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堰凹村,遇到這樣問問題的,村民們一般都會嗤之以鼻,臉上分明掛著三分的不屑,言外之意是:你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搬一塊煤球一數(shù)便知。當鄉(xiāng)鄰把那人領(lǐng)進江娃家的時候,江娃正和著煤,見有人上門,原以為是買煤球的,熱情地遞著煙,誰知那人捋著八字須悻悻地說,俺不買煤球,只為求個證。江娃把臉拉得老長像竹芭上的刀豆,不過他仍謹記老娘伸手不打笑面人的告誡,忍著沒當場發(fā)飆。指著屋檐下碼著齊齊整整的煤球說,喏,在那兒,揭開油毛氈,你自個數(shù)去!“一、二、仨......”那人伸著手指反復數(shù)了三遍才數(shù)清,有點欣喜若狂,并喃喃自語著:真的是十二個洞。江娃心里默默罵著,啥腦子,怕是給驢踢了吧,蜂窩煤中間八個洞,兩邊各倆,合起來十二個洞,我是倒背如流、閉著眼睛就能畫出來。蜂窩煤球有兩種:有十二個的,也有十四個的,但最好用的還是十二個的。江娃拓的煤球火力旺、耐燒、不絕火。江娃早先,可不是這樣。他是“三月三穿靴戴帽--真老憨”,更有點溜光!村里給他和他娘分了四畝多地,辛辛苦苦種了小麥、包谷、花生,借老天的眷顧收成不錯,賣了糧食換成錢,燒包的不知道自己是天王老子還是地王爺。他率先買了臺“燕舞”牌錄音機,聲音放得震天響。不是“燕舞,燕舞,一曲歌來一片情”,就是“情網(wǎng)情網(wǎng)最難闖”,原本安靜的院落,弄得是烏煙瘴氣、亂七八糟的。他娘,他哥怎么罵他、說他也聽不進去,依舊是個混世魔王的主。一幫狐朋狗友就慫恿他去縣城找他的姑姑要錢。他姑姑師范畢業(yè),在城里當老師,有余錢。開始的時候,他姑姑不明就里,以為他真的缺錢花,是實心的找對象,總會救濟個二三十塊錢。他前腳拿了錢,后腳就和那幫混子們下館子胡吃海喝,花光了。后來去的次數(shù)多了,他姑姑看出破綻來,繃著臉撂了句狠話,果真有花女看上你,過了“定奪”,擺蒸桌的錢,姑姑俺一定出!否則,一分錢也別想從我這里拿走!那時,家家戶戶還分了一小畦菜園,是農(nóng)民的小天地。“清明前后,種瓜點豆”。他也不懂這個理,就隨季節(jié),別人種啥他種啥。江娃不善于打理,人家的黃瓜架子上結(jié)了一茬又一茬的黃瓜,他園里是少得屈指可數(shù)。他就問“老菜把式”德昌老漢。德昌老漢說,蘿卜白菜蔥,全靠大糞催。你該挑幾挑漚過的糞水澆澆,地壯了,瓜自然就結(jié)得厚實。他照著辦了??稍谔艏S水時碰到平日里愛“搗雞毛”的豁嘴九叔,就逗江娃。“那個'悶葫蘆’是說過這么一句中聽的話”。九叔見沒討著便宜,倆眼一乜斜瞅見江娃挑著的勾擔還在肩膀上擔著,就故意東扯葫蘆西扯瓢找閑話磨蹭時間,而江娃始終沒有放下挑子,只是左肩膀酸了換下右肩膀,這剛好著了豁嘴九叔的道。山炮大娘割完韭菜打邊上路過,看出了九叔那花花腸子。沖江娃甩出一句話:“江娃,你個憨貨,站那說話不腰疼!快把你的勾擔撂地上 ,你九叔在'擺治’你呢!”“呵呵,沒啥!有些沉重無人可分擔,只能自己左肩換右肩?!苯拮晕医獬暗卣f著,說完便挑著糞水一悠一悠往菜地去了。江娃他娘是個老迷糊,經(jīng)常沒來由地發(fā)火,吃罷飯看見江娃碗筷擱里不對,不是碗擱在桌沿,就是筷子一頭朝南,一頭朝北,張嘴就數(shù)落開:我日你姐,碗咋擱里,前幾天剛賣個碗(打爛個碗),還想爺們再賣一個?他娘眉頭先是一皺,發(fā)覺有點冒失,自己哪生過閨女?詞窮理屈地翻著白眼破鑼般嚷著:你個鱉娃犟嘴??!江娃接著他娘的話把,搶白了一句:別說俺從落地那天從沒見過爹長里啥樣,連他老人家的墳埋在哪兒也找不著,年三十上墳燒個紙錢還得東找找,西望望,亂燒一氣,他若地下有靈,一定會埋怨你的!這,這......見江娃說到她的心坎處,她心里一陣羞愧。是啊,自從江娃他爹死后忙于扒扯,就再沒上墳燒紙,再加上“平墳運動”,老伴的墳塋埋在哪兒早給忘得一干二凈。清明或“十來一”前幾天,夜里睡覺朦朦朧朧聽見老伴給她托夢要錢花......她結(jié)結(jié)巴巴說不出話來,嘴里烏拉烏拉著,卻又不懇認輸,抄起上門邊的掃帚甩手就扔向江娃,罵罵咧咧著,我揍你個龜孫子,看你還敢犟嘴。江娃一個閃身躲了過去,忙于其他瑣事,他娘也不再言語,默默地收拾碗筷,立在灶臺邊恍恍惚惚地刷著鍋碗瓢盆,干凈的抹布擦了再擦,早已忘記往日常言:不干不凈,吃了沒病。村里搞大棚蔬菜那陣子,每家每戶都要出義工。江娃抗上鐵锨、拎著糞籃也去充個數(shù)。大棚建在東崗上,最主要的活是夯土墻,土墻保溫又抗風,是大棚蔬菜天然的避風港。夯土墻首先得打好地基,打地基就要打夯。打夯時要唱夯歌的。老遠就能聽到“喲嗬嗨嗨!喲嗬嗨嗨!喲嗬嗨嗨喲嗬嗨!”鏗鏘的聲響。領(lǐng)頭的是老隊長,開始時他先喊:哎喲里夯!其他人跟著喊:哎喲里夯!喲嗨呀一個喲嗬嗨,啊嗨喲一個喲嗬嗨喲,嗨嗨呀胡爾嗨!同時眾人一起用勁,把夯抬高,猛地平穩(wěn)放下。老隊長再喊:高高地抬呀,穩(wěn)穩(wěn)地放?。?/span>眾人:穩(wěn)穩(wěn)地放啊,喲嗬嗨嗨!喲呵嗨嗨!激越時,圍觀者也情緒高漲;沉郁時,打夯的節(jié)奏也漸漸放緩,夯起夯落,潮起潮落,他們仿佛不是在打夯,而是在盡情地表演。這夯場就是舞臺,故鄉(xiāng)的舞臺,整個天地間的舞臺。地基打好了,輪著打土墻,打土墻是門古老的建筑工藝。得用兩寸厚的木板,做成兩長兩短、可開可合的長方形墻板。然后,將之架在地基上,填土其中。再需要兩個壯勞力,拿著長木柄、方錐形的墻杵,以大力氣,把墻板里的填土,搗實、砸平。兩人中有一個技術(shù)較好、又善喊唱號子者。他打的窩另一個必須緊跟著原窩打下。拍墻的人要用木拍把墻體拍實,然后用刷子澆上水,再拍。一層夯實,其上橫置數(shù)根段木,再架墻板,再夯筑。如此這般,一面墻就筑起來了。江娃個子雖高,但身體瓤差,村里的豁嘴九叔說他是麥秸垛怪大,壓不死個老鼠。鑒于此,他和幾個力氣弱的負責填土,往往是沒鏟幾锨土,就氣喘吁吁,他就裝模做樣地鏟幾下,有時丟下鐵锨跑一邊尿尿,半天不見個人影,老隊長看在眼里氣在心上,氣不過時就扯開嗓門吼了句:“江娃,你干不了,就給我滾一邊!支糊誰呢?你這叫豆腐渣貼門神--板都不沾!”江娃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脖根。打肉片湯時早先總是擠在前頭,想多打幾片,今天像蔫了的胡茄子,慫在了隊伍后面。他哥也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農(nóng)民,知道江娃的囧況后給他指了一個門路:拓煤球。他哥為人厚道,在十里八村落了個好人緣,當即尋了關(guān)系先安排江娃在鄉(xiāng)里煤場上當學徒,學習怎樣篩土過煤,煤土比例、和煤拓煤、翻煤曬煤,倆月出師。用江娃自己的話說:二十一天不出雞娃的是壞蛋,咱倆月不出師就一頭撞死在樹上。江娃倆月出的師。出師時順便從煤場帶了兩個煤球模子。(十二孔的和十四孔的,十四個孔并不好用,拓的時候常爛煤球,就丟到一邊乃至銹成鐵渣。)拓煤球前要先進行一系列的準備工作。首先是到地里挖到合適的泥土,以表層浮土為最,拉回家放到空地上壓碎、晾曬。清晨趁涼快支起一個細網(wǎng)格篩子把壓碎的泥土篩一遍,過濾后大的泥土可用鐵锨拍碎再篩。土的作用主要是粘合定型,另外燒的時候煤渣也不會掉下來堵住通風口。就緒后就在院里找一塊平地,拖一塊約二平方的薄鐵皮攤在平地之上,把買來的煤灰以兩鐵锨煤,一鐵锨細土的比例摻和在一起,一直在鐵皮上堆成一小堆,像個小山包。再在中間挖個小坑,在煤坑中間倒上適量的水,不要太多,太多會四溢,水和煤的比例是50斤水:500斤的煤,也不能和得太稀了,稀了卵不成塊,約莫二十來分鐘的時間,讓水分洇透到煤灰里。接著就是甩開膀子抬起鐵鍬來回翻煤泥,直到煤和泥土充分糅合在一塊,分不清彼此為最佳。在砸蜂窩煤球之前還得準備一個小桶,桶里放入適量的水,能浸過煤球模子即可。拓之前一定要把模子在水桶里沾一下水,這樣的好處是拓出的煤球“利灑”,不粘模子。江娃經(jīng)常穿著一件白色背心,肩膀曬得黝黑,像煤塊,左右手青筋暴突,鐵鉗子般緊緊抓住煤球模子往和好了煤上面狠狠地碾壓,六七下就好,然后單手拎起煤球模子找個干凈高崗的空地,煤球模子與地面保持約3厘米的距離,用左右大拇指輕輕摁一下上面的開關(guān),一個漂亮的煤球就橫空出世了。他賣煤球記賬卻有自己的一套獨特竅門。賬本是用香煙盒的反面裝訂的,有白河橋、松煙、湍河橋、芒果,我有幸見過幾回。記賬的筆是一支木工筆,扁扁的那種,香煙紙的反面密密麻麻、歪歪扭扭地記著“鬼畫符”。我指著一個禿頭,頭上留著三根頭發(fā)模樣的畫好奇地問道:“這個是啥個意思?”江娃笑著說:“這個是村里的三毛子,禿頂,只剩三根毛。我給他拉了100塊煤球,說是等他媳婦攢夠了一筐柴雞蛋拿來抵賬。”“那這個圓點之后的三道杠又指的是哪家?”我饒有興趣地問著。“這個圓點是俺家,三道杠是俺家房子后三排的朝子叔,給他送了50塊煤球,用來煎草藥,他腿腳有點不靈便,應了我,等幾天手頭寬了給錢。”“這個畫著兩個大門插著一個五角星的該不會是村部吧?”我順著他的思維,結(jié)合圖譜,似乎找到了破解他“天書”的密碼,試探著說。他嘻嘻一笑說:“你個黑蛋娃,賊聰明,真真那窗戶紙一點就透!”這的確是村部,高會計讓我送了一千塊煤球,他人也爽快,沒幾天錢就結(jié)了,你沒看,我劃了一道橫線。我適才注意細看了下,那些劃過線的在鄉(xiāng)下代表還了錢的,沒劃的代表還欠著。這是一種普普通通的記賬方式,簡單實用。葛洪在《抱撲子.鈞世》書中有過記述“上古結(jié)繩而治”,我不知道沒讀過一天書的江娃以這種記賬方式算不算獨創(chuàng)?這么老實的一個人,一次在干活歇息的間隙,輪到江娃散煙,發(fā)到“陰死炮”蓮子娃時,恰好沒有香煙了,江娃本身就是個“直杠子”,也不知咋去圓個場,怯懦地連說不好意思。當著眾人的面蓮子娃嘴上沒說啥,心里可撲騰開了花:江娃,你這個慫包!分明就是裁縫不帶尺--存心不良(量),也敢看不起我!看我非整死你不可!在村里,人們看人是分三六九等的。最簡單的劃分就是:光棍、眼子、老鱉一。蓮子娃前段時間老婆被隔村的泥鰍娃給哄跑了。這事鬧得是紛紛揚揚,到哪就聽到人們背后的竊竊私語:什么色的帽子,什么連媳婦都看不住,他成了十足的老鱉一。再碰上江娃發(fā)煙這鬧心事,蓮子娃越想越覺得窩囊,怒從心邊起,半夜起來,摸出三棱刮刀,在磨刀石上霍霍地磨著。天蒙蒙亮,蓮娃子看見江娃在地邊彎著腰往撈車上裝著浮土,他神不知鬼不覺地躲到江娃背后照準后腰就是一攮子。瞬間,血涔涔地往外冒,江娃一手捂著后腰,忍著疼痛轉(zhuǎn)過身倆眼直愣愣地盯著刺他的人,見是蓮娃子,滿臉的疑惑,疑惑這個蓮娃子的心咋那么狠呢!也算江娃命大,他是被早晨上地干活的人發(fā)現(xiàn)并送救的。救過來之后,元氣大傷,好長一段時間也干不成活。蓮娃子涉嫌行兇被抓去看守所,但給江娃的賠償很少,他娘找蓮娃子他娘討要了幾回,也沒個結(jié)果,便在心里認定這是奇恥大辱,不住地哀嘆,憂郁成疾,沒過多久就咽了氣,剩下孤孤單單的江娃一個人過。恢復好身體的江娃,重操舊業(yè),只是煤球拓得像爐子的煤火更加爐火純青了。而他所渴望的“花女”是盼了再盼,望了再望,始終沒有到來。每當華燈初上,星火閃耀之時,他也暗自納悶,自己拓了那么多的煤球,溫暖了上百上千的家庭,咋就溫暖不了一個姑娘的心呢? 立岳: 原名秦麗月,河南新野人,文風散淡,個性隨和,愛書法,好行隸,喜游山水,聊寄情懷。
谷亮: 70后,自由職業(yè)者、主持人、教書匠、演員。無科班出身的光環(huán),千禧之年與麥結(jié)緣,而立之年方幡然醒悟:此生應屬于舞臺,遂創(chuàng)立主持工作室。
為了傳承主持和聲音藝術(shù),開始帶成人學生,因成人學生時間無法滿足教學的熱忱,不惑之年起像帶小徒弟一樣帶播音主持與表演班孩子,成立教書匠谷亮私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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