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邵忠奇 一 黃土都堆到了脖子的滿叔,這些天來,總覺奇怪得很。每逢夜深人靜之時,有兩拔似曾相識的人,拿著鋤頭、鎬和撅,端端地走進他的夢里,一個個冷木啾啾地看著他。一群說:“滿叔,礦山是印月磺廠的,你得帶頭守?。 绷硪蝗赫f:“印月磺廠垮了,該把地還給我們了?!睗M叔往往就是在這個時候被驚醒的。醒來,滿叔就鼓著兩只眼睛,一直盯著天花板到天亮。 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但細細想想不覺出了一身冷汗:鬧嚷嚷的人群中,說話的竟然似曾是與滿叔混得很熟,或是滿叔幫助穿過衣服的那幾個人——其實,他們已經(jīng)死去了很多年。 這樣的夢境在現(xiàn)實中也演繹過好幾次,滿叔也被扣在這樣的鍋里好些年了,最近,這種被扣住的感覺越來越甚。 這些年來,滿叔他們成功地改良了一片礦山。這礦山,親得就像滿叔的父親,此生此世讓他有了依靠。樹,就是滿叔的兒子,哪一片,哪一塊,甚至到哪一顆,樹種是什么,樹齡多大了,滿叔一清二楚。種樹那年,那是一個夏天,一個和往常一樣的清晨。礦山下過一場雨,礦石的濕腥氣息與水氣交雜著,彌漫在磺廠上空,雜亂的礦場被雨水沖洗過后,顯得更加雜亂了。在濕漉漉的清晨里,滿叔在他的耕地旁種下了第一棵樹??粗鴿M叔種地,磺廠人跟著種地;看著滿叔種樹,磺廠人也跟著種樹。二十多年來,山青了,水綠了,天藍了,空氣清新了,生態(tài)和環(huán)境都變好了。 退耕還林、水土保持、資源枯竭、世界糧援工程等等的補貼、物資,疊加起來也給了一些。滿叔他們不是農(nóng)民,大多數(shù)的政策,他們享受不到。九五年,滿叔帶頭種樹的事跡,得到省市電視臺的報道,但也引來了茍村和太陽村民的檢舉,他們?nèi)ド显L,質(zhì)疑給磺廠人的補貼不合理。所以退耕還林政策,滿叔他們享受了三年后,2003年就被取消了。但是政府支持滿叔,政府對上訪者說:“人家搞綠化有錯?” 村民管的不是這些,生態(tài)好和壞好像與他們毫不相干。想打礦山主意的村民,明里暗里的都有,任何時候都有。早些年,水泥廠的挖挖機被攆走了,但那些房屋著邊的,總會擠過去一點;農(nóng)地連著的,一分地就會無限擴張成半畝或是更多。這些滿叔曾經(jīng)都不計較,地大著呢。修房造屋,種田種糧,適度占點也無妨。但是麻煩隨之來了,村民相互攀比,比的不是誰家富裕,而是礦地。你家占了一點,他家也要占;實在巴不上邊的,也來選占一兩處陰地。別以為他是玩笑話,僅僅一個晚上,后山坡就衍生出一兩個活人墳來,直到這些活人墳發(fā)展到了十幾個,滿叔才感到了問題的嚴重,怎么辦?報警吧。派出所來了人,鎮(zhèn)政府也來了人,問:“所占的地是哪個的?”答:“是磺廠的?!痹賳枺骸盎菑S還存在么?”滿叔沉默了,再無話可說了。后來,派出所和政府的人員勸導(dǎo)他:“田相鄰?fù)料嘟模燥埗悸牭靡娡肟觏?,?dāng)?shù)氐娘L(fēng)俗就是這樣,滿叔你也是知道的,你就放過他們一馬吧?!逼鋵崫M叔并不是一個十分較真的人,這么多年來,他沒少和這些村民打交道,但是你讓出一尺,說不定就會放到一丈,這樣下去,怎么得了呢? 滿叔急了。第二天一早就到縣里,去找當(dāng)時來處理磺廠改制時的羅克剛羅副縣長,沒想到羅克剛早調(diào)走了,他找不著,就徑直來找新的縣長,說羅副縣長表過態(tài),要給我們下發(fā)文件。新的縣長不知道要下發(fā)什么文件,但他知道滿叔就是磺廠那位種樹的滿叔,是在維護國有資產(chǎn)修復(fù)生態(tài),就安慰滿叔,說文件適時會下發(fā),他還請辦公室的人員給鎮(zhèn)政府打了一個措辭嚴厲的電話,又鼓勵滿叔一番,要滿叔發(fā)揮余熱,好好干,滿叔聽了這番話,雖然還有點疑惑,但是心里舒坦多了。 鎮(zhèn)政府派出一批人,強行將那一批活人墳拆除了,又拘留了幾個人。鎮(zhèn)長召開群眾大會宣布:破壞林地者,必當(dāng)嚴厲執(zhí)法!村民發(fā)現(xiàn)滿叔到底是后臺硬,就擱置了下來。最近,林地重新確權(quán),“礦地應(yīng)該歸還農(nóng)民”這個說法,歷經(jīng)了好多個寒暑,又漸漸冒了出來。說來也不怨這些村民,三十年土地不動。家里增人不增地,減人不減地,那些增添了人口的農(nóng)戶,看著滿叔家發(fā)了,此前下崗的那批磺廠人都領(lǐng)養(yǎng)老金了,他們還需要林地干什么?就又去反映林地問題。 滿叔一開始說:“礦山是公家的。”見總有人向著這礦山,后來滿叔又想:“這地是公家的不假,但現(xiàn)在是我們管著,就由我們說了算。不過,我把話撂在這兒,這地國家不管在上面搞什么建設(shè)都可以,茍村太陽村要我們可不給哩?!睗M叔心里很是透徹,他不會將這片林地帶入棺材,然而這問題現(xiàn)在又被翻出來,就像平靜的水面被扔下了一顆石子,雖然掀起的波瀾不大,卻讓本來就憋足了一肚子氣的滿叔像皮球一樣,誰聽了誰都會一蹦三尺高。 “礦山不是我們的,難道是你的?”這話一直在滿叔心里憋著。心里說這話時,他臉紅紅的,喉嚨咕嚕咕嚕響動,像仰起頭含著一口水直打轉(zhuǎn)轉(zhuǎn)。將這話說出口時,滿叔滿眼張望,看著那一片樹,再看看茍村和太陽村,遍地搜尋一遍,似在鄙視一群眼光短淺之人,然后狠狠將拐杖一戳,方才暢快了。 二 入廠時,滿叔是一個徹頭徹腦拿著鋼釬二錘的井下工人。摸爬滾打了一段時間之后,僅有高小文化的他靠刻苦鉆研自學(xué)成才,很快就脫穎而出了。他是第一個知道水叫“H2O”硫磺叫“S”的人,他懂得從硫鐵礦轉(zhuǎn)變到硫磺要經(jīng)過燃燒、氧化、蒸餾、冷凝的原理,也是率先摸索著從窯溝煉磺到小高爐煉磺轉(zhuǎn)變的人。 印月磺廠先后建設(shè)了滴水橋和蒼彎兩個水電站,其水輪發(fā)電機組從安裝到調(diào)試,都是在滿叔的主導(dǎo)下完成的。特別是從蘇德進口的大型柴油機組,由于中蘇關(guān)系惡化,出現(xiàn)了20多處人為破壞的故障,滿叔靠著四處求學(xué)、討教,硬是讀通了德、英、俄三國文字資料,在摸索中安裝、調(diào)試、試車成功,并創(chuàng)造性的對調(diào)速器等關(guān)鍵技術(shù)進行了革新。此后,滿叔成為高爐三組組長,他榮獲了全國“學(xué)鐵人”標兵、省勞模、省科技先進工作者等榮譽稱號。 那時,印月磺廠開始不景氣,工人得不到足月的工資,但是煙囪依然冒著磺煙,四大工區(qū)的高爐燃放出綠瑩瑩的火焰,磺廠依舊是煉磺,只不過那時候的磺廠,已經(jīng)和現(xiàn)在的滿叔一樣,到了暮年。 暮年的磺廠就像一艘即將沉沒的大船,大浪的沖擊讓它千瘡百孔。但是這艘大船一應(yīng)俱全。除去四大工區(qū)的四個礦井外,供銷、機修、電站、水泥廠等無一不是肥缺。子弟校的校舍、醫(yī)院的病房、緊閉大門的倉庫,盤整下來,竟然還有不下七千萬元的凈產(chǎn)值。留守下來的人們都有一個精明的頭腦,都在一遍遍打著小算盤,也許,這是大船即將沉沒前最后的機會。一旦選擇離開,這樣的機會就被自動放棄了。 滿叔沒有離開。但他沒有和其他人員一樣,去各個車間瓜分大大小小的浮財,他沒有去撈一塊鋼板,拆走兩臺機床,或是開走一輛汽車??粗鴦e人拆的拆分的分,連小高爐都逃不了被砸毀的命運,滿叔不屑一顧。有人說他是勞模、先進,得裝模作樣做個姿態(tài),也有人說他大智若愚,巖鷹打瞌睡主意在心頭。 成群結(jié)隊的人涌到廠部,他們亂哄哄圍著廠長萬鐵章,要生活費,要資產(chǎn),要工作,要撫恤金,要給說法。這些訴求在萬鐵章聽來,除了自取少量的生產(chǎn)資料算是自救之外,別的要求都不能允許。然而人多勢眾,哪怕萬鐵章硬著頭皮,說爛了口舌,工人也不愿離開。這時候,滿叔恰好來廠部辦點事情,見萬鐵章在講話,也參進去聽聽。滿叔來了,人們激動了,像抓住了救星一樣。然而滿叔面無表情,他看見帶頭鬧事的里頭有婁陽利,他是前廠子婁興明的兒子,一個機修車間十幾臺機床都被他鎖著,緊閉著大門不讓別人進來。另外還有女工王三三,趙細種,帶頭破壞小高爐的就是她倆。這些人中大部分都或多或少竊取了國家的資產(chǎn),真正純潔的“無產(chǎn)階級”卻沒有幾個。滿叔終于忍不住了,對著他們就是一頓飽罵:“煉磺人就要有煉磺人的樣子,沒見過糟蹋廠子的人,骨頭嚼成渣渣都還不肯吐出,這樣的鬧事,究竟是要變條狗還是要變成條狼?” 婁陽利從小就有些怕滿叔,被他這劈頭一罵,口氣立刻就軟了下來。他腦殼子還算轉(zhuǎn)得快,表示:“把機床鎖起來,并不是為了賣廢鐵,而是替廠里保管著,算是保護國家財產(chǎn)?!?/span> 滿叔離開時,還沒有忘記打趣了婁陽利一句:“沒想到我們的婁陽利也變了,現(xiàn)在社會不同了,這個時候替社會主義管理財務(wù),光榮得很啊?!?/span> 然而現(xiàn)實慢慢殘酷起來。滿叔要生存,也得為家人著想。滿叔并非不食人間煙火的滿叔,他沒有想象的那么高尚。如果說不貪不占是的第一道防線的話,那后來他已經(jīng)把第一道防線突破了?,F(xiàn)在,到了他所把守的第二道防線,他得把全部的責(zé)任終身都負起來。 滿叔義無反顧找到萬鐵章,向他遞交了提前退休的申請。曾經(jīng)容光煥發(fā)的青春,那些激情燃燒的歲月,流年似水宛若南柯一夢?,F(xiàn)在的滿叔全然是酸甜苦辣五味雜陳,心頭梗塞像卡了一根魚骨一樣。眼瞅著煙囪不冒煙,寬闊的礦場里,到處都是散落和堆積的礦石,這不僅是井下工拿命換來的,而且飽含著女工們一錘錘敲擊的血和汗。四大工區(qū)一派蕭條,每一寸土地,每一根煙囪,每一個小高爐都凝聚著一代人戰(zhàn)天斗地的心血。小高爐的每一塊條石,都是從三公里外的雪坑洞開采后,冒著苦寒酷暑,工人們喊著號子,一塊塊抬下山來又抬上山去。一寸山河一寸血,作為一個煉磺人,對于廠子的鐘愛,那是一種情結(jié),這種情結(jié)如同一根魚骨,已經(jīng)深深地扎進了滿叔的心里。 三 退休,儼然將滿叔與他的職業(yè)作了一個悲壯的切割,謝幕,對于一個精力還旺盛的煉磺人來說,是多么的不甘與痛苦啊。他覺得自己還有一份責(zé)任,一份守土有責(zé)的責(zé)任。退下來之前,他得把這份責(zé)任擔(dān)當(dāng)起來。滿叔向萬鐵章提出要求,他要將廢棄在礦場上的幾千噸礦石全部煉成硫磺,算是為國家作最后一次貢獻。 滿叔雖說得很平淡,卻讓萬鐵章以為是聽錯了耳朵。待再次確認是真的后,他才渾身一抽,如同體內(nèi)隱藏了一個小型發(fā)電機,突然通電了,全身振動不休,兩眼一潮,差點振出眼淚來。萬鐵章說:“需要什么?我們?nèi)χС?,包括電、煤和水。?/span> 萬鐵章什么都可以給,就是不給人和錢,還是咬著牙表的態(tài)。滿叔也不會勉強,磺廠有資源,水電煤都不缺,單單缺的是人。此刻的萬鐵章雖然管理著幾千人力資源的工礦企業(yè),但是除了行政上的幾個人勉強聽他的招呼之外,他拿不出錢來,他就是一個“空軍司令”,沒有人聽他的,他已經(jīng)沒有任何號召力了。 英雄暮年壯心不已。滿叔要盡一次最大的努力,讓煙囪再一次冒出青煙,硫磺再一次出產(chǎn)量。時年五十剛出頭的滿叔,精力和體力還相當(dāng)?shù)某渑?,爬坡下坎常常是跨越式的,快捷得很呢。然而,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磺廠要垮,只手擎天的滿叔你攔得住?滿叔啊滿叔,你還能指望,你那最大的回光返照,能夠?qū)⒒菑S保住嗎? 從工礦地走出來的人,總不忍心離開工礦地?,F(xiàn)在,只有空曠的工礦地才是滿叔獨自散心和消愁的地方。心上結(jié)了一個疙瘩,人到礦地上站站,望望遠處,走一會兒神,疙瘩或許就消得松快些。心里不是很干凈,看煙囪,看小高爐,看地上堆積著和散落的礦石,再看人不是人,看鬼不是鬼的時候,深深吸了幾口氣,再長出了幾口氣,心里就清凈多了。 眉月初升,低低地壓著排排密密低矮的工房。借著星月光輝,滿叔去挨家挨戶串門。走進盧喬喬家,那一家人正在埋頭吃晚飯。盧喬喬喝著小酒,見是滿叔,趕緊招呼:“滿叔,來來來喝一口。”滿叔不坐,站著說:“我看礦場那批礦石不能丟棄了,明天一早上班去,將那批礦石煉了。”這話也讓盧喬喬產(chǎn)生了一種被電擊的感覺:“你說什么,還煉磺?廠里發(fā)錢么?”滿叔答:“錢沒有,是我自己組織的,與廠里無關(guān)。”盧喬喬尚未答話,滿叔已經(jīng)推門走了。滿叔走進李鼓眼家,也說“礦場那批礦石不能丟了,明天一早上班去,要錢沒有?!弊叩剿⑶耥橅?、牛大旺、趙細種家,都這樣說,一句不多,沒句廢話。滿叔走完三工區(qū),人就稀稀疏疏在他回程的籃球場里聚集了,大家禁不住再問:“沒錢,為什么要干?”滿叔反問:“都是你們拼死老命換來的礦石,你們愿意就丟了嗎?” 不久前在廠部被滿叔搶白了幾句的王三三突然走向滿叔,慘白的路燈亮光將她的臉蛋印得緋紅,她站在高坎上,尖溜溜地說:“我們白天黑夜地錘礦,手都磨滿了泡泡,礦石不能說扔就扔啊?!闭f完這話,眼睛紅紅的,像要流淚。 盧喬喬喝了酒卻鐵青著臉接過話喳,高聲說:“我們明天都去,給滿叔一起干!”滿叔抬眼觀望,見陸陸續(xù)續(xù)還有人揮舞著胳膊不斷聚過來,像要鬧事一般,不久就將場子排滿了。 滿叔沒多的言語,他撂下一句話:“各位要去的話,明天吃早早飯,自帶晌午飯,去高爐三組?!闭f完,沒管身后嘈雜且?guī)в辛x憤填膺的聲音,他帶走一陣風(fēng),大步流星走了。 第二天的天還沒有完全亮開。晨曦裹著霧氣,睡眼惺忪地瞪著一雙碩大的眼睛,打量著無比廣闊的礦野,似乎要看看一夜過去了,這個地方是不是多了點什么,或者是少了點什么。 礦場上除了小高爐和礦堆,就是人了。黑壓壓的男女,少說也有一千八百,他們表情嚴肅,齊刷刷集中在礦場上,挺有些驚天地、泣鬼神的氣勢。男男女女粗大的腳起起落落,濺起的塵煙彌漫了半個天空。最耀人眼的工具是鐵鏟,金屬部分反射出燦燦的光芒。像戰(zhàn)場上準備投入戰(zhàn)斗的士兵,悲壯地等待著將軍最后的訓(xùn)話。 一股熱浪從腳底往上升,將滿叔的任督二脈都打通了,那根卡在心口好多天的魚骨刺也被沖走了,眼淚伴隨鼻涕一古老都掉了出來。 這是滿叔真正的哭,不過滿叔很快止住了。因為已經(jīng)有輕輕的抽搐聲了,滿叔要不及時止住,現(xiàn)場就會迅速爆發(fā)出比他還要悲催一萬倍的哭泣聲。他擦掉眼淚鼻涕,站在土坎上,身旁擺著他的獨輪車。這輛獨輪車從礦井工到高爐工,伴隨他幾十年。那根機器皮帶作的車套很結(jié)實,驢也拉不斷,上面結(jié)著他的汗凝成的一層白色的鹽。 滿叔的姿態(tài),很像我們在電影上看到的前線指揮官的姿態(tài)。只是現(xiàn)在在他的面前沒有炮火硝煙,但這并不影響他此刻一臉嚴肅地分配任務(wù)?,F(xiàn)場很靜,莊重肅穆,像死了人一樣,靜得掉下一顆小石子都能夠聽見。魚骨刺沒了,但滿叔卻還在哽咽,聲音不大,他說:“我希望我們一起抱團,熱熱鬧鬧干上三天?,F(xiàn)在煤炭是現(xiàn)成的,礦石是現(xiàn)成的,活路就是將地下堆積的礦石搭上煤炭都裝到高爐里,包括散落的,都要全部撿起來?!睗M叔要求“要干就要干好,必須是一層煤一層礦,不能走過場?!闭f到這里,滿叔鼻子一酸,將頭低下低聲說:“沒人監(jiān)督你們,各照其事吧?!?/span> 滿叔這一哽咽,就把所有人傷心的淚水泉水一般引發(fā)出來了,不過都竭力在止住。男男女女都知道,礦石從井下到礦場,那是拿命換來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無時無刻無不傾注了血和汗,這不是工資不工資的問題,而是實實在在的情感問題,所以大家簡單湊了湊,很快就井然有序組合成了十來個班組,分頭干活去了。沒有人再面對滿叔,他也就沒有必要把那威武的姿態(tài),繼續(xù)保持下去了。 四 滿叔把車套往肩上一搭,車套就長在肩上了。滿叔兩肩耷拉著,彎著腰,一副老要向前奔跑的架式。很快,王三三和牛大旺的兩支鐵鏟迅速伸過來,將礦石一鏟鏟鏟入了滿叔的獨輪車里。勞作慣了的煉磺人已經(jīng)在家里蟄伏了好多天,這一路閑下來,便感覺渾身酸痛,以往他們自己罵自己,生就的一副累命,生就的一副賤骨頭。一旦投入礦地,就釋放出無窮的能量來,這是煉磺人真正的激情所在。 煉磺人的勞動時間是沒有八小時工作制的。此前,他們完全把自己的作息時間交給了礦石。論重量,或是計件,每天收入多少自己當(dāng)場能算,透明度極高,想要高收入就加加班,實在太累就提前點走。走時班組長會到場來點卯,核對一下數(shù)量,準確無誤后自己簽個字,簡單極了。礦石得先從從礦井里打出來,再從兩三公里遠的礦井運至礦場,打礦是男人們的活,搬運一開始都是男人們用獨輪車運輸,后來開通了小火車,除了裝載之外,開車的活就交給女工了,幾個女工悠游自如駕駛著帶有自卸功能的小火車,倏忽飄轉(zhuǎn),像剪紙一般落在山梁上。鐵軌從礦井延伸到礦場,礦石就一堆堆堆滿了礦場。 錘礦成了必不可少的工作,女工們?nèi)雸隽耍@個時間段恰是男礦工們休假的時候。礦場上一邊在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仨?,一邊站著兩眼圓睜綠猴猴勾著看的男人。長期的勞作,讓女工們身體豐滿,結(jié)實,盡管臉龐油黑油黑的,然而她們豐滿的胸部,圓潤的屁股,粗壯的大腿,在洗得很白的勞動服襯托下,展示出她們那一種特殊的健康的美??此齻儽P著雙腿,用胯襠部位護著礦石,雙手舉錘擊碎,然后雙腳一伸、再一推,把礦石推下去。一股夾帶著女人的體香從西飄到東,飄到遠遠觀望的男人的鼻孔里,那股充滿誘惑的味道,讓男人們一個個都把持不住,去無窮無盡地細細品味。 然而這樣的浪漫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雖然多年以后,人們在取笑滿叔和魏花時,才有意無意將滿叔發(fā)動那場流汗流淚卻不要錢的勞作,與滿叔憐香惜玉的故事結(jié)合在一起。一次,一群老頭子打趣滿叔: “那天你是不是想魏花了?” “呵呵。”滿叔笑了。他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一直貌似老實的滿叔其實心機很深。直到很多謎底的揭曉發(fā)生在他退休之后的之后,人們才恍然大悟了。事后有人浮想聯(lián)翩,說全廠隱藏得最深的人其實是滿叔,要不然滿叔為什么單單鐘愛著這一批夾帶著女礦工體香的礦石呢? 磺廠停產(chǎn)那段日子,滿叔始終沒有見過他的魏花。于是他天天瞎悠悠轉(zhuǎn)到廠部,魏花都沒有出現(xiàn)。在那個感情需要信件聯(lián)絡(luò)的年代,滿叔知道,哪怕是丁點兒那么一個紙條子,都會給雙方帶來不幸。 在這一段時間里,磺廠幾乎每天都有點兒什么事發(fā)生。但是在滿叔身上,滿叔總想發(fā)生點點什么,每當(dāng)他的身上發(fā)生一件事時,魏花都會準時出現(xiàn)他的面前。別看那天他一路埋頭拉著獨輪車,其實他的眼光始終沒有忘記在人叢中搜尋。魏花出現(xiàn)時,太陽已經(jīng)升起了老高,將她圓潤飽滿的身段可怕地放大,始終單調(diào)的小高爐在這一刻猛然呈現(xiàn)出令人心動的流金溢彩。滿叔盡量控制著臉上的表情不要有明顯的變化,他戴著安全帽,在小高爐旁邊走來走去,全然不顧對著他擠眉岔眼的魏花。滿叔走進東邊,站著,看看天上,看看地下,臉喪得擰得下水來,又到西邊,又看看天上,又看看地下,看完就走。 說來也怪也不怪,那天他從早到晚竟沒有一點兒疲累,應(yīng)該說,換了誰都會和滿叔一樣來勁。滿叔混在幾百個人中,其中還有個女特務(wù)一樣的魏花裊裊婷婷也混在人叢中,一直在暗處關(guān)注著他的舉動。盡管人來人往川流不息,但魏花可是視線遮不住的,只有滿叔能用感覺觸摸得到。 滿叔是有家室的人,和比他小近20歲的魏花保有一腿,這是完全不可思議的事情。然而他們的地下活動,比地下黨還要地下黨。直到滿嬸去世了,此時他們的關(guān)系在議論紛紛中半公開了。一次他們結(jié)伴去林地,一條花蛇躥到了他們的面前,把魏花嚇得跳了起來,伴隨著尖叫一下子撲到了滿叔的懷里,這一來反倒把蛇嚇跑了。蛇跑了,他們兩個卻像蛇一樣,死死地纏在一起了。 原定的三天僅僅只用了兩天半,幾千噸礦石就伴隨著一層層煤炭分裝在四百多座小高爐里。那天傍晚,當(dāng)夜幕的黑斑蓋著白霧,籠罩在上空之時,一排排小高爐被干燥的木柴點燃了?;鸺艿煤艽蠛芡?,火焰串得老高。焰熊熊的火光映紅了夜空,照亮了大地。高聳入云的煙囪成了烽火臺,一齊冒著濃黑色的煙霧,很快在云端凝聚成黑壓壓一片,慢慢向前飄移。成百上千號人集中在小高爐的兩邊,就像舉辦著一場盛大的篝火晚會。 青煙熏得滿叔鼻涕眼淚直流,揩都揩不贏。倒是魏花經(jīng)得住熏,一邊揉眼睛,一邊抹鼻涕,忙活著在人群中間穿來穿去。滿叔在竊喜的掩隱中,靠著一把磚刀的掩護,滿頭大汗沿著小高爐走來走去,假裝看看有沒有漏氣冒煙的地方,有,則填補上一層灰漿。 五 東升的太陽嬉皮笑臉地散布著火熱的情緒,讓光禿禿的礦山默不做聲地承受著一切將要來臨的燥熱。十多天來,滿叔和盧喬喬邱順順等吃住都在礦場里。此時的爐膛,已經(jīng)閃爍著柔和的粼粼焰光?;菬煹念伾鹧娴淖兓?,煙味的濃淡,任何物理和化學(xué)的變化都休想逃過他們的眼睛。每一個程序都小心翼翼,每一個時間段都不敢錯過,每一道工序都怵目驚心。 閉掉火,頎長的火釬在幾十個值守人的手中快速旋轉(zhuǎn)著,舞成了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爐膛中的廢渣便被干凈利落地勾了出來。硫蒸氣開始神奇地流向冷凝的模具,像活潑可愛的綢緞在輕輕擺動。氣體很快變成硫液,被快速地壓縮、冷凝。第一塊硫磺成型的一剎,那是心情極為愉悅的一刻。出磺哪!出磺哪!一塊一塊呈六角體形狀的磺磚閃耀著金色的光輝,讓滿叔他們的心也“咯噔咯噔”的,周身的血液也隨之沸騰了。緊接著,一塊塊磺磚被搬運到了庫房里,成了一座座金山。這次的出硫率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出得多,金銀滿倉的收獲,將滿叔盧喬喬邱順順的臉都染成紫金色,一種壯懷激烈的狂喜,從他們的心底迸發(fā)出來。 夏日里久久不肯落下的余輝終于和礦場齊平了,那種絢麗多彩的虛榮很快被鉛灰色的煙霧所覆蓋。不久,太陽跌進了天底,在頭頂上出現(xiàn)了圓圓的一塊不很蔚藍的天空,這天空很快被一點一滴滲下來的暮色所覆蓋,一縷縷磺煙隨風(fēng)散去,礦山黯淡下來。 終于卸下了擔(dān)子,可以歇歇了。不煉磺了,沒磺煙了,沒磺煙了好!然而,滿叔習(xí)慣了磺煙的氣味,這個氣味不是刺鼻而是好聞。就像長期生活在高原的人,一下子不習(xí)慣充足的氧氣一樣。磺煙沒了,礦場的燈也熄滅了。夜沉沉的,連夜風(fēng)的聲音也沉沉的,夜很寂靜,滿叔有一種空虛的感覺。當(dāng)然這個夜黑風(fēng)高的晚上,滿叔究竟是不是想魏花了,我們永遠都不會知道。反正,那一夜,渾身帶著油汗和礦物質(zhì),間雜著磺煙味的滿叔沒去洗澡,他一個人獨坐著,沉默了很久、很久。 臨近天明,滿叔才慢姍姍進了澡堂。洗完了,又刮了胡子。臉變得有些白,白得不大自然。再照一下鏡子,臉皮變薄了,近似于有些害羞。滿叔清閑了,卸妝不干了,滿叔要休息了。 然而滿叔人閑下來心卻靜不下來。他那不足額計發(fā)的工資養(yǎng)得活一家人嗎?現(xiàn)在,整個廠子的人都在躁動著,都在動腦筋想辦法。滿叔不貪不占,供銷、機修、水泥廠、電站,這些車間他不沾邊也擠不進去,家也住在礦山的半腰,改個小門面做點小生意都不可行。此前的廠長副廠長甚至班組長,都掌控了資源,滿叔呢,他哪里有半點資源?。?/span> 滿叔又在礦地去散步了。他撿了塊小石子,把在手心里玩著。眼瞅著緊依著礦場的太陽村和茍村,這些村莊與礦工的工房都混雜在一起,莊稼地連著工礦地。伴隨幾十年來的磺煙熏損,那些億萬年前就能長成的莊稼地,一層一層疊加在一起,黑得那么深,那么厚,除了一些人為種植的植物之外,寸草不生寸木不長光禿禿一片連著一片,連小河里的水都是黃桑桑的,魚蝦不生。地下轟隆隆地開采了幾十年,地上焰熊熊的燃燒了幾十年,熏死的莊稼一茬接一茬,一排接一排。但是眼前卻還有那么一批是極其頑強的,那高處的一片,種的是高粱、玉米等高稈類作物;低處的一處呢,卻是紅薯、蔬菜等趴在地上的作物;緊鄰水溝,還有幾塊稻子。它們的葉子殘缺不齊卻高昂著不屈不撓的頭顱,結(jié)著一些給農(nóng)人享用的果實。譬如水稻,看著干扁扁焉拜拜的,似乎剛?cè)紵^,但走近細看,居然有著灌漿飽滿的稻子,那是水稻長期適應(yīng)了惡劣的環(huán)境產(chǎn)生了抗體和耐性。就像蚊蟲,它們一代一代被硫磺熏,居然產(chǎn)生了不畏硫磺的尖嘴蚊,他們隱藏在小高爐旁,要被它們叮上一口,皮肉上立即就會隆起一個大包。 滿叔改變了習(xí)慣。他每天都在田間小路上隨意走走停停,或干脆坐在—處的土壩上,對著蟲鳴聲聲的紅薯地發(fā)呆。不要以為我們的滿叔開始游手好閑了,滿叔是才卸下?lián)硬痪玫牡V工,必定屬辛苦之人??此P算來盤算去,眼瞅著對面那一片工礦地,漸漸有了方向和目標。他想:“要是改造成幾塊農(nóng)地,就成了永久性的生產(chǎn)資料。不僅是自己,就是兒孫都不愁吃的了?!边@種與眾不同的心態(tài),讓人覺得他的憨厚與愚蠢。放著一座大礦現(xiàn)成的物資不撈上一點,卻看上那些玄而又玄,不著邊際的廢物。 還真是個犟牛筋。滿叔去工礦地忙活了,他忙活些啥別人一開始看不懂,他要干的是一件秘不示人的法寶。他用鎬頭、撅、鋤硬生生將地翻了個遍,撿去亂石,仿佛時間成了他唯一的依靠。他一聲不響地率領(lǐng)兒子根子和愛黃,在工礦地旁壘了一個簡易的石灰窯子——這是一個宏偉的開荒計劃,艱巨的改土工程,以至于愛黃連連追問滿叔,到底要干什么時,滿叔都緊張得不敢直視他們。滿叔就地爆了幾炮石灰石,燒制了幾窯子石灰,這個過程,前后花去了一個多月。 滿叔將生石灰與土壤攪合在一起,待土壤咬熟后,就用濕毛巾捂著鼻子,推著獨輪車,去公共廁所拉大糞了。那大糞全是人屎人尿,臭不可聞,但肥效絕對比農(nóng)家肥還要好。那時候,天還沒完全亮開,礦野黑湫湫的,廠子還在沉沉熟睡,有一陣下了雨,雨又細又密,打在滿叔的臉上、眼上,他什么都看不清,心里罵著:“日怪?下雨就像在下土?!惫u也不管是陰是晴,照滿叔遠一聲近一聲,長聲幺幺地叫起來,在冷颼颼的秋風(fēng)里,真有說不出來的悲愴,直到他將一整車臭熏熏的糞水倒入地里。 天大亮的時候。有人捏著鼻子遠遠向滿叔打招呼:“滿叔,要當(dāng)農(nóng)民了?”滿叔悶聲回答:“嗯?!本鸵黄ü勺诘厣?。 六 前后忙活了幾個月,儼然改造出幾塊醬色的地,這是高爐三組給一個煉磺人適時饋贈的禮物。晚間的時候,他還用竹竿偷偷丈量了一下,乖乖,少說也是兩畝出頭。滿叔是一個干一行愛一行的人,從此,他把一門心思全放在這幾塊地上了。種水稻、種玉米、種蔬菜,日子過得不緊不慢地。 人啊,總是這樣,有事干著的時候,大家就會沖著一個方向一股腦地使勁。沒事干的時候,就一門心思去研究其張家長李家短來。滿叔清空了好幾個廁所的糞便時,有人還嘲笑他,說勞??倳龊檬?。待滿叔的地里長出了糧食,滿叔一家很快成了礦區(qū)人嫉妒的對象。 一些人說滿叔拿著退休工資當(dāng)了上等農(nóng)民。接下來還真有人散布閑話,并向廠里告滿叔的叼狀,說他“勞模不像勞模,先進已經(jīng)不再是先進,將國有土地圈作私有?!睗M叔聽了這些閑話,氣得牙齒打顫。他知道冷言冷語的人,就是為數(shù)不多那幾個懶人,所以他下了更大的決心,定要干出一個道道來。其時萬鐵章還在任上,問題自然反映到了他那里。萬鐵章是護著滿叔的,說了不少口水話,卻解釋不了,就干脆將反映問題的十來個人召集在會議室,其中還有上次煉磺時,一直沒有參與的張妞芬。他們的訴求有兩個,一是滿叔的收益得折算折算,該提成得提成,該上交得上交;二是國有土地不得隨意圈占,要占人人有份,要不就收歸國有。伶牙利嘴的張妞芬口水爆天說:“國有土地,滿叔動得,我們動得?!比f鐵章說:“磺廠漫山遍野都是閑置的土地,誰會阻攔?只要愿意,你們都可以去復(fù)墾!” 萬鐵章接著問:“要多少?” 張妞芬說:“山背后那一片,我全要。” 萬鐵章知道張妞芬是一個懶得燒蛇吃的懶人,不鎮(zhèn)住她,日后還會滋事,就調(diào)侃似地宣布:“大家記住,我把山背后那一片地全給你,看看你能折騰出個模樣,就算給廠里人做個榜樣了。” 還真讓萬鐵章清準了脈。張妞芬也學(xué)著滿叔去翻地,她忙活了不到半天就腰酸腿疼,直罵“簡直不是人干的活路”,便自覺放棄了。但不久,有人也學(xué)滿叔了。他們慢慢在工房旁邊翻出一些蔬菜地,漸漸發(fā)展為成塊成片的糧地。他們也種地了。 土地承包后,農(nóng)村勞動力都有了富余?;菑S改制前,廠里將四大工區(qū)的礦井承包出去,以產(chǎn)煤為主,收取一些承包費維持機關(guān)的運轉(zhuǎn)。采煤本來就是高危作業(yè),工人們都不愿意挖煤,這恰恰給當(dāng)?shù)剞r(nóng)村的勞力提供了機會,一天能夠找到好幾十塊錢。滿叔要種田,總有眼睛瞅著他??粗鴿M叔有著退休工資,白撿了兩畝多地,既不上公糧也不交農(nóng)稅提留.....村民苗二和薛老貓去找村長杜成奎,說:“磺廠的土地歷史上就是茍村的土地,國家不煉磺了,滿叔將土地復(fù)耕了,理應(yīng)將農(nóng)地歸還給茍村。”那天晚上,杜成奎主持茍村一組的三十多戶村民開會,本來是安排布置農(nóng)稅提留和集資辦學(xué)的事情,沒想到剛打開話匣子,人們就拋出滿叔的土地問題。苗二有些義憤,大聲問杜成奎:“村長你管不管?你再不管,我們就要管了?!泵缍难哉Z有一定的煽動性,大家跟著吵,你一言我一語,恨不得把滿叔那塊地都分到自家去。 滿叔雖來自遙遠的山東,然而這些農(nóng)戶中,有十幾戶和他有點兒沾親帶故。薛老貓是杜成奎的姐夫,和滿叔母親是一個姓,論起來還是不太見外的實親。然而,他們六親不認了,每個人都閃現(xiàn)出鬼一般難看的臉孔。他們拿著鋤、鎬、撅等,特別是苗二、薛老貓最積極。在滿叔的地上搞起了井田制,先是用石灰將地瓜分成一家一份,將種上的莊稼、蔬菜全鏟掉了。滿叔氣得渾身發(fā)抖,卻是一言敵不過百嘴,看著辛辛苦苦澆筑的莊稼被糟蹋,恨不得跳到雪坑洞去。 萬鐵章來了,還帶來了保衛(wèi)科科長及十來個人。此時,落西的斜陽射得讓人眼睛難以睜開,穿著紅背心外罩白襯衣的萬鐵章晃著膀子走向高處,日頭正好趴在背后,將那肥碩腦袋變成了一枚巨戳,在煙囪映襯下夯下了一串碾砣大的印章。萬鐵章抖一抖背負著的日頭,揮一揮手,高聲護著滿叔:“磺廠的事情是國家的事情,磺廠的土地是國家的土地。磺廠人種地,是自救型的。我們磺廠的土地,哪怕是廢棄了,也只能是廠里的人占用,誰要膽敢在國有土地上滋事,別怪磺廠兩萬多人不答應(yīng)!” 七 很快現(xiàn)場聚集了好幾百磺廠人,他們團團圍著村民?;菑S人內(nèi)部可以不和,對外卻展示出空前的團結(jié)。曾經(jīng)因為用水的問題與村民群毆過幾次,結(jié)果都是工人取勝。邱順順李鼓眼摩拳擦掌問:“想要打架嗎?”鬧事的村民臉都嚇白了,一個個拿著工具,灰溜溜走了。 滿叔還是小心翼翼討好著村民,也用心地慢慢和他們?nèi)诤?。眼看著秋后,水稻穗子和玉米棒子都很結(jié)實,再過十天半月就有滿滿的收獲了,滿叔臉上繃緊的弦就開始松了下來,也算是可以過上清閑的日子了。 一早起床,滿叔照例去看他的莊稼地。還沒走到,就發(fā)現(xiàn)了異樣,只見滿地是散落在田里的稻谷,砍倒的玉米桿,踩踏得一塌糊涂的蔬菜......“是誰這樣缺德?”滿叔抬起那顆沉重的頭顱,睜開模糊的雙眼,看到地里的一副慘像,一口鮮血從他胸口涌出,他大叫一聲,栽倒在了地上。 事件像一盆涼水,把滿叔心底燃起的火焰給澆滅了。他茫然地睜著眼,頭腦一片空白,回到家里就焉塌塌的?;▼饐柷闆r,他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話來?;▼鹫f:“那你不要去種地了啊。”滿叔說:“不種地你我都喝西北風(fēng)?”花嬸說:“那你去找萬鐵章啊,他那天說,他是你的后盾嘛?!睗M叔說:“看他那股子買煤廠的勁,你能見到他?” 僅僅是半點看得到的利益,就把村民誘惑得喪失了最基本的理智,甚至作出了超出份內(nèi)不敢想像的事情。滿叔深吸了好幾口氣,才嘆息著平靜下來。根子和愛黃早恨得咬牙切齒,他們到村子里去暗訪了好幾天,終于證實就是苗二和薛老貓帶的頭,參與者不下30來個,弟兄倆暗暗記住了這些人。苗二和薛老貓既狡黠又可恨的影子,反復(fù)在愛黃的腦子里晃動。滿叔的心里也哽塞一團,總是惡心那一群村民,那真是一群小之又小的小人。他躺在床上,吐出一口夾帶著些苦澀的血絲。愛黃和根子便安慰他說:“爸你別把這件事情放心里去,我們就是不蒸饅頭也絕對要爭一口氣呀。” 磺廠的改制,帶來了一些不安和躁動。滿叔好了些,就還牽掛著他的地。他想:“我得用什么方式先把這兩畝地的界限圈起來”,后來他又想“就在土邊種上幾棵樹吧...... ”所以他并不太在意改制的事。改制就改制吧,公雞下蛋,魚兒上樹,男人生娃,滿叔沒心腸再去管它了。這年頭,除非那兩畝地需要下種、供肥、澆水,除此,誰有心腸管別人的事?再說,磺廠改制,就像長了腫瘤得了大病的人,不切上一刀當(dāng)然不行,切了,死活它都不疼了。 八 李鼓眼、邱順順正在廠部商店壩壩的茶館里賭錢。說賭,實際上也沒多大的賭。每人攥在手頭的都是些油膩膩、毛翻翻的小票子。但他們賭得認真,賭得執(zhí)著,賭得高興。正賭在興頭上,王三三進來,扯聲咽氣的尖叫破壞了他們的興趣。王三三說:“你們還不快回家去,工作組正在挨家挨戶串門,要清算補發(fā)拖欠的工資。見不到人,就不認賬了?!?/span> 滿屋子打著麻將的人都慌了。李鼓眼起身,整理著一大把零鈔,眼睛鼓得像兩個牛卵子:“媽拉個雞X的工作組,老子786.66的工資要是少了一分,我就拽他們到天塘去吃黃泔水,看哪個怕哪個?”邱順順輸了十多塊錢,正在氣頭上,一看人要走,怕場合散了沒機會撈回來,就說:“走球啥子走?就是社會都變球了,他們不來我還就去找他們,有賬算不落,又不是好雞X多的一堆銀子?!?/span> 王三三站著看。幾座子人又穩(wěn)定下來,依舊打著牌,邊打邊談磺廠的改制。罵完工作組,又罵萬鐵章,還有前廠長婁興明。有誰冒出一句:“二工區(qū)的高煤,一天一個價,值錢得很?!崩罟难壅f:“二礦井是婁興明退下來那年,包給了茍村村長杜成奎,合同一訂就是五打五十年,婁興明絕對有干股?!蓖跞f:“現(xiàn)在還只去了一兩年,他的票兒像高爐坡的煤炭——越堆越高了。”邱順順問:“一個月會有多少?”李鼓眼比劃著在掌上彎下小指頭說:“少說也要三四萬吧?!鼻耥橅樥f:“磺廠還拖著我?guī)装賶K錢,大半年的工資,老子不管他什么工作組,直接去把井口炸封球了?!崩罟难壅f:“杜成奎是婁興明的妹弟,上面下頭都有關(guān)系,現(xiàn)在人心都不齊,槍打出頭鳥,你敢去?” 承包出去的礦井都一律停產(chǎn)等待改制,杜成奎卻還在偷偷干。地面看似平靜,井下卻分布著200多人,三班倒。近幾年硫磺不再由國家調(diào)控,價格放開了,反而特別掉價,跌至400多元一噸,連成本都保不住了,硫鐵礦早沒采了,就采煤,煤炭的價格一再攀升,連煤矸石間雜的渣都特別值錢。 改制工作組是縣上派來的,住在廠部的旅館,吃在食堂。他們的工作先是搞清產(chǎn)核資,每一個車間每一臺設(shè)備,都一一登記估算,忙得很。此前拖欠工人的工資,還有獨生子女費等也清算了,剛張貼在工會的大門口,就引來了不少人。然而問題正是買斷工齡那一筆,那才是涉及到礦工今后的依靠和保障呢。最尖銳的問題往往要留到最后,越往最后,麻煩就會越多。買斷工齡這筆賬務(wù)一公布出來,眼瞅著扣除養(yǎng)老保險后,沒有剩下幾個,磺廠的工人就開始發(fā)瘋了。整個廠部在短短五分鐘內(nèi)陷入了一片大混亂中。有人撕扯著自己的頭發(fā)大喊大叫,有人靠在桌子邊痛哭流涕,還有幾個拍著水泥墻壁高聲咒罵。整個廠部猶如發(fā)瘋的變奏曲,噪音直沖云霄。副縣長羅克剛?cè)胃闹平M組長,他的辦公室緊閉著,不管大家怎么捶門他就是不為所動。 廠部這邊買斷工齡的事情正吵鬧得不可開交,而另一邊的李鼓眼、張妞芬已經(jīng)帶著三四十號人,都拿著鐵鏟子氣勢洶洶到了二工區(qū)的煤場,說要封井,還要求停止賣煤??諘绲拿簣隽⒖田@得十分熱鬧。幾個農(nóng)民工正往一輛貨車上上煤炭,神還沒緩過來就被繳了鐵鏟,李鼓眼可不管煤場那幾個人連聲責(zé)問“干什么你們要干什么”,他一躍爬上車,將半車煤炭一鏟鏟鏟下來。 不久,井下的農(nóng)民工都出來了,杜成奎聞訊也來了。杜成奎問:“為什么不準上煤?”李鼓眼冷笑道:“便說上煤,還不準你挖煤呢?”杜成奎起火了,紅著一張臉氣狠狠拿起一把鐵鏟,像是要打架。 幾十號礦工一齊舉起鐵鏟,怒懟著杜成奎:“你敢干啥子?”李鼓眼、陳根子站在最前面。不一會兒,井下的民工都陸陸續(xù)續(xù)出來了,大約有五六十號,苗二薛老貓站最前面,亂糟糟的煤場立即變成了一鍋炒熱的豆子??粗约喝吮壤罟难鬯麄兊娜硕?,杜成奎就來了底氣,大叫一聲:“誰要阻攔,這堆煤炭就給他陪葬!”一邊說,一邊親自拿來鐵鏟,將煤炭鏟入車廂,還沒有鏟到第三下,雙方就地撿起煤渣、拿著鏟把一股腦混戰(zhàn)在一起了。 凌晨三點,廠部突然被圍得水泄不通。 一兩百號工人簇擁著五六個擔(dān)架擺在工作組駐地。大門口還舉著一副白底黑字的標語:“嚴懲腐敗分子婁興明出賣二礦井!”羅克剛不得不起床,和一些人出現(xiàn)在陽臺上。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最關(guān)鍵的是要安撫好帶頭的鬧事者。一群工人聚集起來的能量是巨大的,要處置得先和他們的首領(lǐng)進行座談。這時候,根子與李鼓眼站在人群的最前面,兩人自然就被當(dāng)作首領(lǐng)了。羅克剛下樓,才走了幾步,卻感到自己不知道該用什么方式對對方說話,“座談?座談倒是座談,但是這么多人鬧哄哄的,安靜得下來嗎?”羅克剛很快走到人旁,輕聲叫:“根子根子?!?/span> 根子不知道羅克剛怎么會知道他的名字,嚇得把頭扭向一邊。 羅克剛又叫:“鼓眼,鼓眼?!?/span> 李鼓眼膽子大,他和羅克剛早就混熟了。他回過頭來,怒目圓睜道:“茍村村長打傷了人,你們是一伙的!你們是腐敗分子!” 羅克剛嚇了一跳,后退兩步,心里反而自然些:“鬧事者無非就是想要發(fā)泄一下嘛,發(fā)泄了就好?!绷_克剛說:“我們已經(jīng)通知醫(yī)院了,傷者先拉去救治...... ” 一群人憋不住了,大聲責(zé)問:“為什么不抓杜成奎?” 羅克剛說:“這樣好不好,你們前面這幾個,到我辦公室座談,怎么樣?” “不行,要去一起去!”一群人撒起潑來。羅克剛的臉色有些掛不住了,語氣也慢慢有了硬度:“我們這是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dǎo)下的改制組,容不得任何人胡來!再這樣下去,我們就要安排警力了?!?/span> “抓人嗎?”王三三跳起來,順手接過那幅標語,兩下揉成一團往羅克剛懷里一摜,“好啊你安排警力抓人啊,我們沒有吃的,正想進去坐兩天呢!”羅克剛猝不及防,手里拿著一團爛紙,氣得臉色發(fā)白。 九 第二天刮了一整天的寒風(fēng),一大群不怕冷的工人依然圍在廠部,亂紛紛議論著買斷工齡的事。工作組的人來來回回穿梭在人群中,給他們講道理,但任你說死說活,磺廠人已經(jīng)結(jié)成了統(tǒng)一戰(zhàn)線,橫豎都不簽字,不領(lǐng)錢。不時還有人高聲說:“誰簽字,誰就是全廠的叛徒!” 晚上,羅克剛帶著萬鐵章和一位小青年從后門走出,他們的目標是去二工區(qū)和三工區(qū)老工人的家庭走訪,滿叔家當(dāng)然是第一站。此前他雖然不認識滿叔,但他知道滿叔集勞模先進為一身,應(yīng)該是有覺悟的人。但是昨晚看見根子參與鬧事,羅克剛又怕滿叔成為幕后的導(dǎo)演,所以他要先做通滿叔的思想工作,讓滿叔全力站在工作組的陣容來。去之前,他們假裝在廠部四處轉(zhuǎn)悠,這個商店看看,那個攤點走走,他不想暴露出要去滿叔家的目標,哪怕天氣有些寒冷,他們也要瞎轉(zhuǎn)了好一會兒,才摸黑慢行,這是他長期工作鍛煉出來的耐性。 他們像貓入林莽、官上賊船一樣偷偷乘著夜色潛進滿叔家。滿叔看萬鐵章帶來了他不太認識的羅副縣長,一同喝著茶的時候,他在心里對萬鐵章埋怨說:“萬鐵章呀萬鐵章,你怎么能把工作組帶到我的家里來?你知不知道這樣做,會把我和工人們割裂開來的?你是要把我給坑了,徹底逼上絕路去嗎?” 羅克剛假惺惺說是慰問滿叔。寒暄了一會兒,羅克剛問“你們煉了高爐三組那一批礦石,所有參加投勞的名單在你這兒?”滿叔說:“在,保存著呢。”羅克剛說:“你抽空去廠部復(fù)制一份,得給每一個人都算算,干了幾天?除了工資,還有生活補貼,買斷工齡時一并補發(fā),不能無償讓他們做貢獻?!睗M叔看著羅克剛,點頭答:“好!感謝羅副縣長,早該這樣了?!?/span> 羅克剛的臉上掛著溫和的微笑,他開門見山說:“我們希望你支持工作,也請你們家的根子和愛黃帶頭簽字,這件事應(yīng)該不成問題吧?”滿叔說:“支持支持!我看看吧。”羅克剛?cè)嶂袔傉f:“根子年輕氣盛,不懂從長遠考慮。唉,勸勸吧,我不相信根子是死牛,死牛才不聽勸哩?!绷_克剛又說:“相信滿叔是見世面的人,點撥幾句,能不懂么?這個涉及到你們家的切身利益呢,一會等萬廠長給你細細吹吹,我們先去拜望其他的老工人?!闭f完推門走了。 羅克剛一走,萬鐵章就笑了笑,拋出另一個話題:“買下三工區(qū)礦井的事情,就看你的支持了?!睗M叔問:“你要拿下礦井?”萬鐵章說:“不是,我只是承一個頭,三工區(qū)的礦井要拍賣,整個磺廠的資產(chǎn)都要拍賣。我想著,拍下四個礦井,全廠的人合起來都沒有這一根腰桿勁,先拍下三工區(qū)那個,還可以往二工區(qū)方向發(fā)展。全廠目前至少兩千多人沒有事情干,我們共同給他們找一條生路,有飯大家一塊兒吃。”滿叔問:“我要怎么支持你?”萬鐵章知道他的意思,立馬說:“錢!你的工資本本可以抵押貸款?!?/span> 滿叔累了這些年,不再想入煤礦,更怕背賬。萬鐵章說:“你的兩個兒子總該有點股份吧?把你和花姐的工資本本都拿出來。沒三尺水不敢行船,找不到錢我把腦殼砍下來給你做夜壺。”滿叔遲疑著:“容我再想想……” 滿叔要再想想,愛黃和根子可沒時間等他想。他們沒等滿叔做工作,第三天下午就去簽了字,把買斷工齡那一筆錢先領(lǐng)走了。同時簽字的,還有廠長副廠長的家屬子女們。才兩天,工作組的局面就由表及里慢慢打開了。滿叔不知道,誰有這么大的能耐,讓根子和愛黃從黑到紅,來了一個180度的大轉(zhuǎn)彎?直到兩個月后滿叔去領(lǐng)工資,才知道工資本本被抵押了。愛黃說:“以后我數(shù)倍還給你。”滿叔只得順著了:“你總得給我和你花嬸各打一個欠條,人親財不親,財貝要分明,你干你的我干我的?!睈埸S當(dāng)即打了兩個欠條,一個10萬元,還落上了鮮紅的指印。那段時間,愛黃和萬鐵章總是形影不離。萬鐵章走到哪,愛黃跟到哪,像一條奴顏媚膝的狗。 一場國家層面的轉(zhuǎn)型浪潮以勢不可擋的姿態(tài),將土法煉磺這個行業(yè)徹底清洗。磺廠即刻就要改制為煤礦,四大工區(qū)的礦井面臨著命運的十字路口,靠轉(zhuǎn)型去獲得新生。這段時間,萬鐵章帶著愛黃每天都在礦區(qū)跑,他收了不少老工人的工資本本,全都拿去抵押在信用社。錢的問題解決了,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四大礦井同時掛牌競價。萬鐵章帶著愛黃、杜成奎帶著苗二都來了。一工區(qū)和四工區(qū)的礦井,分別被重慶和深圳的老板以高價競拍了。萬鐵章偷偷對杜成奎說,你我得聯(lián)手,去打一些招呼。不久,外地來的競拍者們都聽到同一句狠話:“不給當(dāng)?shù)亓魞煽诘V井,就是竟到了,也干不好!”萬鐵章知道,眼下磺廠處于四面楚歌之際,拍下一口礦井,就是所能抓住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萬鐵章又對杜成奎說:“我買三號井,你買二號井,我不與你去爭,你我都不要在這兩口井上去死扣著?!倍懦煽f:“我聽你的。” 第二天舉行的掛牌競價現(xiàn)場會,仍然吸引著上百人觀看。三號井以320萬元起價,十幾個競價者紛紛舉牌,先是以30萬元遞增,后來又上升到以每次50萬元。五打五十萬,在城里能夠買下半棟樓了?,F(xiàn)場競拍十分激烈,萬鐵章的表情漸漸凝重起來,連額頭上都冒汗了。愛黃和苗二舉牌,每舉一次,都像壓了一棟樓。好在,萬鐵章與杜成奎達成默契在先。競價到了最后,舉牌的手越來越感沉重,愛黃開始發(fā)抖,他無論如何也無法鎮(zhèn)住內(nèi)心的慌亂。好在,那些遠來的競拍者成了圍標的演員,最后只剩下愛黃和苗二了。杜成奎給苗二打了一個手勢,苗二就不敢再舉牌了。萬鐵章算了算,積攢的錢本來就不足800萬,卻一咬牙,最終以850萬的價勝出了,在拍賣師錘落之際,現(xiàn)場爆發(fā)出一片忘情的歡呼。 十 堆積著磺渣的山體沒有納入核算,成了棄兒。泥結(jié)石路四通八達,直至每一個角落,那是煉磺人幾十年留下的杰作。體無完膚的外表下,包裹著的是掏空了的山體,這樣的掏空隨著煤炭的開采還在繼續(xù),誰關(guān)心它干什么? 然而挖挖機的到來,就發(fā)生在人們最不關(guān)心的時刻。這是太陽村的水泥廠開來的,隨之而來的還有一輛解放車。他們看上了這些廢棄的磺渣,這磺渣,生產(chǎn)水泥特別好。 幾天后,又陸陸續(xù)續(xù)開來了三四臺挖挖機。這些挖挖機挺耐煩,就像挖自己家的寶物一樣。它不挖就不挖,一挖就耐耐心心地挖,挖得認真,挖得頑強。三天過去了,它在挖,半個月過去了,它還在不屈不撓地挖,看樣子,它要長久挖下去了。這期間,正是深冬,隔三岔兩下雨,泥結(jié)石的路面更加泥濘了。磺廠人誰也不再關(guān)乎,狗日的,磺渣到處都是,你愛挖就挖吧。有本事你全拉走,總有你歇勁的時候!一切依然,該喝茶還喝茶,該打牌依然打牌,日子漠漠的,一切漠漠的…… 最近,盧喬喬一家也搬在廠部的過磅房里。他湊合著把過磅房圍了一下,弄成個茶館。雖然無比簡陋,但還是蠻頂用的,工人們從早到晚都來聚會,打大二搓麻將下象棋,喝茶聊天。滿叔走進盧喬喬的茶館,發(fā)現(xiàn)“茶客”們都到了。剛找了個藤椅坐下,盧喬喬就送過一杯蓋碗茶來。等滿叔吹著茶葉,慢慢喝的時候,里里外外的三座麻將就開始了,鬧哄哄的麻將聲就像那幾臺挖挖機的轟鳴聲,始終盤旋滿叔的耳邊,鬧得滿叔耳朵直發(fā)麻。 磺廠人就是這樣的單調(diào)單純。只要有那么一塊小小的生存空間,他們就會滿足得忘乎所以。只有滿叔,他在家坐不住了,本想來和一些人討論一下挖挖機的問題,見他們一個個快活著只顧搓麻將,盧喬喬滿臉掛著微笑,穿來穿去的又是加開水,又是收茶錢,忙得不亦樂乎,滿叔就無聊了。他坐了一會,見無人搭理,就起身出來。 挖挖機來了,說不定還有人會餓虎搶食撲上這座千瘡百孔的山體,這讓滿叔心急如焚。然而磺廠人的冷漠卻讓他很是憂郁,滿叔就是被這一種憂郁的心情所驅(qū)使,默默地一意孤行地、毫無目標地走著,沒有知音,他只得去商店壩壩一家一戶去瞎轉(zhuǎn),看看大家有沒有感覺。然而當(dāng)滿叔提議制止那些挖挖機拉運磺渣時,他的動議卻讓大多數(shù)的人都啞然了。人們變得很現(xiàn)實,不再有以往煉磺的那種激情,他們只想過眼前看得見實惠的日子。這讓滿叔有些孤獨和凄涼,挖挖機在掏空山體,就像正在掏空他的心一樣。 但滿叔就是滿叔,他堅持的事情就一定要執(zhí)著地堅持下去?,F(xiàn)在,他下了更大的決心,哪怕只有他一個人,他都要將上萬畝的礦山整體“拿”下來。 滿叔來找羅克剛。羅克剛勾著身子,臉上笑容不變。認認真真傾聽完滿叔的問題后,他當(dāng)即給了一個肯定的允諾:太陽村的挖挖機立即得停止下來,礦山永遠歸磺廠人管!他還表態(tài):“磺廠人可以改良工礦地,誰改良的是誰的;可以種樹,誰種了是誰的?!边@話讓滿叔原本有些灰暗的心頭忽然閃過了一點光亮,這光亮將他混沌的思想照耀得透徹通明。在他的腦海里,原本只有兩樣?xùn)|西屬于他:一個是磺廠,一個是退休金。雖說磺廠沒了,礦山又還原于他們了,但滿叔仍然有些放心不下,想討要一個白紙黑字。羅克剛說:“政府一言九鼎,看看適時給你們發(fā)一個正式文件?!?/span> 滿叔仍然有些底氣不足,他對羅克剛說:“你們派人管理,我們怕管不了。” 羅克剛答:“滿叔,這話我不愛聽,政府永遠是你們的后盾。有什么難處,該支持的我們一定盡量支持你?!?/span> 三天后,羅克剛帶來了一群人,他們與滿叔一同去礦山轉(zhuǎn)悠,從一工區(qū)到四工區(qū)?;貋淼耐砩?,羅克剛就分組召集了磺廠人的會議,貫徹“誰改良工礦地,就是誰的”這個指示。羅克剛還說:“接下來還要把退耕還林的政策落實給你們,說具體點就是將錢和物全部劃撥到你們的頭上,誰能保證,這寸草不生的山體得全部綠化起來???” 滿叔站出來,當(dāng)眾向羅克剛拍了胸膛:“只要你們給了我們的錢物,我們就是拼死了老命也要把礦山改造好!不過我們都記住了你的話:礦山屬于磺廠人!這個文件得早點下來喲?!?/span> 羅克剛答:“放心吧,這個自然?!?/span> 動力往往都是與利益掛上鉤的。雖然改地、種樹是一個極其艱難的過程,然而誰都想有一份屬于自己的啊。這下,無需滿叔動員了,一個冬季,滿山遍野都是人,那如火的激情又被羅克剛的一句話點燃了,撅頭硬生生在山體上挖下去,那聲響尖銳、快捷、霸氣,連綿不斷又此起彼伏,激動人心而又令人心顫。一雙手磨破了,兩只胳膊摔腫了,一塊地終于歸自己了。 滿叔比其他人更貪婪,他不會滿足于十畝八畝,哪里是裸露的,哪里他就要種上樹,附近的種上了,他就拓展到礦山的邊緣。若干年來,他一直堅持著,甚至請來二三十個民工幫他,政策上給的錢遠遠不夠,滿叔就找愛黃。愛黃后來發(fā)了,錢有的是。他對滿叔說:“爸,錢我給你,但是要記賬,打借條?!睗M叔打了借條,也記了賬,愛黃十萬十萬地給,給多少,都記在本本上了。 十 一 天陰得很沉,沉得滿世界都在憂郁。這樣陰郁的天氣,愛黃卻活躍起來?,F(xiàn)在的他是三號井的礦長,所以他干得很實很細。每天都要親自到井下,欽點人頭,逐個查看巷道的掘進。三號煤井有他百分之三十的股份,愛黃心中總會泛起一種莫名的激動,可他都把這種激動暗藏于心,決不表白。其實在他心里還有另一種沖動,那就是茍村的農(nóng)民累次破壞他爹辛辛苦苦改造的地,已經(jīng)結(jié)下了仇,這個仇何時報?每天他都在想。 萬鐵章和杜成奎的礦井資源劃撥朝向不一。然而井下的作業(yè),三號井卻將巷道平開過來,明眼人一看,這不明擺著要搶二號井的資源嗎?那巷道從上直下延伸過來,開始杜成奎都不十分在意,直到礦井頂板已經(jīng)出現(xiàn)采掘隆隆的聲音,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井有了透水。死狗日的萬鐵章!主意打到我的頭上來了。杜成奎心里梗塞著一團亂麻,很是不舒服,他罵道,媽的,上次李鼓眼陳根子搶奪我的煤,現(xiàn)在這幫人又來搶資源,太無理了。 無論白天還是晚上,愛黃都在驚起耳朵聽,炸雷一樣炮采的聲音就在他的頭頂炸想,這聲音會把整個頂板掀翻,把人的命都勾走的。愛黃捂著咚咚亂跳的胸口,要發(fā)作,又忌諱萬鐵章。他不明白本來是掘進不同方向的兩個礦井,杜成奎為什么咋個突然會從地下調(diào)轉(zhuǎn)方向向他直面而來?錢是各找各,你來掠奪我,別怪我對你不客氣了。 愛黃始終想著要對茍村那幫農(nóng)民下手。他默默無聞實施著他的計劃,他要將計就計,所以他沒有對萬鐵章講,更不能對他爹滿叔講,生怕一旦透露,就不再有機會了。 礦井最忌諱的是兩件事,一是女人,女人無論如何都是不能進去的,大凡有女人進了岔子,那就意味著這個岔子必須封掉,再值錢都不能用了;二是忌諱外人進礦井噓口拉尿。兩家礦井暗地扯皮,杜成奎不能一個岔子一個岔子地找,和萬鐵章的溝通卻出了問題。萬鐵章笑呵呵一副菩薩樣,說:“你不要瞎猜?!倍鴲埸S卻假裝討好地朝杜成奎笑著,心里想著的卻是要從地底下趕跑杜成奎。趕跑杜成奎,趕跑茍村那幫挖煤的農(nóng)民,這樣,二工區(qū)這條黃鱔就完完全全是他們的了。但杜成奎也不是一塊好料,承包二工區(qū)煤礦兩年多來獲得了不少的好處??粗f鐵章和愛黃搶了過來,他不能容忍,雖說他是村長,也是官,但是眼前的利益讓他再不想顧及什么。 杜成奎第一次走進萬鐵章的礦井。他雙手叉腰,拿出對村民發(fā)號施令的派頭,對著正在作業(yè)的盧喬喬、邱順順發(fā)出警告說:“我只問你們,炮火是不是你點燃的?”“是?!薄吧蹲??”“不是!”“不是是誰干的?”他看著邱順順,邱順順慌忙移開了臉。杜成奎大聲說:“我是二工區(qū)的包工頭,是煤老板,我只講現(xiàn)場,講證據(jù),這炮火不是你燃的是誰燃的?” 那一時刻,盧喬喬邱順順再沒有點燃炮火的底氣了,火氣沖著礦工發(fā)了,雖說不是對著萬鐵章和愛黃,卻也見好就收,杜成奎也就得勝地走了出來。第二天的上午沒有動靜,下午也沒有動靜,午夜里,上頭又發(fā)出了隆隆的轟鳴聲,這個要錢不要命的死狗日的萬鐵章啊!這一刻他再也忍不住了,他要收掉盧喬喬邱順順手頭的雷管炸藥。上陣父子兵,打虎親兄弟,他安排苗二與姐夫薛老貓、妹弟羅疤子等帶了十來個人,直沖進頂頭的岔子上。 盧喬喬邱順順正磨磨蹭蹭準備去接通電雷管時,幾尾白亮的礦燈發(fā)出慘烈的白光,從岔道的彎處一拐就直直射過來,宛如燒紅的鐵棍一樣,插進礦井黑暗的軀體,一群人瞬間被照的白亮,連眼睛都難以睜開。盧喬喬邱順順用手擋著光照,卻被帶著鋼釬二錘的薛老貓一行的陣勢嚇著了。“你們兩個,給我出來!”薛老貓氣憤地發(fā)出一聲怒吼,他全然不顧這里是三號井,不應(yīng)該是他發(fā)號施令的地盤了。 苗二、羅疤子等也來了勢,迅速上前鎮(zhèn)住盧喬喬邱順順,搧了他們一排耳光,打得他們蹲了下來之后,一群人就在礦燈的照射下趾高氣揚四處搜羅,除了鋼釬二錘之外,一箱一箱的炸藥大約有一兩噸,十來個人一人一手提著一箱,剩余下的盤不完這么多,踹吁吁轉(zhuǎn)了好幾圈出來,放下炸藥,大家這才舒口氣,苗二嘴里還不著邊際地大罵著:“萬鐵章,陳愛黃,我日死你媽!” 就像兩國之間的外交糾紛,在遺憾的警告之后,不進行異常果斷的處置,別國就會一步步蠶食你的領(lǐng)域和地盤。杜成奎獨自立在空間狹窄的值班室里,拉亮了置頂?shù)男?,扎散開十個極為開放的腳趾頭,穩(wěn)健地勾住抵門的木板,運足全身力氣,掄圓了大錘,狠狠砸向木板的連接縫。靜止的夜立即在巨響聲中,猛然發(fā)出怒濤一般的怒吼。他的胸膛上下起伏著,僅僅砸了幾下子,就釋放了心底的淤結(jié)。對待萬鐵章老奸巨猾和頑固不化的蠶食欲望,除了用這種極為惡劣的辦法迫使他趕緊停手之外,要么就只有魚死網(wǎng)破和他決斗一場了,不然,他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 就在薛老貓一行進了礦井的時候,愛黃婁陽利李鼓眼站在高處的渣土上,清清楚楚地看見了領(lǐng)頭的帶著藤條帽的薛老貓和苗二,他們大呼小叫盤出那一批爆炸物的時候,愛黃沒有任何表情地按住了踹著粗氣的婁陽利和李鼓眼,看著那一群得意洋洋的身影,愛黃暗自罵了句:“這幫狗日的農(nóng)民,跑到我的鍋里頭來冒煙!” 他在心里說這話的時候,似乎有著一種預(yù)兆,他總覺得苗二薛老貓這兩個不知深淺的東西非得死在礦井里不可。想到這里,不知道自己是懷著一種快意還是一種擔(dān)心。也不知出于何種緣故,他不由自主地調(diào)過了頭,看了看婁陽立李鼓眼,忍了忍,終歸沒說啥了。 萬鐵章曾經(jīng)廠長的光環(huán),在杜成奎的眼里自然沒有利益那么重要。薛老貓、羅疤子和苗二及十來個人又到萬鐵章的岔子里制止掘進了,這次愛黃沒有給萬鐵章報告,他不會給薛老貓他們的機會,他要讓他們在陰溝里面徹徹底底翻船。 十二 夜晚的天空被云彩遮掩,噼里啪啦掉起了雨點。開始雨水順著房檐往下滴,很快就流成了一條線。一道電閃,將天地連接,幾聲炸雷,在腳下炸裂。當(dāng)薛老貓一行再次到來時,門口值守的兩三個人也不敢阻攔他們,他們打著礦燈殺氣騰騰進去了。沖到岔子時,忽然看見豎著一塊警示牌:“危險,頂棚漏渣!” 生活在礦山旁邊這一群農(nóng)民,雖然每天都在井下挖煤,然而他們的安全意識并不靈敏。安全意識不靈敏,薛老貓的耳朵卻極其靈敏,他分明聽到里面有人的動靜聲。但他壓根也沒想到,這點動靜聲恰恰是愛黃故意設(shè)置的,便將警示牌挪開,一行人大搖大擺進去,細聽,里面的確有人聲…… 天很暗。勞累了一整天的滿叔推開門,四下張望一下黑沉沉的礦山。山體是松動的,往往這個時候最容易出事,這是一個老礦工每逢天氣變化時,本能的習(xí)慣。半腰間亮著的燈依舊雪亮地照著三號井黑洞洞的井口,這一張望不打緊,滿叔看見有一群黑影一閃就進了礦井,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這是違反常規(guī)的忌諱啊。滿叔突然在這一刻變得異常的清醒,那雙剛才還有些迷瞪的老光眼睛頓時睜得老大。他想喊,風(fēng)雨聲中他那點喊聲微弱得只能讓自己聽了。 愛黃給薛老貓留了的正是這一條路。他知道薛老貓一行依舊會來礦井中滋事,沒想到薛老貓還真來了。眼前的礦脈已被以前礦工用機械掘采完畢,頂部和底板中的礦石脈線全無,剩下用于支撐頂板的礦柱,也沒幾根,就連手電筒的強光也照不到盡頭,底部,遍地堆砌著廢石,煤渣,還有頂部的塌陷層。整個礦井內(nèi)怪石嶙峋,危巖兀立,更嚴重的是霉氣刺鼻,令人作嘔。走著走著,聽到頭上似乎在松動,有一些細小的渣掉落在身上,前面有一兩個煤塊落到地上,發(fā)出刺耳的聲音。 薛老貓驚駭?shù)貜埓罅俗欤€沒來得及喊“撤退”,“轟”的一聲,頂棚上部像一塊破布一樣“嘶啦嘶啦”被拉開,頃刻間塵土翻飛,大地晃動。本能,讓薛老貓迅速往右一閃,順勢將身邊的羅疤子推去了兩三米遠,然而“嘩啦啦”掉下的煤塊石塊卻沒有饒過他們一行,一堆渣土掀翻過去,把他的雙腿緊緊地壓住,薛老貓同時聽到一片慘叫聲,巨大的沖力將煤渣灌進耳里,把他的耳朵堵死了,什么也聽不見。幾經(jīng)掙扎之后,薛老貓唯一能做到的,僅僅是揮舞胳膊喊了幾聲“救命?!?/span> 誰也沒有想到,就在這一時刻,萬鐵章和滿叔帶來了一群人。他們什么也沒有想,立即把礦井報警器拉響,凄厲的警報聲立即縈繞在風(fēng)雨中。滿叔萬鐵章不顧一切沖進礦井,將壓著薛老貓的大煤塊一個個掀開。他們的速度及時又準確,很快讓薛老貓脫離了險境。渣土下面依然填埋著十來個人,萬鐵章和滿叔的胳膊都已經(jīng)滲出了鮮血,他們知道,即使外面的救援隊用最快的速度進來,無論如何都需要半小時,所以他們必須與時間進行賽跑,此刻他們的大腦里面全是救人!救人!救人!救一個算一個。 沒有什么愛與恨,只要是人的生命,他們都一視同仁。愛黃卻在一旁看著掙扎在擔(dān)架上的苗二,一種深深的厭惡涌上了他的心頭,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放過苗二,特別是苗二累次三番找他爹的麻煩,帶頭毀壞他爹辛辛苦苦種下的糧食,他把苗二視為罪惡,就是讓他死,也是死有余辜。 趁人不在,愛黃操起了一個大煤塊,就要砸向接近昏迷的苗二的頭顱,卻被突然扭過頭來的滿叔發(fā)現(xiàn)了,滿叔一聲斷吼:“愛黃你要干啥?”愛黃壓抑著嗓子說:“爸,這個王八蛋攪得咱們不得安生,就是救一條狗也不救他!”滿叔喘著粗氣,兩只眼睛在礦燈的照射下,閃著狼眼那樣綠瑩瑩的寒光,直射得愛黃雙手軟了下來,大煤塊落地。滿叔嚴厲地教育他:“印月磺廠幾十年來留下來的都是好名聲,你怎么就不學(xué)學(xué)煉磺人也留住一個好名聲呢? ”說得愛黃淚流如雨,委屈地抱著頭:“我是咽不下這口氣呀?!睗M叔說:“咱們煉磺人,心怎么也不該比河還窄呀?!?/span> 十三 苗二在擔(dān)架上大吐起來,吐得一片骯臟。愛黃惡心地躲開了,目不斜視地拿著救援器具,向著快速趕來的礦山救援隊靠了過去。礦山醫(yī)護人員快速奔過來,把苗二攙了起來。苗二微微睜開眼睛,對滿叔說:“滿叔你救了我的命我會報答你的。”滿叔鄙視地斜眼瞅了一下苗二,淡淡地說了句:“救你,我不圖回報?!?/span> 這場突如其來的礦難,讓苗二永遠地空去了一條右腿,同時讓他和薛老貓帶進去的13個人中,有9個永遠也入不了祖墳的墳塋。那9個民工中,有兩對是父子同喪。杜成奎的女人婁三妹早已哭傻了哭瘋了,哭得想和死人一塊兒死。其他民工的家庭也是哭得昏頭脹腦,礦上一片慌亂,附近幾個村子的人也來了,誰還能有理智去想出殯埋人? 那時候能夠有理智的還有萬鐵章。他已經(jīng)很沉穩(wěn)地跟隨著市上縣上的領(lǐng)導(dǎo)們一起,配合去做劫后余生的心理疏導(dǎo)和遇難民工的家屬安撫。萬鐵章剛卸任廠長,由他出面幫助解決問題再恰當(dāng)不過了。按照風(fēng)俗,外邊死的人是不能抬回家的,萬鐵章和滿叔便在工會院壩搭設(shè)了個席棚,就算是這九個民工的靈堂了。頃刻間工會院壩的兩個籃球場就被來人爆滿了,滿院一片哭聲。滿叔也在現(xiàn)場忙活著,這些遇難者的衣服都是他一個個幫助給穿的,腦袋被渣土撞扁了的民工,他盡量用棉布包裹成和腦袋一般大小給安在了頭上,以保證遇難者完整的容貌。 人死了,就是錢的不是。好在,杜成奎的煤場還有近兩萬噸煤炭,全部折算給了萬鐵章,萬鐵章神通廣大,又用這批煤炭去信用社抵押貸了10萬元的貸款,留下1萬元作為死者的喪葬費,之后,每個死者大大咧咧都給了1萬元,民工家屬們在掩著臉大哭的時刻,也按捺不住得了巨款的興奮。下葬那天,茍村太陽村和整個礦區(qū)都陷入到巨大的悲傷之中,盡管那天的太陽十分完美無缺,可悲痛欲絕的呼兒喚子之聲仍然喊得天昏地暗,悲傷的氛圍不亞于整個礦山的上空,全部布滿冬日才能見到的那種可怕的霧霾。 苗二永遠地躺在床上。不久,便被檢察院控制了自由。萬鐵章得到市縣的表彰,滿滿地收獲了榮譽和好評。一群盜墓賊自己去了墳?zāi)梗|動了機關(guān)出了事,還得讓大大方方的墓主人原諒你幫助你,只有天底下最英明最大度的墓主人才會干,而今,萬鐵章就是這個開明大度的墓主人。 整個黑乎乎的礦山陷入到一片混沌之中,世界在冥冥之中不斷地漂泊與升騰。只有二工區(qū)的煤場和三工區(qū)的小高爐旁邊還有幾盞高掛的燈還在白生生地亮著,幾個黑影子穿梭在微弱的燈光下,那是萬鐵章的礦工在值夜,杜成奎的民工也在值夜。黎明到來之前的夜風(fēng)漸漸刮起,掃走了礦山上少有的風(fēng)平浪靜,風(fēng)沙卷起一片塵土。微微的夜色依然像哄孩子入睡的母親一樣,一下一下節(jié)奏分明地將黑黑的山體摟抱在懷抱里。 愛黃出現(xiàn)了短暫的心慌,他怎么也沒想到會在晚間出現(xiàn)這種莫名的心驚肉跳。愛黃設(shè)沒設(shè)局,除了他,就只有天知道了。幾乎人人都知道這是茍村人的貪婪,甚至,大家都知道愛黃也出了大力,他得到了社會的一致好評。然而當(dāng)他一想到死去的那些人,就又想起滿叔曾經(jīng)教育過他的話,滿叔說:“每一個煉磺人都是耿直人,都是直率的性子,哪怕有再大的仇,也只能是拿著鋼管二錘來拚命,誰也不至于在礦井使下三濫的手段,甚至把人騙到礦井,這是天理不容的!”這樣想著,他又會不平靜很久。直到后來,他的錢越來越快,越來越多,就像堆山雪海一樣積到手上,數(shù)著鈔票的滿足讓愛黃填充了驚厥和空虛。習(xí)慣穿西裝打領(lǐng)帶的他,臉上時刻都露出只有功成名就的人,才會綻放出來的笑意來,那種不必要的擔(dān)心早到了九霄云外,成為一種多余。 頭七早上。滿叔與萬鐵章帶著一大群人,爬到雪坑洞的左側(cè),他們跪在地上,點燃一把香插在土堆上,心中默默禱念著那些在礦井里失去生命的人,然后把白酒和幾碗飯菜傾倒了地里,遙祭一代一代為了煉磺而死去的魂靈,期望著這些魂靈別再拉上一批人去墊背,帶給他們的保佑,這是每次礦難后由來已久的習(xí)慣,這個程序伴隨磺廠人走了幾十年,每次他們都一絲不茍、誠心誠意地祭拜著。 雪坑洞坐落在茍村兩三公里處的山崗上。那是個很大很大的坑,活像一個大漏斗,中間深不見底,涼風(fēng)從洞底串上來,夏天熱慌了的礦工和農(nóng)人都喜歡坐在洞旁歇涼。山崗的陰坡上是一溜長長的墳丘,每逢看到這些墳丘,滿叔的心尖都像被尖嘴蚊咬了一下,滴瀝瀝地淋著鮮血。都是礦難的礦工,男女老少都有,從1953年建廠迄今,大約有三百多個墳塋。有的死于礦難,有的死于機械事故。雪坑洞處于陰山,安葬在遠離磺廠幾公里的陰山,是為了不讓死去的人感受到礦工的艱苦,在陰間徹徹底底忘卻掉一段不能忘卻的記憶。 盡管礦難發(fā)生了一樁又一樁,可每個墳頭里的年輕模樣都讓人清楚地記得,他們中有的曾經(jīng)和滿叔一起在井下挖礦,在鐵軌上運礦,在礦場錘礦,一坨坨硫鐵礦在小高爐里燃燒,演變成金色的硫磺,再由供銷車間的車運往全國各地。每天的每時每刻,熱火朝天的磺廠就那么穿梭著忙碌著,滿叔怎能記不住這些死難者的音容笑貌呢?就像打仗一樣,投入的兵力越多就越有事件發(fā)生,死人的事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每發(fā)生一樁事故,全磺廠的工人都哭瘋了,男女老少的嗓子都哭劈了…… 往日生產(chǎn)生活的情景他已經(jīng)淡忘了許多,但死人的場景說什么也忘不了。不時地有人提醒他:“滿叔,我的命是你給撿回來的”,他才若有所思地“嗯嗯”著,仿佛救命的事情,如同在小高爐旁扔掉一只敲礦的鐵錘一般簡單,那么不值得一提。在他的記憶里,永恒不變的是煉磺人的精氣神?;菑S啊,那一個曾經(jīng)熱火朝天的磺廠,那個為國家做出過重大貢獻的礦山企業(yè),卻讓滿叔他們這一代煉磺人,永遠、永遠也還擺脫不掉那些悲傷的影子,和著那些悲催的亡靈。 滿叔掏出一個小本本,摸摸索索找到懷中的一支圓珠筆,在嘴上舔了一下筆尖,專心致志地寫著:“公元2003年7月……”然后是一些人的名字,這是他自退出煉磺后,磺廠的礦井變身為煤礦之后的第二年,第一次記錄非煉磺人死難的名字,他感到了磺廠的重生竟然如同母親在分娩時,出現(xiàn)噴血一般的陣痛與悲壯。 十四 那天是個絕好的天氣。此時高照的艷陽已經(jīng)移向陰山那邊,一個個溜圓的墳頭閃爍著耀眼的光輝,再次讓滿叔的心靈狂濤不止。他看到磺廠滿目瘡痍的山川,滾動著破碎了的亂石,曾經(jīng)漂浮著刺鼻的磺煙,幾十年來的土法煉磺,殘酷地擊碎了每一棵樹,毀損了一大片農(nóng)莊。與之匹配的大量礦區(qū)以及廢墟的場景,都是時代和礦區(qū)生活的寫照。無論是礦場、井口、高爐、煙囪,無一不透出歲月的痕跡和礦工生命的氣息,也將永遠、永遠地變身成歷史的記憶了。 在磺廠風(fēng)里雨里打拼了幾十年,他何嘗不知道這些呢?地底下除了硫鐵礦外,還有一層蓋著一層的高煤。礦井是現(xiàn)成的,挖下去推上來的,那都是人們夢寐以求的財富啊。他仿佛看見,一群群蒼蠅在肥沃的糞堆上得意地叮咬,肆無忌憚地吞食著肢解著一座礦山企業(yè)茍延殘喘時帶給它們的豐盛午餐。就像是一只在海上無目標地飄著的漏水的大船,在它支離破碎沉沒之前,聰明的人早早做局提前安排,他們始終沉浸在耐心的等待之中,望眼欲穿窺視著去撿漏。一旦這艘大船的沉沒得到確認,便會爆發(fā)出驚濤一般悲天慟地的涌動。 滿叔不也是這一群蒼蠅中的一員嗎?現(xiàn)在,他們家的錢也真像小山包似的,越堆越高了。滿叔也都永遠地混雜在一個大染缸里了,其實,沉積著和燃燒著沒啥兩樣。滿叔總覺得愧疚,似乎欠了煉磺人一點什么,他經(jīng)常在夢中看見愛黃的奔馳轎車變成了一堆扭曲的廢鐵,廢鐵又變成鐵紅色的粉末,隨著黑色的旋風(fēng)漫天遍野吹去…… 日子一天天向前過著,地里的莊稼綠了,又黃了,天上的雁來了,又走了。時光在滿叔的身邊水一樣流逝,一不小心就積成了厚厚的過去。而今的印月街社區(qū),已是一副讓人瞠目結(jié)舌的景象。整個世界都變了,綠蔭掩映,林木遮天,全然一副藍天碧水的場景。腳下的土地,不再是黑黑的,不再是裸露的礦場,不再是那個令人刺鼻的磺煙籠罩下的磺廠,而是一望無際的綠蔭。這是怎么了?眼前的景象令人震撼了。 倒是滿叔變得蹣跚起來,密密的皺紋也多了好多,眉毛也白去了大部分。細算了一下,他已經(jīng)是84歲高齡了。滿叔不敢想象能找到一個什么樣的方法,能夠阻斷一些人對礦山的念想,滿叔想:“種樹吧。種樹好,樹苗一塊錢一大把,無非是再辛苦而已?!闭f干就干,先把外圍的樹種起來,把整座礦山全部圍圈起來,讓綠蔭與當(dāng)?shù)剞r(nóng)人的農(nóng)地作一個天然的切割。這樣既固定了礦山界限,又讓界限有了不可動搖的屏障。就這樣,他居然與一群磺廠人一起,徹頭徹尾改良了一座礦山。 慢慢悠悠從山頂走下來的時候,黑沉沉發(fā)亮的瀝青路面已經(jīng)把滿叔的腳底硌得癢癢的,像按摩著一樣,慢慢順通了心里頭積下的那股怨氣??吹贸?,我們的滿叔既留戀以前那個滿目瘡痍的磺廠,又十分在意眼前綠蔭掩映的印月街社區(qū)。他的眼睛四下張望,看一會山,又看一會水,他的眼睛有些潮濕,后來索性就只看觸著路面的拐棍。 愛黃攜著小孫子遠遠跟著,孫子接連喊他幾聲“爺爺”時,滿叔都聽見了。他的耳朵好使著呢。但是,他仍然裝作沒聽見似的,右手里的拐棍并沒有觸到地上,而是在他手里前后地晃著,像是在給他的步子打著節(jié)拍,又像在數(shù)著他自1953年入廠到現(xiàn)在,以及將來還要繼續(xù)走下去的步數(shù)。 他不說話,可不是沖著孫子去的。他的頭上始終懸著一塊石頭,那就是這些天來反復(fù)困擾著他的那個夢。所以他是在思考著一些事情,不愿意被打攪。滿叔對什么事,都可以不計較,但心里都想要弄個明白:工作組的羅副縣長明明說過,這個礦山歸我們磺廠人,新的縣長也說了要下發(fā)文件,都什么時候了,這文件,多久能下來呢? 作者介紹:邵忠奇,男,公務(wù)員,現(xiàn)在瀘州市文化廣播電視和旅游局工作,四川省散文學(xué)會會員。 來源:原載《參花》2021第3期(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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