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9月12日，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臥床的奶奶好了，精神矍鑠，步履輕盈。結果，當晚，奶奶走了。這世間最親近的人離我而去，不復歸來。

　　我時常會憶起奶奶火化前的樣子，按照農(nóng)村的習俗，她扎了一個很奇異的頭，還戴了金光閃閃的頭飾。壽衣下的奶奶小了一圈，面容很是安詳，像是要盛裝趕赴一場宴會。我嘶啞著嗓子呼喚她，她終究是沒有聽見。

　　奶奶先是患上了老年癡呆，不知怎么，說呆就呆了。爸爸說，是因為人上了年紀，器官都老化了。我接受奶奶上年紀的事實，可是，我卻從未曾想過有一天奶奶會變得連最親最近的人都會忘卻。

　　之前的奶奶，只是忽略了時間。平日里，她的作息很有規(guī)律，可是有一天，都很晚了卻仍是開著燈不睡覺，問她，她說“天還沒有黑呢！”于是半夜就起床，天黑卻不睡的事情時有發(fā)生。

　　再后來，奶奶不知道了饑飽。吃飯，剛剛吃過還要吃，吃得很慢，還邊吃還邊吐。我會習慣性地問她“吃了嗎？”要么，她把吃了說成沒吃；要么，吃的粥，卻說成湯。我的奶奶，是真的糊涂了。

　　我回家的時候，年過花甲的父親眼睛經(jīng)常是紅腫的，我知道，他心里難過。以前的奶奶，是多么精神矍鑠的一個老人啊。

　　奶奶從未上過學，所以，一個大字也不識。她和爺爺是娃娃親，兩個人，就那么相伴了很多年。我的記憶里，他們很是談得來。爺爺是個老教師，也曾教過奶奶認字，但是她說一認字就頭疼，還不如干活。所以，一直以來，奶奶連阿拉伯數(shù)字都不認識。但是，就是這個目不識丁的老太太用自己的勤勞、能干、堅忍、善良撐起了一個家。

　　奶奶生有一個兒子五個女兒，而在她重男輕女的意識里，兒子這一脈是舉足輕重的，所以，她離爸爸最近，離我們姐弟也最近。我的印象里，一直浮動著一個畫面，奶奶背著我，從莊東走到莊西。一個身體不算高大的女人，背著個瘦小的女孩，那女孩的腿還有節(jié)奏地晃動著……我可能是我們周邊唯一由奶奶背到一年級的人——小時候的我比較會撒嬌，而奶奶更是縱容了我，無論任何事情。

　　姑姑家的弟弟妹妹來了，她常嫌人家吵，背后嘟囔著“可走了”；而我和弟弟出去玩一小會兒，她會喊遍整個村莊搜尋我們。

　　我?guī)缀跆焯熘形缁貗寢尲也滹?，奶奶總是在門口背著手踱來踱去，我知道，她是在等我和女兒。通常情況下，都是我先到家，奶奶總會追著我問：“帆子呢？”雖然，每次的答案都是一樣，但是，她還是繼續(xù)把那份愛和關心加之在了重外甥女身上。

　　等到有一天，奶奶無視了家人的存在，變得啞然，我們都開始慌了。姑姑們來了，考驗奶奶：“我是老幾呀？”奶奶傻笑著敲敲頭，說：“我想不起來了！”我們娘倆去的時候，奶奶時而認識，時而不認識。有一次，小姑指著一帆問，你認識這是誰嗎？奶奶嘿嘿地笑了兩聲，“認識，這不是喜艷（二姑家的女兒）嗎？”我糾正，“奶奶，這是一帆！”姑姑指著我繼續(xù)問：“那你說這是誰呀？”奶奶看看我，還是笑，然后非?？隙ǖ卣f：“一帆！”我的奶奶，居然把我認成了一帆。姑姑的眼圈紅了，說：“奶奶連那么心疼的大孫女都不認識了，以后也不會心疼你了！”我的眼淚刷地一下就涌了出來，心中一個聲音在說：“奶奶，您不會心疼我了，我以后心疼您！”只是時光啊，你慢些走，我想多疼疼奶奶！

　　以前，看小品的時候，聽凱麗說“對待六十歲的老人，要像對待小學生一樣，對待七十歲的老人要像對待幼兒園的孩子一樣，對待八九十歲的老人，要像對待嬰兒一樣……”我一直不懂，直到奶奶生病了，我才懂了，因為奶奶真的變成了一個嬰兒。

　　她吃飯的時候，會不自覺地用筷子敲擊桌子，很有節(jié)奏的，我說奶奶你再敲一次，她就敲，一板一眼，還是一樣的節(jié)奏，很有成就感的樣子。以前的奶奶，曾告誡我們吃飯敲碗是不禮貌的行為，而現(xiàn)在，她什么都不知道了。她不知道何時該上廁所，不知道何時上床睡覺，更不知道身邊天天都是誰在陪她。

　　姑姑和爸爸，從悲傷的情緒里走出來，念叨著，媽這樣子還挺好的，起碼哪里都不痛不癢，就是糊涂、話少、傻笑。村里，也曾有過類似的老年癡呆，說有的，天天出去瘋跑，讓家人到處找；有的，還罵人，去敲鄰居家的玻璃；更有一個鄰近的，據(jù)說不知道怎么了，一眼不著就去拿別人家的東西，藏在柜子下面，讓兒女們常常去給別人去賠不是。

　　唉，我可親可敬的奶奶，我不想把她和別人相比，我知道就算是奶奶糊涂透頂了，也不會辦出讓家人難堪的事情來。因為，她從來不給孩子們找麻煩，從來，都只是關心著、愛護著這一大家子的人。

　　我到石家莊出差走了一星期，回來后，爸爸說，你奶奶準是想你了，總問“一帆呢？怎么沒看見一帆啊？”其實，一帆就住在那里，我估計，她僅存的記憶里我就是一帆。姑姑補充著說：“你奶奶還問我，他們幾個人在吃飯？一帆在嗎？”我的奶奶記得我天天回娘家蹭飯，他還知道家里少了一個我。那時的淚，正如此刻，無聲無息地滑落……

　　在外上班的弟弟抽空回來的時候，奶奶的意識已然更模糊了。弟弟就坐在奶奶身邊，陪著她自說自話。奶奶的聽覺已經(jīng)褪化了，但是她眼珠動也不動地看著她寵溺的大孫子。弟弟說，“奶奶等我，等我把孫媳婦兒給您帶回來?！蹦棠趟坪趼牰?，然后，她笑了。

　　不過，奶奶終究沒有等到。那天凌晨，我做了一個好夢，夢見奶奶好了。然后，歡歡喜喜去給一帆慶祝生日，中午連同晚上，陪孩子高興了一天?；丶业穆飞?，弟弟突然說心情特別不好，像有預感了一般，執(zhí)意叫來了所有的親人。她是干干凈凈地走的，鄰居們都說，老太太要強要好了一輩子，走得特別體面，連一直彎曲的腿都伸直了。我們強忍住哭泣，不讓奶奶在去往天堂的道路上迷失，但是那一刻，我們都在！

　　又一個清明，我買了兩大包紙錢，每種面值，每種樣式，使勁往里塞。走到半路，掉了出來。一個阿姨幫我揀起來，“怎么買這么多呀？”我鼻子一酸，淚水盈滿眼眶。因為奶奶再也花不到真錢了，我希望她在那一頭想要什么，就能擁有什么，即便只能是“物質”上的。

　　其實，我一直羞于表達，即使是在奶奶的墳前，我不會說，“奶奶，我來看您了?！辈粫f“奶奶，我想你！”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但是，我相信，奶奶會懂我。因為，在我有生的歲月里，她陪伴了我整整36年——“有些人，來到你的生命總有意義，即使你們終究要別離。好好珍惜身邊的每一個人，一如珍惜自己一樣，因為正是有了這些人，你才得以一路走到現(xiàn)在！”

　　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小宇想奶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