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父親去世后的日子里,我們家來了一位客人。她就是我母親的遠房堂妹,我的五姨孔慶惠。五姨是一個不幸的女人。在她年幼的時候,父親做主給她訂了一門親事,沒想到她的未婚夫十五、六歲時在一次游泳中溺水而死。飽受封建思想毒害的五姨決心望門守節(jié),終生不嫁。她期望著她那做多年知縣的父親,能為她立起一座貞節(jié)牌坊。然而,坊未立,她父親便逝世了。她無依無靠,就投靠到我們家來,給母親做伴,同時教我讀書。五姨飽讀詩書,很有才學。在我家住了不久,她父親在天門做知縣時交結的一些朋友,便引薦她到天門縣的一所女子學校教書去了。母親認為這是個好時機,于是準備送我到天門縣去求學。消息傳出后,我那早已分家的徐氏祖母,令兩個叔父約同族長等人一道,氣呼呼地跑到我家來橫加阻止。然而,母親已不再是當年那個墨守三從四德的女性了。她理直氣壯地說:“自辛亥革命以來,各省女校林立,眼下是國家重視女子的時代,我送女兒出外求學,是符合政府規(guī)定,誰也阻止不了!”她用從我大姐夫那里學來的理論,為我肩負起了黑暗的閘門,要把我送入光明中。母親說得來人理屈詞窮,面面相覷。族長覺得難以下臺,就蠻橫地說:“我們不與你說長道短,只是絕對不準你女兒出門上學,你有本事就試試看吧!”說著,就命令手下人,帶我母親到祠堂去說理。哥哥在一旁看到這一幕,就對族長說:“家有長子,國有大臣,你們有話,日后和我商量,不必在此和我母親爭吵?!?/section>族長只好借此下臺,說:“只要你出來承擔責任就好了,日后你妹妹走了,就找你算帳。”看到來人都悻悻地走出了大門,哥哥贊嘆地說:“媽媽,我想他們再也不敢前來交鋒了,你一舉手就把他們打退了。這些遺老遺少真不堪一擊呀!”哥哥又對母親說:“我想到京山城買棟房子,我們搬進城去住,就減少麻煩了。母親笑笑,說:“好,我同意你去買房子,現(xiàn)在不必理他們了,趕快給你妹妹準備吧!”哥哥又對我說:“妹妹,你不必將他們的話放在心上,不必怕他們。你一心一意去念書,家中有我們支持。”說完,他就去籌辦路費。他賣了兩畝地,籌措了一筆錢,準備送我去京山城,然后去天門上學。1917年春天,母親給我準備好行李,把我舅母請來照顧弟弟。然后雇了兩匹馬,帶上哥哥籌辦的路費,領著我踏上了赴天門求學的路。那一年,我14歲。我們跋涉數(shù)日,我再次經(jīng)歷了人世的艱難,在緊急危險中,又是母親掩護了我。那時候,潰兵組成的土匪經(jīng)常攔路搶劫。我們在途中看到一伙去天門賣谷子的老鄉(xiāng)一邊跑著,一邊喊著:“土匪來了,不得了!”他們把谷袋子從牲口背上卸下來,因為土匪要搶他們的牲口。谷販子們紛紛將牲口牽入到隱蔽處的樹中,路口上堆滿了零亂的谷袋子。這時,只有我母親和我在路邊,怎么辦?母親惶恐得不知所措,一個好心的谷販子說:“把谷袋堆放兩邊,當中留個洞,讓小姑娘躲進去?!庇谑俏揖筒卦谝淮蠖压却虚g,母親親自守候著,一會兒喊我一聲,怕我憋壞了。我害怕極了,其實我更多地是擔心母親的安全。母親卻說:“我是老太婆,不怕。”我聽見一陣陣槍聲由遠而近,又聽見馬啼聲漸漸的從谷袋旁消失,我知道土匪已經(jīng)走了,母親把我拉扯出來,我們兩人跟著谷販子一同到了天門。母親在五姨房中住了兩天,將我安頓妥當后就要回去。她再三囑咐我要聽五姨的話,發(fā)奮讀書。我流著眼淚,依依不舍地與母親分別了。多少年后,我回想起母親帶我沖破封建枷鎖的這一壯舉,依然是敬佩不已,感激不已!經(jīng)過考試,我插入了高小五年級。教我的級任教師是校長張彤光的妹妹張彤芳先生。剛到學校的那陣子,我的數(shù)學成績較差,加減法還湊合,遇到乘除法和四則混合運算就力不從心了。五姨請了教數(shù)學的黃芝蘭先生每天晚上為我補兩小時課。那時,母親每月讓人給我送臘肉、臘魚、豬油等食品來,我總要分給黃先生一些,我和黃先生有著深厚的感情。黃先生與五姨和張先生不同,她是一位開明進步的老師。她的丈夫在武漢,是個工程師。他們的女兒黃光亞便在武漢女子師范學校讀書。每天給我講完課,黃先生就給我講她女兒的情況和武漢女師的情況。她說,女師的課程比天門完美,師資水平高,教育制度也嚴格。她告訴我,女師是官費學校,不收學費和膳食費,而且畢業(yè)后可以分配去當教員。我當時就動了心,想去武漢女子師范學校學習。學校放暑假前夕,我下定了決心去武漢學習。黃先生很贊同,把自己在武昌住家的地址告訴我,還幫我給她丈夫和女兒寫了介紹信,讓他們父女幫助我考女師。在天門求學的日子里,14歲的我常常夢到母親和弟弟。越是臨近暑假,我的思念就越強烈。我知道母親怕冷,就給她買了件細羊毛短皮襖;我知道她喜歡吃酥糖,老早就買了幾盒收藏在箱子里?!罢l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蔽也恢涝鯓硬拍軋蟠鹉赣H的愛!放假以后,有一位與我很要好的同學肖斯慧,要路過京山回家。肖斯慧的父親當過天門知縣,在地方上有些勢力。為了保證旅途安全,他們隨帶了前呼后擁的武裝保衛(wèi)。我便不顧天氣炎熱,雇了一頭騾子,與他們結伴而行,回到了離別半年的故鄉(xiāng)。母親一見到我,就把我緊緊地抱在懷里,一邊掉淚,一邊溫和地批評我,不該冒著風險一個人單身回家。直到我講清了與肖斯慧同行的經(jīng)過,她才放下心來。假期里,我告訴母親想到武漢求學愿望。通情達理的母親聽了我的話,情緒安詳而鎮(zhèn)定地說:“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要進,也要付出代價。只要你有決心離家苦讀,你就去吧!”從這時起,母親戴上老花鏡,裁呀,縫呀,每天起早睡晚地為我趕制衣服,置辦行李。哥哥一邊為賣田籌款到處奔波,一邊給我找來了一大堆備考的書籍,要我預習。看到母親斑白的兩鬢和憔悴的面容,看到哥哥奔忙時滿頭的汗水,我深深地感動了。心里像干涸的土地灑上了霏霏春雨,滋潤而甜蜜。我拿出拼命的精神,義無反顧地投入了緊張的復習備考中。當時,我最感到困難的是數(shù)學,哥哥就著重輔導我。講到分數(shù)時,我怎么也聽不懂,哥哥就跑到廚房,拿來一塊米糕,切成許多小塊,演示給我看,直到我學懂為止。我和哥哥將一周定為一個學習階段,每逢周末,哥哥就舉行考試。哥哥出的題,一次兩大頁,有整數(shù)、分數(shù)、小數(shù),有混合運算、代數(shù)題和文字試題。我做完后,哥哥又一一認真批閱。他認為我的成績有驚人的進步,投考女師,數(shù)學不成問題了。我的學習愈緊張,母親愈是關心我的生活。衣服汗?jié)窳?,母親立即為我換洗。實在太熱了,她就坐在一旁為我打扇。晚上學習久了,她為我準備可口的夜餐,看著我吃完后,又催我早些就寢。啟程前的最后一個晚上,母親把我要帶的衣服、被褥和日常用品,細細清點并打成包后,都擺在客堂的桌子上。哥哥給我裝了滿滿一箱子書本文具。放在桌子的旁邊。母親決定親自送我去武漢,哥哥留在京山看家,要分手了,我們3個人在一起談到很晚很晚,彼此千叮嚀,萬囑咐,真是難分難舍。夏日的清晨,涼風習習。我和母親雇了兩頭牲口,帶著兩個馬夫,讓家人艾紅堂挑著書箱行李,趁著早涼出了家門。在尚未消褪的月光下,大路像綢帶一樣,飄向了朦朦朧朧的遠方。我知道前面會有山坡和溝坎,但我堅信前面同樣會有光明和無限風光,我心里踏實而堅定。我知道,母親正送我走向未來…… 京山市檔案館 為京山建檔致力打造京山文史資料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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