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語 (3) 多年未見,母親老了也變了,但是像現(xiàn)下時尚的老太太們,燙了頭發(fā),染了棕黃色。人老了就肉松皮垂,最后都相像起來。但母親方臉濃眉,年輕時不秀氣,過了六十反而顯得很精神。 令語叫了一聲:媽。 母親看著令語,一時說不出話來。站在她面前的是一個有點陌生的女人,仔細一看,還是她的小女兒,倔強的眉,高挺的鼻子,當(dāng)年總是亂蓬蓬的頭發(fā)現(xiàn)在柔順的披在肩上,以前單薄的身體已經(jīng)和她一樣高,長成一個成熟的女人了。 陽光照在她們身上,街上有人家在做木匠活,吱嘎吱嘎的鋸木聲,一陣濕濕的刨花香味飄過來。 母親有點生疏的笑,客氣的招呼:我做好飯了,快進來吧。 令語跟著母親進了門。 屋子不大,地上鋪著瓷磚,屋中間放著兩條暗紅色的長木椅和茶幾,一盆高高的滴水觀音靠在白墻邊,后窗邊上放著餐桌。一個人背對著她們在看電視,正轉(zhuǎn)過頭來。 母親介紹說:這是你李叔。 李叔點點頭,令語看到他大概比母親大好幾歲,頭發(fā)白了,精神還好。他站起身,招呼令語:來吃飯吧,你媽等你好一會兒了。 他們圍坐在桌前,飯菜豐盛,李叔問了幾句令語在國外的生活,令語一一答了,母親中間給他們時不時的夾菜。李叔吃的不多,推開碗筷,讓令語慢慢吃,他去休息一會兒。 母親起身,拿來兩個靠枕放在長椅上,又從樓上抱下一條毯子鋪在椅子上,倒了一杯水放在茶幾上,李叔慢條斯理的走過去,斜躺下來,打開電視,半閉起眼。 令語慢慢嚼著飯。餐桌在窗邊,窗后種著竹子,有一點風(fēng)微微搖著竹枝,在餐桌上晃過明明暗暗的影子。她看著母親忙碌,又轉(zhuǎn)頭。對面墻上掛著一張全家福,母親和李叔在中間,旁邊簇擁著幾個男女和小孩子,大概是李叔的孩子,母親在中間笑的很自然,很幸福。 母親坐回來,看到她在看那張照片,指給她看哪個是李叔的大兒子,哪個是小兒子。母親夾一口菜,說:李叔的退休金都給我管,這棟房子是李叔的大兒子給我們蓋的,我一輩子勞累,有個依靠就很滿足了。 令語點頭:哦。 她不知道怎么接口,她輾轉(zhuǎn)這么多年,卻沒有什么積蓄,不能向母親承諾什么。 她們倆面對面坐著,一口一口的吃著。 電視里正放著《四郎探母》,胡琴弦急,老旦和老生吊高了嗓子,相對哭泣:“嬌兒!兒??!”“老娘!娘?。?/span>” 老旦的唱腔悠長高亢:“一見嬌兒淚滿腮。。?!?,鑼鼓咚咚地敲起來,聲聲響在令語耳里,她覺得飯堵在嗓子里。 母親還在吃飯。 電視里,生和旦不急不忙的演出一場母子相見。生拜老母:“兒在番邦一十五載,常把我的老娘掛在兒的心懷。。?!? 竹影在窗外搖晃。令語和母親相對,中間隔著一桌飯菜,隔著多年的疏離、盼望和失望。她們曾經(jīng)多少次這樣吃飯,那時候父親和哥哥在旁邊,母親還年輕,咬牙堅持著,要捂熱要感動父親。 令語看向母親,母親的眼角是深深的皺紋,染黃的頭發(fā)在她濃黑眉毛上顯得并不協(xié)調(diào)。但母親的神色平靜和寧,在這個新的家里,她有個妥帖安穩(wěn)的位置,不需要在一場獨角戲里掙扎。 她記得有一次母親做了一件水紅色的襯衫,神色羞澀的穿回家,父親看了一眼,就說:你皮膚黑,怎么配這個顏色。她總記得母親那時尷尬羞惱的臉色。 母親的難堪見的多了,她心里告訴自己,永遠不要向母親這樣低到塵埃里。 她們安靜的吃完了飯。母親說:“你去樓上臥室休息一下吧。在這里不要客氣,難得過來”。 她跟著母親上了樓,母親推開臥室門說:“這間屋子是給李叔孫女留的,她夏天經(jīng)常過來住”。母親走過去,隨手收起兩件椅子上的裙子,掛到壁櫥里,邊嘮叨:“這孩子就是不細心,東西隨手放”。 屋子一看就是女孩子的房間,乳白色家具,藍色窗簾,桌上放著相框,里面是一個十幾歲的女孩笑瞇瞇的摟著李叔和母親的肩。 令語看著母親把一些女孩子的零碎東西細致歸置好。她站在門邊,那種在人群里想躲到一角的感覺突然冒出來了,覺得手腳不知道往哪里放。 她提醒自己:不要像個小女孩一樣,你是成年人了,大方點。 母親站直身,說:“休息一下吧,要是需要什么東西, 下樓叫我。” 令語張口還閉上,看著母親關(guān)上門出去了。她想伸手拉住母親,請她坐下來,聊一聊。她想問問母親這些年過得怎么樣,和李叔相處的怎么樣,知不知道父親的近況。她想母親問問她過的好不好,什么時候結(jié)婚,工作難不難。她積攢了很多話想說出來。但她偏偏只是站在那里,無法伸出手。母親在父親那里碰壁,她在母親和父親那里碰壁,母親撞的頭破血流,最終放手了,離開了。她學(xué)會了昂起頭,不要向任何人乞求。 母親的腳步聲消失在樓梯間。 她走到窗邊,看向外面,小鎮(zhèn)中午很安靜,街道上沒什么人,鎮(zhèn)外小山上覆蓋著竹林,快到山頂竹林稀疏的地方有一座五層高的白色石塔。從前塔旁邊還有個小廟,從鎮(zhèn)里能看到廟的瓦頂。廟里住著一位老師傅,他每年過年都送來一對開過光的燈籠,母親和他說幾句話,他只笑瞇瞇的點頭,母親再虔誠的把燈籠掛在檐下。 有一年冬天,她獨自到山上,在竹林里的小徑上亂走,干黃的竹葉踩在腳下。小路旁還有兩三棵松樹,一個大松果掉在路邊,噗的一聲響,她撿起來聞一聞,還有松樹的清香。她捏著松果一路往山上跑,風(fēng)吹的鼻頭冰涼。那天老師傅不在,廟門關(guān)了。她繞過廟來到白塔邊,坐在草坡上,向下看著小鎮(zhèn)。穿過鎮(zhèn)子的小溪冬天沒水,露出溪底的石頭,溪東邊是幾排錯落的老木屋,其中有她的家。再往遠處看,藍天白云下是一座座的山,山上蜿蜒著道路,通往她從未去過的城市。 今天她從那遠山上的道路回來,回到她一直逃避的故鄉(xiāng)和過去。鎮(zhèn)上小溪里漲滿了水,原來的石橋已經(jīng)拆了,溪兩邊的木屋也都變成了小樓。雨還會打濕溪邊菖蒲的葉子,溪水還會在月夜下閃光,她家的老房子塌了沒了,曾經(jīng)住在里面的人也已經(jīng)分離。 令語站在窗前出神。 一只灰麻雀悠閑的飛過去,地上閃過它的影子。 對面人家的堂屋門開了,一個小寶寶在哭鬧,蹬腳踢腿的掙扎,年輕的媽媽費力的抱住他,來回的走,一下一下的拍他的背,中間忍不住氣的拍了寶寶的屁股兩下,寶寶哭的更大聲了,那個媽媽又著急的顛他、哄他。 令語微笑。她也曾經(jīng)是個小嬰兒,全心依賴著母親,被母親摟在懷里,吮吸母親的乳汁??上钤绲挠浭率俏?、六歲的時候了,幼年的情--景一點兒都沒記下來。一位朋友開解過她:每個人都帶著創(chuàng)傷長大,要學(xué)會忘卻,學(xué)會和解。她一直努力這樣做,忘卻與和解。 她在床上躺下來,睡著了。 -- 她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下午三點多了,下樓來,母親不在,李叔帶著老花鏡在讀一本書。李叔告訴她母親去參加廣場舞訓(xùn)練了,晚上在鎮(zhèn)禮堂要演出,演出完了再回來。令語沉默片刻,從包里拿出一些東西,遞給李叔:”我晚上要趕去我爸家,那我就告辭了。這是我給媽買的一點東西和一些錢,您幫她收著“。 李叔也沒有推辭,接過了。他說:“你媽不容易,你要多理解她?!?/span> 令語點點頭。 -- 離開小鎮(zhèn),溪水汩汩向南,山和云向身后退去。令語輕聲的念小時候練書法時寫過的一首詩: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yīng)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fù)計東西。 母親賦予她生命,她追隨母親來到世上,她們最終像飛鴻,在彼此生命里偶然留痕,然后各飛東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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