本人親眼所見,而是在眾所周知的文獻知識基礎(chǔ)上,由作者重新創(chuàng)作出來的。蔣寅的《祖餞詩會上的明星——郎士元》(《暨南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1995年第1期)將大歷十才子之一郎士元的送行詩所涉內(nèi)容歸并為八個基本要素:(1)送別時地;(2)惜別情狀;(3)別后相思;(4)前途景物;(5)行人此行事由及目的地;(6)節(jié)令風物;(7)設(shè)想行人抵達目的地的情形;(8)贊揚行人家世功業(yè)。其中包含“前途景物”,這個歸納在中唐送人赴任詩中有較強的普遍性。 g 張興茂:《論唐代送人赴任詩的風土?xí)鴮憽罚短熘袑W(xué)刊》2016年第2期。 h 〔清〕王士禛著,張世林點校:《分甘馀話》,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62頁。 i 〔漢〕毛亨傳、〔漢〕鄭玄箋、〔唐〕孔穎達疏:《毛詩正義》(卷二),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0年版,第142頁。 j 葉當前在其《論六朝送別詩的結(jié)構(gòu)》(《中國文學(xué)研究》2011年第4期)一文中總結(jié)六朝送別詩的結(jié)尾模式有勸慰式、抒情式、佇立式、期待式,其中佇立式結(jié)尾分兩種:“其一為送者瞻望型,離人已去,送者依然久久不肯離開送別地點,面對遠方久久佇立;另一種為行者返顧型,即留者已回返,離人站在船頭或者坐在車上回顧留戀,思緒始終不肯離開送別地點?!北疚恼J為,佇立與瞻望不僅是送別詩的一種獨具特色的結(jié)篇模式,也是詩歌空間場景展開的一種方式。 k 〔漢〕許慎撰、〔清〕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中州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553頁。 l 逯欽立輯校:《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329頁。(本文有關(guān)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m 〔清〕何文煥輯:《歷代詩話》,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378頁。 n 〔清〕吳景旭:《歷代詩話》,清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483冊,臺灣商務(wù)印書館2008年版,第778頁。 o 〔南朝梁〕蕭統(tǒng)編、〔唐〕李善注:《文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102頁。 p 〔晉〕陸機著、金濤聲點校:《陸機集》,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43頁。 q 〔唐〕李白著、〔清〕王琦注:《李太白全集》,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734頁。 r 〔唐〕王維著、〔清〕趙殿成箋注:《王右丞集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61年版,第149頁。 s 〔唐〕岑參著,陳鐵民、侯忠義校注:《岑參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63頁。 t 〔清〕王夫之等撰:《清詩話》(上冊),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33頁。 u 〔南朝梁〕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卷二),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2年版,第693、65頁。 v 吳小如:《說謝靈運〈鄰里相送至方山〉》,《名作欣賞》1988年第6期,第11—14頁。 w 〔日〕松原朗:《中國離別詩形成論考》,李寅生譯,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29頁。 x 郭紹虞編選、富壽蓀校點:《清詩話續(xù)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2337頁。 y 〔日〕松浦友久:《李白詩歌抒情藝術(shù)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68頁。 z 〔清〕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漢文》(卷四十),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691—692頁。 @ 7 〔晉〕郭璞注、〔清〕郝懿行箋疏、沈海波校點:《山海經(jīng)》,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1頁。 @ 8 〔晉〕張華撰、范寧校證:《博物志校證》,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1頁。 @ 9 袁行霈:《盛唐詩歌與盛唐氣象》,《高校理論戰(zhàn)線》1998年第12期,第36頁。 # 0 李德裕:《唐宋時期館驛制度及其與文學(xué)之關(guān)系研究》,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8年版,第304頁。 # 1 〔元〕方回選評、李慶甲集評校點:《瀛奎律髓匯評》,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56頁。 基金項目: 2018年度廣西高校中青年教師基礎(chǔ)能力提升項目《美術(shù)地理學(xué)視域下的廣西題材繪畫與廣西形象的建構(gòu)》(2018KY0387);2017年廣西藝術(shù)學(xué)院高層次人才科研啟動經(jīng)費項目《“語-圖”互文視域中的唐人詩意畫研究》(GCRC201702) 作 者: 張興茂,博士,廣西藝術(shù)學(xué)院講師,研究方向:唐宋文學(xué)、古代畫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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