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崇十二年,十一月初。大雪紛飛,入目之處,滿眼的亮白。京城的雪早就來了。 今日乃當今圣上誕辰,本就是一個舉國同慶,喜氣洋洋的好日子。當今圣上又偏愛好奢華,崇尚大貴之禮。操持今晚宮里宴會的禮部尚書宋行初為迎合皇帝喜好,將晚宴辦得奢侈至極。皇宮里張燈結(jié)彩,殿內(nèi)一片暖意嬉笑。 美人美酒,妙音佳曲,絲竹箜篌。 正崇帝懷抱一位面色微紅,眉眼清冷的美人,手持雕龍酒杯,遙遙往前一推,對著底下左側(cè)一位身著青衣,眉目清淡的青年醉醺醺地大聲說:“宋愛卿次次宴會舉辦得都讓朕滿意至極,不賞不行啊!” 宋行初優(yōu)雅地站起身行禮,恭敬地低頭道:“微臣不敢邀賞,能讓陛下高興才是此次宴會的最重要的目的。恭祝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帝隨即哈哈大笑,余下臣子皆跪下行禮道:“恭祝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宴會隨著皇帝醉意不斷加深而接近尾聲。各臣子紛紛退下,殿內(nèi)又恢復(fù)了寂靜。 馬車內(nèi),宋行初接過侍從隨安遞進來的信,展開,借著桌子上的燭光一目十行??赐旰罅⒖虩龤?。 “怎么?八皇子的?”車內(nèi)還坐著個著玄衣的青年,看著被燒毀的信,好奇地問道。 宋行初坐姿端正,背脊筆直,嘴里卻嘲弄地道:“這老八還不算太蠢,已經(jīng)知道那個美人是我的人了?!彼麧嵃椎哪樅统芭淖旖窃诼燥@幽暗的馬車里一覽無遺。這與他方才在大殿上恭敬大方的模樣簡直是截然相反。 裴旻見怪不怪,也笑:“你還真是毫不顧忌。”這個毫不顧忌是指宋行初對皇家子弟的不尊敬。 宋行初沒搭理他這句話,而是問:“人找到了嗎?” 裴旻表情也嚴肅起來:“快了”,接著還是忍不住看向宋行初:“此人是否一定能成為扳倒葉家的關(guān)鍵?”他目光堅毅又認真,瞳孔里似乎還閃爍著火光。 宋行初卻微微展開眉眼,笑著說道:“當然?!?br> 裴旻點點頭,撩開簾子看了一眼,又回頭對宋行初道:“好,那我也差不多到地方了,我下車了。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再與你相見,希望行初你一切安好?!?/span> 宋行初嘴角微挑,也拱拱手道:“望你也是,一切順利?!?/span> 裴旻下了車,車廂又歸于安靜。 不久之后,馬車停住。隨安的聲音從外傳來:“大人,夏大人……” 他話還未完,宋行初便自己掀開了簾子,跳下去,看到面前同樣穿著青衣的夏於。 夏於,正二品左都御史,狀元出身,現(xiàn)如今為朝中清官派第一人。為人清廉正直,在民間有著良好的口碑和名氣。人若玉般的氣質(zhì),若微風般的溫和。 天在下著小雪,飄到宋行初的肩上。他抬頭看了看天,語氣淡淡:“下小雪了?!?/span> 夏於自己撐著一把傘,朝他走來。雪被擋在傘面,掉在肩上的雪也消失了。 夏於微躬身行禮,直視宋行初,眉心一顆小紅痣格外明顯。 他道:“我的馬車輪子不知為何斷了,不知宋大人能否送我一程?!?/span> 宋行初要奪天子之位,拉攏夏於,必不可少。但此人油鹽不進,難拉攏,所以馬車輪子是他找人做了手腳。 “當然。” 宋行初遞了一杯茶,言中帶笑:“夏大人?!?/span> 夏於接過,道謝。 “夏大人今日也瞧見了,那個美人可是燕王最喜歡的女人,可圣上卻不顧他人意愿將她奪了去。” 夏於不說話,只是低頭品茶。 宋行初繼續(xù)道:“此女子曾救了燕王一命,燕王待她不似其他。況且燕王本人霸道不講理,行事易沖動……” 夏於深吸一口氣,抬起眼皮輕瞥了他一眼:“宋大人……” 宋行初繼續(xù)說:“當年三大簪纓世家,現(xiàn)今被圣上鏟除得只剩葉家,還縱使葉家獨大十年,這葉家什么情況你也知道?!?/span> 車廂內(nèi)許久安靜。 夏於深閉眼,睜開眼,語氣沉重:“打破朝堂和世家平衡乃大忌,可偏偏陛下兩個都做得徹底。” 成了。宋行初輕挑嘴角。 接著夏於正正對著他道:“寵奸臣,貪驕奢;忠言逆耳,輕信奸臣?!?/span> “奸臣”二字格外重。 宋行初表情不變,只是問:“那依夏大人所言,該如何拯救這危朝?” 夏於轉(zhuǎn)頭掀開窗簾,回頭看著他,目光意義深遠:“多謝大人送下官一程,若日后有需要,我必定相報?!?/span> 兩人對視。 夏於站在家門口,看著馬車拐向另一邊。 行初,我認識你,早于你知道我。 我知道你的計劃,我知道你的身世。 我知道你是女子。 不知不覺已經(jīng)是十一月中旬了,這天氣卻有著越變越好的態(tài)勢。宋行初看著手里的賬簿,冷笑一聲:“葉子恒,葉子板,葉家兩個大官,總得倒一個。” 她喚來隨安:“此物給夏於。” 隨安接下,恭敬地退出書房。 宋行初看著關(guān)閉的房門,若有所思。 - 隔日,夏於將一本厚厚的賬簿遞給皇帝,開口就是:“葉家欺君罔上,欺上瞞下,僅僅從前年三月的修宮工程中就貪污受賄五百萬兩黃金,更不提四月的修渠,十月的賑災(zāi)……” “請皇上裁決!” 當今皇上好貴奢,最痛恨別人貪他的錢;當今皇上一貫信任清官夏於,因為他會幫他處理政務(wù)。 皇帝立即下旨,誅葉子板及其同黨。 葉家本就凋零的能干子弟又沒了一個,葉家大廈岌岌可危。 - “裴旻找到人了嗎?” 一間偏僻的茶館內(nèi),夏於與宋行初對面而坐,下棋品茶。 夏於雖不可全信,但有些計劃他還是必須知道的。 宋行初托著下巴,點點頭:“嗯,我立刻處理掉了?!?/span> 夏於捏在手指的棋子猛地掉落在棋盤,不可置信:“什么?” 宋行初眼睛從棋局移開,對上他的眼:“我讓人殺了那個剛找到的人。” 夏於深吸一口氣,重新?lián)旎仄遄?,卻許久沒下。 宋行初以為他是怪她過于殘暴了,可是不殺那個人,她就會死。所以她也沒解釋。 “恐怕夏大人疲累了,在年前我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所以夏大人歇會兒吧?!?/span> 宋行初施施然起身,往門外走去。 到門口時,宋行初輕飄飄地說了一句:“夏於?!?br> 夏於轉(zhuǎn)頭看她。 “夏大人,這條路只有一個方向?!?/span> 夏於嘆了一口氣,一句低聲呢喃:“這可怎么辦?”被擋在小房間內(nèi)。 - 金鑾殿內(nèi)。 “有事啟奏,無事退朝!” “臣啟奏!” “十年前的葉家獨子葉從之實為女子??扇~家人欺君罔上,將其女扮男裝,供其考科舉!” 朝堂內(nèi)一片嘩然。 總?cè)俗h論紛紛。 “可是當年的少年解元葉從之?” “竟是女子嗎?” “葉家也太大膽了!因?qū)⒔隉o活過三月的子嗣,便讓其女女扮男裝?” 皇帝也從昏睡中清醒過來,忙問:“是否屬實?” 葉子恒睜大眼睛忙說:“陛下……” 皇帝斜睨過去,他立刻住了嘴。 那位啟奏大臣有理有據(jù):“陛下,這是物證,請允許人證上堂?!?/span> 那物證是一枚白玉佩,雕著朱雀,上面刻一“葉”字,下面一面刻著“十五”。這是葉家規(guī)矩。男刻白虎,女刻朱雀。上為“葉”,下為子弟長幼次序。 皇帝捏著還泛著瑩光的上好白玉佩,看向葉子恒。 “傳人證!” 來人是一個身材矮小的男子,怯懦,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 行過禮后,皇帝便讓一一道來。 “小人原是鄉(xiāng)試負責考前搜身檢查的小官,但是考前葉家賄賂草民讓草民不要搜葉家小公子的身?!?/span> 葉子恒大怒:“無知草民,可有證據(jù)?!” 那人被他突然一聲怒吼嚇得往旁邊一倒。 皇帝輕瞥他一眼,沒說話。 葉子恒說完又惡狠狠瞪了一眼在那笑吟吟的宋行初。 “小人,小人有證據(jù)。十年前的葉家給草民的銀票和葉家的牌都還留著?!?/span> 說著,從衣服掏出來,供上。 皇帝看完,一巴掌排在桌案上,大怒:“葉子恒!人證物證俱在,你有什么想說的?” 葉子恒心如死灰,二弟葉子板已經(jīng)逝世,葉家如強弩之末,不如同歸于盡! 他恨恨地瞪了一眼宋行初,語氣強硬:“陛下,罪臣罪該萬死,但是最該處死的就是宋行初!” 朝堂又一片嘩然。 皇帝也睜大眼睛:“你這是何意?宋愛卿有何罪?” 葉子恒指著宋行初大聲道:“葉從之就在朝堂!” 宋行初供了供手,微微一笑,語氣平靜:“不知葉大人何出此言?” 葉子恒準備魚死網(wǎng)破:“要想驗明真假,只需看其身子是男是女!” 朝堂一片寂靜。 宋行初為何人,當今寵臣,向來只有她刁難他人的,怎想她竟有此境地。 宋行初只是靜默片刻,又是坦然一笑:“為證清白,不讓陛下為難,這并沒有什么。只是在此大庭廣眾下……” “……” “陛下不如派出您最信任的人?!?/span> 皇帝指了指旁邊的總管大太監(jiān),葉子恒大喊:“陛下不可!此人狡詐,說不定買通了……” 太監(jiān)趕忙往地上一跪:“陛下,奴沒有!” 皇帝也深吸一口氣,指了指夏於:“愛卿,你去?!?/span> 葉子恒欲言又止。 夏於可是最清正廉明的人。 簾子后。 “夏大人不必太過認真,衣服我就不脫了?!?/span> 宋行初坦坦蕩蕩地張開手。 葉家人不怎么樣,裝模作樣還是在行的。 所以宋行初不怕夏於摸出什么來。 夏於慢慢靠近,低著頭,眼角泛紅。 伸出顫抖的手,碰到她的腰。 宋行初抬眼,不可置信地看著他紅的眼眶。 夏於立即撤手,彎腰躬身行禮:“大人委屈了?!?/span> 宋行初看著他頭頂?shù)陌l(fā)冠,一時無言。 最后,夏於又憑一己之力,發(fā)揮他言官卓越的口才,將葉家的棺材板釘實了。 葉家雖未被抄家,但已倒了。 春節(jié)將至,到處都喜氣洋洋。高高掛起的紅燈籠與地上潔白的雪形成鮮明對比。 然而這片喜氣卻因燕王在北地邊疆造反而被摧毀。 “此次鎮(zhèn)壓隊伍我安排了,我會去與燕王回合,我就指望夏大人在內(nèi)能夠助我了?!?/span> 這次又是同樣一間茶館。 氣氛和睦,多了一絲真誠,少了一份虛偽客套。 “好?!?/span> 宋行初點點頭,準備起身走。 夏於突然叫住她:“行初……” 她回頭。 “宋大人,后天就是春節(jié),我少時曾與我母親學過剪窗花。今日想贈予你一張我自己剪的窗花,祝你春節(jié)快樂?!?/span> 她接過他遞來的東西。是一份陽剪的“成”字,用透明的硬紙將其保護起來。 “多謝夏大人,祝春節(jié)愉快!” 兩人相視一笑,已有默契在。 - 燕王之軍南下,如猛虎過山。每戰(zhàn)必勝,策略出奇,行蹤詭異。 鎮(zhèn)壓軍節(jié)節(jié)退敗,終抵不過,燕王軍隊殺到了京城。 宋行初對燕王說:“今夜入宮,必能打他們個措手不及?!?/span> 燕王看著她,點頭。 她躺在床上,拿出放在衣服里的那張剪紙。 “有你助我,必然是成。” 燕軍接著夜色,殺到皇宮,一路豪無障礙。 宋行初一開始就覺得不對勁,可是耐不住燕王的急性子,一路打入內(nèi)部。 突然,燈火通明。 坐在那高頭大馬的是誰? 宮里還有人能領(lǐng)兵么? 那人著藏藍色內(nèi)襯與銀白鎧甲。明明還是如玉如風的氣質(zhì),眉心一顆淺淡的小紅痣。 宋行初突然感受到衣服里那件東西的冰涼的溫度。突然一把刀橫架在她的肩膀。 是她的侍從隨安。 兩個她最信任的人。 夏於,原來是前朝遺孤,前朝復(fù)辟準備得極其充分。招兵買馬不在話下,收買邊疆將軍手到擒來。 燕王僅憑一腔“沖冠一怒為紅顏”的熱血也只是撐到了見到那美人一面。道一句:“阿姜,我沒護好你?!?/span> 美人刎頸,與其殉葬。 “夏於,”宋行初被綁到殿內(nèi),她看著他,問:“隨安是你的人嗎?” 他點頭。 宋行初輕挑嘴角,說:“啊,原來是這樣……” 她一邊說著,血從嘴角流出。 夏於立刻撲下去,掐住她的下巴,不準其自殺。 “行初,行初,別死,別死,再等等我。” 宋行初輕喘著氣,問:“你知道我的身份?” 夏於目光溫和,眼眶卻泛紅。 宋行初到底還是沒等到他點頭,她早已咬下毒囊。 她不想死得太難看,也不想死于他人之手。 夏於抱著她已經(jīng)涼透的身子,顫抖著手擦掉她臉龐的眼淚。 宋行初本名葉從之,對外是葉家獨子。她中解元之日,葉家終于生出了一個真正可以入仕的人。 她被葉家追殺,而帶她逃出來的安嬤嬤為護她而死。行初這個名字是安嬤嬤取的。這輩子就沒有人再關(guān)心她了。 可是夏於是安嬤嬤之后第一個為她遮雪的人,是第一個替她委屈的人,也是第一個送她春節(jié)禮物的人。 也是背叛她的人。 - 夏於從小到大一直被傳輸著復(fù)辟前朝的思想。從小到大都覺得十分無助和孤獨。每天不是在安插自己的人去皇家世族,就是學著出謀劃策。 后來夏於發(fā)現(xiàn)了跟他一樣的人。安嬤嬤是他買通的,是他自己的眼線,只需匯報她的情況。 她想奪位,他也要奪位,他不想與她有牽扯,可還是忍不住。 他想或許最后能兩全其美,她做他的皇帝,他做她的臣子。 但是她殺了安嬤嬤唯一的女兒,他就知道她變了。 在追求權(quán)利的路上每個人都會變嗎? 他不想她這樣。 文/退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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