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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王爺

 處心行道 2021-05-24

  


  康熙二十八年(1689)正月初七日,三十五歲的康熙皇帝率領(lǐng)宏大的南巡船隊從北京揚帆起航,再一次開始了他下江南的傳奇旅程。
  二月十一日,康熙帝南巡到了杭州,卻遭遇連日的綿綿春雨,一行人被困在御舟上,他與在京城一樣,整日例行處理奏章。夜晚就坐在船艙里,與十幾個近臣、部閣大學(xué)士、翰林院侍講學(xué)士談?wù)摴沤衽d廢之得失。
  聊著聊著,康熙帝隨口對浙江巡撫金鋐說道:“江南之地,山明水秀,人文薈萃。不妨把前年大比中式的佳作拿出讓大家開開眼界?!闭憬矒岵桓业÷?,馬上差人呈上鄉(xiāng)試前十名的墨卷。
  康熙帝認(rèn)真地把第一名的卷紙放在最底下,根據(jù)名次從新調(diào)整順序,把第十名的卷紙放在最上面。按照慣例,考官從所有卷紙中選佳最多的十本,由總裁從上到下預(yù)擬名次,然后呈請皇帝選定,皇帝用朱筆象征性地在第一份卷紙寫個“中”,第一、二、三名即為欽定御批的狀元、榜眼、探花。看見康熙帝一上手就把卷紙反轉(zhuǎn)倒置,在座的官員一臉的莫名其妙,康熙帝笑著說道:“漸入佳境,可謂回味無窮,反之則如嚼蠟,趣味索然矣?!?br>  當(dāng)康熙帝看完后,卷紙就會在眾位大臣中輪流傳閱。時間過了好一會兒,康熙帝看完所有卷紙,他一輕輕抬手,馬上有侍衛(wèi)俯身聽令:“傳提學(xué)官見駕?!?br>  提學(xué)官風(fēng)急火燎地趕過來時,康熙帝找出一份卷紙讓太監(jiān)遞給他,說道:“你把這份試卷點評一番?!碧釋W(xué)官很快地瀏覽一遍,說道:“微臣以為,破題精辟,承題分明,題無遺義,對仗工整,流利而精警,字字珠璣,工巧而渾成,可謂文采飛揚。”康熙帝問道:“比之解元的文章如何?”提學(xué)官答:“有過之而無不及?!笨滴醯垲H為不悅,質(zhì)問:“既然有過之而無不及,為何屈居第七名?你說?!碧釋W(xué)官措手不及,額頭直冒冷汗,定了定神說:“回皇上的話,微臣和幾位同僚都覺得這篇文章似曾在哪里見過,卻記不起來是在哪里見過了,所以,既不敢給予太高的名次,又不敢埋沒人才,因此合議排定為第七名。有負(fù)圣眷,微臣惶恐。”
  康熙帝沉思良久,環(huán)顧左右垂詢眾位大臣:“眾卿家有何高見?”一大堆人慢條斯理地各抒己見,有褒貶的、有狐疑的,卻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直到深更半夜,大臣們紛紛告退。
  窗外流水潺潺,康熙帝一向自詡飽讀經(jīng)書,他躺在床榻上冥思苦想,一夜輾轉(zhuǎn)難眠。
  迷迷糊糊間,在霏霏細(xì)雨中,水面上吹來一陣暖風(fēng),畫舫的門迎風(fēng)而開,康熙帝看見一介青衿素履的書生款款而來,昂然而入,隔著中間的圓桌躬身作揖道:“山人見過萬歲?!笨滴醯垡姇S姿飄逸,長揖不拜,也沒有怪罪,他下榻走近桌旁,伸手示意:“最難風(fēng)雨故人,兄臺請坐,所為何來?”書生拱手致謝,俟候康熙帝坐定之后,才輕提衣袂緩緩在另一端坐下,坦然直言:“謝陛下,山人主管天下學(xué)子士官的功名遷升,今日奉玉帝差遣,特來為陛下解惑。”康熙帝信手拿起放在桌面上的卷紙說:“有勞兄臺指點迷津?!?br>  書生雙手接過卷子,點頭道:“姑且試之?!背烈髌?,唇邊微露笑意,隨手從左邊的袖子里抽出一支朱砂筆,從容不迫地圈圈點點,并用蠅頭小字在留白處一絲不茍地寫評語。
  燈火暈黃,康熙帝饒有興致地端詳著眼前凝神專注的書生,神態(tài)舉止從容大方,二十歲左右的年紀(jì),溫文爾雅,相貌俊秀,天庭飽滿,朱唇皓齒,高高的鼻子,眉如遠山,耳如玉墜,一雙深邃的眼眸,明凈清澈。
  “陛下,起講的這兩句出自唐順之的“三仕為令尹”篇,入手的這一句出自魏了翁的殿試策論,中股的這幾段分別出自楊慎的《升庵集》、孫承恩《瀼溪草堂稿》,……”書生娓娓道來,康熙帝博覽經(jīng)綸,一經(jīng)點撥,茅塞頓開。
  原來,生員備考,許多人都會猜測考題,押個十題二十題,押好題目后,就請人代筆,然后背誦得滾瓜爛熟。沒押中的話,只能靠自己臨場發(fā)揮,運氣好的押中了,只要因襲照搬就能金榜題名。但是,那些代筆的同時替許多人做文章,他們也不知道哪一題會押中,經(jīng)常會東拼西湊,敷衍了事。
  書生肅立作揖:“四海粗安,為仁由己。愿陛下與民生休息,以文章取士,以忠誠器用,以寬容布施?!笨滴醯燮鹕磉€禮:“謹(jǐn)受教!”書生拱手道別:“山人告辭,后會有期。”徐徐后退,出了船艙翩翩而去。
  一覺醒來,已經(jīng)是卯時初刻,康熙帝推開船舷的小窗,雨過天晴。領(lǐng)侍衛(wèi)內(nèi)大臣索額圖聽見有動靜趕緊進來請安,康熙帝讓他派人去把幾位閣僚大臣找來。
  天稍微亮了一些,幾個人到齊后,康熙帝把昨晚的奇遇描述了一遍,侍講學(xué)士李光地站出來說:“陛下,山人者,仙也。后會有期,萬歲與仙有緣再會之謂?!笨滴醯鄞笙玻}浙總督王騭立即四處尋訪這位雙十年華、青衣青帽、白凈無須的神仙。
  很快,閩浙總督王騭來報,運河?xùn)|岸,相去不過二十里地,原來就有一處丁公祠,供奉的神祗百姓尊稱讀書王爺。丁公爺公正廉明,愛民如子,斷案如神,虔誠的弟子興建宮宇,立廟祭拜,與眾不同的是,丁公祠祭拜用五色果品、清香而已,不用犧牲菜肴、金紙,至今香火不斷。
  午后時分,風(fēng)和日麗。
  正對著官道有一條溪石鋪墊,寬不足三尺的巷道,巷北是一條大約二百步的背街里弄,里弄兩側(cè)白墻灰瓦的民房一間挨一間,丁公祠就坐落在其中。十幾匹駿馬緊隨著一輛烏蓬馬車停在巷口,閩浙總督王騭已經(jīng)換了身便衣在前面帶路,康熙帝頭戴貂帽,身穿錦袍,縱身一躍跳下馬車,邁開大步,在扈從的簇?fù)硐轮北祭锱粋?cè)的丁公祠而去。一個個身材高大的扈從皆是皂裝,佩帶銀腰牌,反而格外地醒目。
  丁公祠單門獨戶,只有里外兩間,中間沒有隔墻,外間做門廳,里間做廳堂。六個侍衛(wèi)四散開來,其余的魚貫而入,里里外外巡視起來。外間靠邊墻擺著一張方木桌、幾條長凳,五個飽經(jīng)滄桑的百姓圍在一起泡茶,天南海北地胡侃,這時候一個個臉色煞白,噤若寒蟬。平時能跟在康熙帝鞍前馬后的侍衛(wèi),即便是在北京城那也是個橫著走的人物,但是在康熙帝的眼皮子底下一點也不敢囂張,所以并沒有騷擾他們。
  閩浙總督王騭微微躬側(cè)著身靠前一些做引導(dǎo),康熙帝跨過門檻徑直往里走,侍講學(xué)士李光地緊隨其后,堂廳倒也寬敞,后墻左右開有長窗,采光不是甚好。堂廳只有香案、八仙桌各一張,擺設(shè)異常簡陋,四下里顯得空空蕩蕩??滴醯垡谎劬驼J(rèn)出神龕里的塑像就是那位豐神俊朗的書生,見彼通達睿智卻能清廉自守,心下頗喜。上下打量一番,依然是頭戴石青色的六合一統(tǒng)帽,身著天青色的長衫,足踏白皮靴,康熙帝瞬間涌起惺惺相惜之意。
  一位扈從把帶來的五色果品供奉在香案上,康熙帝點燃一炷清香,雙手將香平舉至眉齊,默念,左右皆不知所云。禮畢,將清香插進香爐里。
  游目四望,中梁的兩根立柱上雕刻有一副楹聯(lián):“但得心源能似水,未拋煙火亦為禪。”侍講學(xué)士李光地輕聲地對康熙帝解說:“這副對聯(lián)出自號稱第一通,陳紫峰的手筆?!?br>  三人站在那里私下交流,那幾個老百姓此時都將目光轉(zhuǎn)移到他們身上??匆娍滴醯蹥舛炔环玻渲幸晃焕险弑憧桃馍锨芭收?,他有意在康熙帝面前賣弄,指著對聯(lián)說:“人生就是一場修行,讀書王爺二十二歲進士,二十五歲封神,六十九歲無疾而終。膝下六子,十四孫,三十一曾孫,六玄孫,五世同堂,一門和順。凡人都以為只有不食人間煙火或者寂滅往生才能修成正果。上善若水,其實只要能夠做到像水一樣,心無雜念,利萬物而不爭,哪怕是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照樣能夠功德圓滿成為大羅天仙。”康熙帝拱手致意,興趣盎然地說:“受益良多,愿聞其詳?!蹦且晃焕险吖笆诌€禮,說:“幾位過來這邊說話,坐下來喝杯茶?!?br>  康熙帝招呼索額圖、王騭、李光地一起坐下,他們彎起四指虛握空拳,在桌面上輕叩三下才敢落座。一番客套禮讓之后,康熙帝、領(lǐng)侍衛(wèi)內(nèi)大臣索額圖、閩浙總督王騭、侍講學(xué)士李光地和那幾個老百姓坐到了一張桌子??滴醯鄱似鸩璞K輕輕抿了一小口,眉頭微皺,顯然是嫌茶葉太低劣了。
  索額圖好奇地問:“真是有趣,大活人怎么二十五歲就能封神了呢?”那幾個百姓聽了開懷大笑。
  “丁公爺本名丁啟濬,十八歲中舉,二十二歲中進士,朝廷委任丁公爺為杭州府推官。丁公爺?shù)饺魏?,累年積案,立即處理,有冤者伸冤,有罪者立判,該罰者罰,該放者放,絕不拖延。他料事如神,明察秋毫,辦案公正,作奸犯科的人少了,杭州府的大牢沒過多久就空了。杭州百姓都說他是“半神仙”,沉冤昭雪的百姓更是把他當(dāng)做萬家生佛,杭州百姓感念其豐功碩德,以虔誠之心建造丁公祠奉祀。
  生祠落成不久,丁公爺晉升為吏部文選,主管考課升遷。丁公爺以振拔幽滯為已任,朝野上下交口稱贊。百姓口口相傳,傳說丁公爺位列仙班,被天庭封為讀書王爺。讀書王爺因此名聲遠揚?!?br>  那幾個老百姓雖然講話沒有什么條理,但是關(guān)于讀書王爺?shù)膫髡f卻知道得非常詳細(xì),話茬一打開,嘴皮子就利索了。康熙帝聽得津津有味,左手支在桌面握拳托住下巴,右手肘擱在桌沿邊,中指不時從茶杯里沾些茶水,舒緩地寫上兩個字。這木桌想必沒有刷過桐油,水漬入木三分,每個字依然清晰可辨。分明寫著:忠王、肅王、孝王、智王、興王、安王、福王、壽王。
  三個重臣安靜地恭候著,他們知道丁公爺簡在帝心,果然是一好百好,康熙帝正在考慮恩賜給他一個風(fēng)光的王爵。一個重大的選擇擺在康熙帝的面前,選哪個好呢,他覺得哪一個都好,哪一個都難以取舍。幾個老百姓一直在觀察康熙帝的臉色,見他心神不定,這時候也不再說話了。
  康熙帝若有所思,站起來向那幾位老百姓拱手施禮,然后緩緩地往廳堂走去,索額圖、王騭、李光地亦步亦趨。康熙帝一邊踱步一邊自言自語:“民心即天心,民意即天意。天心不可違,天意不可逆,民之所欲,天必從之?!彼枚ㄖ饕?,頭也不回,沉聲說道:“筆墨伺候。”
  一位扈從飛奔出去,稍候片刻,李光地接過扈從找來的筆墨文具,將一塊五尺長的黃綾平鋪在八仙桌上??滴醯勰闷鹈P,一筆一劃,端端正正地寫下了《八王府》三個字,領(lǐng)侍衛(wèi)內(nèi)大臣索額圖、閩浙總督王騭、學(xué)士李光地及左右扈從當(dāng)場被震駭?shù)念拷Y(jié)舌??滴醯坌⌒囊硪淼卮蹈赡珴n,命人把黃綾釘在廳堂的正上方。
  康熙帝抬頭仰望《八王府》的布匾,悠然自得地吟誦:“但得心源能似水,未拋煙火亦為禪?!笨滴醯垡猹q未盡,口諭:“除十惡與詔款所不赦及官員貪贓者不赦外,其余凡屬已經(jīng)過地的監(jiān)禁人犯,自本年二月十一日以前定為死罪及其他罪行者,已結(jié)未結(jié),俱準(zhǔn)寬釋?!边@道圣旨其實只用得著四個字:大赦天下。
  時間飛逝而過,轉(zhuǎn)眼就到了康熙六十一年。
  康熙帝對孫子弘歷格外歡喜,撫愛備至,在他的最后歲月里,弘歷始終不離左右,朝夕相伴,康熙帝操勞政務(wù)的閑暇之余,會給十二歲的弘歷講述下江南的奇聞異事。
  時光荏苒,如同白駒過隙。
  乾隆帝從小就對康熙帝推崇有加,乾隆十六年正月十三日,乾隆皇帝援據(jù)圣祖南巡之例,滿懷憧憬走出了神秘的紫禁城。
  三月初一日,乾隆帝到達杭州,齋戒沐浴,擇日大張旗鼓地前往八王府祭祀,隨行的三十幾名勛貴大臣前呼后擁,章京、侍衛(wèi)、官吏不計其數(shù)。
  乾隆帝點燃清香,深施一禮,凝神注視著讀書王爺,浮想聯(lián)翩,欣然道:“丁明府,神人,彼八千歲也?!笨帐滓欢Y,駐香。
  后退幾步,乾隆帝在《八王府》的匾額前沉吟片刻,揮筆在匾額兩側(cè)的柱子上分別寫下:“捷足先登,”“玉汝于成?!蓖瑯硬皇鹈?、不用印、不落款也不解釋,讓人無限遐想。
  身后的王公大臣紛紛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無不暗暗稱奇。乾隆帝轉(zhuǎn)過身來,四下立馬鴉雀無聲,他鄭重其事地說:“毋庸置疑,王者千歲,圣祖金口御筆嘉許于前,朕慕名而來能不稱道于后?!?br>  丁府八千歲的稱謂,從此廣為流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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