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黃昏，我在公園里，被迎面跑來的女人，搧了一耳光。當(dāng)時，我在公園散步。每個地方，每個角落，每處長椅上，都蛇一樣地扭著一對對情侶。我正想用手里的石頭惡作劇一回，然后轉(zhuǎn)身走掉。就在這時，一個女人竄了出來，劈臉搧我一耳光，揚(yáng)長而去。

她身著紅色緊身連衣裙，足蹬黑皮高跟鞋，走起路來，風(fēng)急火急，甩著屁股，如同一只火紅的氣球，在大街上滾動。我躍過斑馬線不顧紅燈綠燈，踩著KTV里扔出的歌聲，在雜沓的人群中突圍，一路追上去。街燈璀璨，霓虹閃爍，滿大街一片銀輝奪目，血紅逼人。汽車呼嘯而來，絕塵而去，一個個就像狗搶屎，嗅著地面往前沖。人群向我涌來，潮水一般，我氣咻咻地前進(jìn)，踩著誰誰倒霉。火紅的氣球，已經(jīng)滾到了距我很遠(yuǎn)的地方，我只能看見依稀有個紅點(diǎn)子，在霓虹燈下忽明忽滅。

“追不上了，肯定追不上了，他媽的，白挨了她一耳光。”

我氣急敗壞，又無可奈何，畢竟她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追不上了。都怪這些人，這么多，竟然這么多。人類每天做愛，每天生育，可每天也在死啊，還是留下了這么多。死亡也能容忍。黑夜來臨，我知道，那些公園里的男男女女早就進(jìn)入了正題。他們多是學(xué)生，開房要錢，不如在公園的角落里方便。梧桐樹下野合，竹林深處做愛，何等浪漫，何等情調(diào)。那些成群的狗男女，害得我步也散不成，真他娘的可恨。不知又從哪里竄出這個野女人，竟然跑上來就是一耳光，他媽的，撞了鬼。

我放棄了追她的念頭，追也追不上，吃虧一回還是認(rèn)栽吧。我準(zhǔn)備去吃飯，然后回到賓館，蒙頭睡一覺，明天還有事等著處理。我對城市天生有一種憎惡，深入到骨髓的憎惡。我憎惡什么，我不知道，反正就是想找什么出出氣，煞煞性子?；煸谌巳褐校覀兇蛄恐舜?，目光如同鞭子，狠狠地抽向?qū)Ψ?。女人傍著男人，腰身扭動，用絲襪兜售自己的風(fēng)騷，咧著血紅的嘴巴笑，真叫人膩歪。我煩透了大街上的一切，拐身進(jìn)了一條小巷子。巷子里開著幾家餐館。

我點(diǎn)了一份鐵板，鐵板是這家的招牌，正吃著，兩個彪形大漢向我走來。兩人都是手提黑色旅行包，嘴叼香煙，滿臉橫肉，一米八左右的個頭。說實話，那一瞬間，我心里有些吃緊，全身一陣發(fā)涼。兩個彪形大漢只瞧了我一眼，那眼神滿含著不屑與傲慢，徑直去了我身后的空桌。我的心方才定了定，不覺嘲笑自己太神經(jīng)。那女人盡管搧了我一耳光，有必要再找打手來收拾我么？

“兩份鐵板，快點(diǎn)，趕時間。”內(nèi)中一大漢低沉地說。

“兩位稍等，馬上就好?！狈?wù)員倒了茶，扭著屁股走了。

我乜斜著兩人。

他們說話壓低著嗓子，仿佛生怕被人聽了去。

只聽見一大漢問道：“做了那婊子，打算去哪兒？”

“北京?！?/span>

“北京？你就不怕？”

“怕什么。那邊生意大。”

“你還干？”

“當(dāng)然?！?/span>

“那我們還是合伙吧。”

“不，我只和別人合伙一次?！?/span>

“這就是你的原則？”

“是。

“兩個人在一起，有個照應(yīng)。”

“不?！?/span>

“為什么？”

“閉上你的臭嘴，比女人還啰嗦?！?/span>

兩個人停止交流。這時鐵板已經(jīng)上來。服務(wù)員說聲“兩位請慢用”，扭著屁股招呼別的客人去了。

我又乜斜了他們一眼，兩人板著面孔，只顧埋頭吃飯。

做了那婊子，“那婊子”是誰？“做了”，怎么做？強(qiáng)奸？干掉？顯然還沒去做。吃完飯就去么？這兩個人到底什么來路，莫非是殺手。聽他們的口氣，看他們這副德行，十有八九是殺手。我坐著埋頭吃鐵板。要是他們知道被我偷聽了，會不會殺了我，就像“做了那婊子”一樣。

很快，兩大漢抹了嘴，喊老板結(jié)了賬，一前一后走了。我不知道他們?nèi)ツ膬海抑浪麄內(nèi)ジ墒裁础隽四擎蛔?。我?yīng)該報警么，可我沒有證據(jù)啊。如果他們的確是去殺人，我只能聽任他們?nèi)⑷?/span>。殺幾個人也好，他媽的，實在太多了，殺他娘的片甲不留血流成河。“那婊子”知不知道有人會去“做”她？走出餐館，車聲撲面而來，血紅的燈光砸了我一身。

我是來這城市找工作的。找工作總算順利，很快就找好了。工作找好后，我又在附近租了個一室一廳。一切辦妥，我就要在這陌生的城市，開始一段生活了。為排遣獨(dú)自一人的苦悶，三天兩頭，我會去餐館喝幾杯?？上磉厸]有朋友，當(dāng)年那些義氣的哥們兒如今也不知在哪個城市打拼。啤酒自斟，三瓶下肚，不覺欣然飄然，想起許多往事，唯有一聲嘆息。

有天晚上，帶著一身酒氣，我趔趔趄趄地回到了租房。正掏鑰匙開門，我仿佛聽見里面有人走動。我甩了甩頭，以為是酒后幻覺，哐啷一聲開了門。屋里亮著燈。我狐疑地打量著房間。突然，里面?zhèn)鞒鲆宦暭饫亟泻?，比母貓叫春的聲音還恐怖。接著出來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厲聲喝道：

“你是誰？出去，給我出去！”

我乜斜著她，身子搖搖晃晃的，有些站不住。

“你哪來我家的鑰匙？”

我渾身疲軟，一下癱在地上，如同剔了骨頭的肉，再也直不起來。

“你耍賴，我讓你耍賴！”

我只想睡覺，盡管對租房里有個女人，相當(dāng)不解。畢竟喝高了，能走回來已經(jīng)是奇跡。我躺在地上，舒展全身，愜意極了，哪顧臭女人的厲聲喝罵。我聽見她咚咚咚地跑了進(jìn)去，又咚咚咚地跑了出來。然后，我身上便響起了噼噼啪啪雨點(diǎn)般地抽打。女人一邊打一邊厲聲喝罵：

“你耍賴，你耍賴，快給我死起來滾出去！……”

我能感受到她使用的是掃把。身上火辣辣的疼，心中燃燒著憤怒，一股酒氣上沖，我想吐，便艱難地爬起來。女人用腳使勁踢我，沖著我吼叫：“滾出去，滾出去！”我踉蹌著身子，一個猛撲，也可以說是“玉山自倒”，抱住了她，哇啦幾口，吐了她全身。

女人一把甩開了我，又咚咚咚跑了進(jìn)去，傳來哇啦哇啦的吐聲，接著是嘩嘩的水聲。我躺在地上，舒展開身子，再也不想起來。身子雖疲軟，輕飄飄的，仿佛已經(jīng)不屬于自己，心里倒是清醒。我感到自己在一陣一陣地下沉，下沉，無限下沉……直到一盆刺骨的冷水潑在我身上，下沉的身軀，才又如同被什么生硬硬地拽了起來。

我睜開眼睛，再次艱難地爬著坐起來，無力地問：“你為什么在這兒，為什么打我？”

“我為什么在這兒？這是我的房子，我為什么不能在這兒！我問你，你從哪里弄來的鑰匙，既然要偷東西，就別喝得這么爛醉如泥！”

“誰偷東西了，誰去弄鑰匙了，這是我租的房子。”冷水的刺激，我恢復(fù)了許多。

女人哈哈大笑，又厲聲吼道：“我是房東！房子我根本沒租給你！”

這房子明明是我租的，他媽的怎么回事。

女人掏出手機(jī)，撥了110。

十分鐘不到，警察來了。

我拿出租房單據(jù)。女人上樓拿出房產(chǎn)證。

我說：“我是通過中介租的，一押一付，加上傭金，花了兩三千?！?/span>

女人說：“我根本就沒通過中介出租房子，你是私闖民宅?！?/span>

警察說：“跟我們走一趟?！北憷疑宪嚒?/span>

警察聯(lián)系了中介機(jī)構(gòu)，要他們把我的“房東”傳來?！胺繓|”來了，警察要她交出房產(chǎn)證，她說沒有，原來她也是租客。

她說，眼看著房子快到期了，手頭缺錢，就私自改寫了租房日期，找到中介，要他們把房子轉(zhuǎn)租給別人。

偏偏被我碰上了，真他媽的背。

這事總算處理清楚了，責(zé)任全在冒充房東的租客。房東向我賠禮道歉，還付了醫(yī)藥費(fèi)，我也沒再計較，依然租了她的房子。

幾天后的黃昏，在我的租房門口，我意外地碰上了那個搧我耳光的女人。當(dāng)時，我的憤怒可想而知，恨不得撲上去踢她幾腳，但我極力克制了自己。我只瞟了她一眼，還是紅裙衣，黑皮高跟鞋，卷發(fā)披肩。

“大哥，我等你很久了，你終于回來了?！彼呱锨皝?。

“有事嗎？”我很不耐煩。

“能不能到屋里談?wù)劊俊彼诖赝摇?/span>

顯然，她沒認(rèn)出我。她為何要來找我？談?wù)勔埠?，我要問個究竟。

“請吧?！蔽掖蜷_了門。

一進(jìn)屋，她就一屁股栽進(jìn)了沙發(fā)里，仰躺著，舒展開雙臂，像是回了自己的家。

“你不是說要談?wù)?/span>，談吧?！?/span>

“我要感謝你，因為你沒有為難我媽。我也要向你道歉，因為我媽的確騙了你。”

“那個二房東，是你媽？”

“是。”

“這事已經(jīng)處理了，我自認(rèn)倒霉，無所謂啦。還要談什么別的。”

“我就是來道個歉。”

“甭客氣。”

“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少頃，她意味深長地望著我。

“我怎么知道?！?/span>

“我是妓女，或者——按照國家規(guī)定——就叫失足婦女，哈哈，失足婦女?！?/span>

“嗯，那又如何？”

“你難道，就不想……”她猥褻地笑笑，甩了甩頭發(fā)，就像一塊死獸皮。

“我不是嫖客?！?/span>

“我這是送貨上門，算不得嫖?！?/span>

“至少也是外賣啊。”

我們都哈哈地笑起來。

她說：“我先去準(zhǔn)備熱水，待會一起洗。”

我一把拉住了她，“慢！我有事問你。幾天前的黃昏，你是不是打過一個人，無緣無故的，就在皇洲花園后面的公園里。”

她輕快地轉(zhuǎn)著眼珠子，指甲扣著嘴唇，一臉回憶深思之狀。

“黃昏？你是說幾天前的黃昏？對，我好像是打過一個人，當(dāng)時我生氣，見到誰就想打誰。難道……那個人是你？真是抱歉，我可以發(fā)誓，絕不是故意的。我當(dāng)時真是氣壞了，氣糊涂了，見了誰就想打誰……”

“什么事，令你這么生氣？”

“沒什么?！?/span>

“肯定有，什么事？”

“反正與你無關(guān)?！?/span>

“什么事？”

“你就別問了！”她把手一甩，厲聲道。

“那你他媽的，一生氣不打別人偏要打我！”我忍不住火了。

她一把扯下了自己的衣服，扔到一邊，像是翩翩的花蝴蝶，厲聲說：“你他媽到底做不做，磨磨蹭蹭地干什么？”

我指著門厲聲罵道：“你他媽的，給老子滾出去！”

第二天，那個冒充房東的女人也來了，她提了些水果，登門道歉。

我有意套她的話，以此摸清紅衣女人的底細(xì)。她閃爍其詞，不作正面回答。不過，我也影影綽綽地知道了一些。做母親當(dāng)然不會說自己的女兒是妓女，她只說女兒在某某單位上班，總是上夜班，有時候白天也得接待客人。

聽她說，女兒初中沒畢業(yè)，由于家庭困難，輟了學(xué)南下打工，已經(jīng)有七八個年頭了。她是前幾年才來的，工作是女兒幫著找的，在一家廠子里打掃衛(wèi)生。本來女兒的待遇很高，近來聽說出了什么問題，發(fā)不起工資了。女兒準(zhǔn)備辭職，老板不讓，硬留她，只好繼續(xù)干下去。

黃昏時候，我下班回來，紅衣女子又站在我的門口。

她微微笑著，說：“大哥，你回來了?！?/span>

我開門讓她進(jìn)了屋，問她又來做什么，并且告訴她她母親已經(jīng)來過了，如果沒什么事，不要再來找我。

“我不是來找你，我是在拉客。買主難找呢，有貨也銷不出去?！闭f完，她一陣吃吃地笑。

“我消費(fèi)不起，你還是走吧，我不想耽擱你的生意?！?/span>

她凄然地望了我一眼，說：“其實，我沒處可去。我媽把房子轉(zhuǎn)讓了，你又揭發(fā)了我們，——也不能叫揭發(fā)，你應(yīng)該那么做——警察局罰我們款，房東索賠，中介又狠抽一筆費(fèi)用，我們已經(jīng)窮途末路了。主要是……主要是……唉，媽的，說這些做什么，說給你有什么用！”她的情緒又激動起來。

“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煩？”

“妓女和嫖客，你管我有什么麻煩。”

“我不是嫖客。”我義正言辭地說。

她冷冷笑了笑：“男人都是嫖客，都是玩弄女人的混蛋。”

“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難？”其實，就算有困難，我也幫不了她。

“我是妓女，我能遇到什么困難？不過是得罪了黑社會老大，那個混蛋有什么了不起。他要花樣翻新地干我，我憑什么順從他，我偏不！他們幾十個人輪流干我，抽我，罵我下賤，沖著我撒尿，逼我吃他們的屎……那些狗日的，我求他們，他們也不放過我。我就一口咬了那狗日的雞巴，絕他的子，斷他的孫，痛他媽個滿地打滾……我跑了，拼命地跑，我知道，他們在找我，想殺我……”她時而憤怒，時而哭泣，時而鎮(zhèn)定。

我沉默不語。

良久，我才問：“那你打算怎么辦？”

“躲一陣，做野雞，賺幾個錢，繼續(xù)活。你干不干，優(yōu)惠，一百塊錢一次。”

當(dāng)下，我們就在床上干了一回。干完，她起身要走。我拉她過夜。

“包夜至少五百，優(yōu)惠價?！彼ν摇?/span>

“太貴，你還是走吧，不耽擱你賺錢。”

她沒走，蜷縮在被子里。

我說：“躲躲藏藏也不是辦法，換個地方吧，不然馬上報警?！?/span>

“報警？虧你想的出來，報警不等于自投羅網(wǎng)？警察都是一群脫下褲子操娘，提起褲子掃黃的混蛋?！?/span>

“那你還是回老家避一避吧，等風(fēng)頭過了，再出來?！?/span>

她說好，起身要走。

我沒挽留，送她出了門。

她遠(yuǎn)去的背影，依然如同一顆火紅的氣球，滾向無邊的黑暗。

一連幾天，公司里事比較多，須得加班加點(diǎn)，多是晚上十點(diǎn)左右才下班。這幾天里，我都沒再遇見紅衣女子。

幾日的加班終于加完了，我又一次在黃昏時候，回到了住處。我希望遇上那個紅衣女子，但我的希望還是落了空。她去了哪兒，莫非聽了我的勸，真的回老家了，或是換了地方？

晚上，我躺在沙發(fā)上刷著手機(jī)看新聞。往下看，往下看……奸殺兇犯潛逃何方，看見這個標(biāo)題，我停了停。又殺人了。每天都在殺殺殺，也沒見街上的人少，還不是成群結(jié)隊。他媽的，不怕死的，使勁殺吧。

當(dāng)我看清死者的照片時，心里咯噔一下，頓時有種不祥的感覺，莫非……我快速地閱讀報道：

被殺者系一紅衣女子，二十開外，頭部有明顯鈍器創(chuàng)口，身上多處青紫傷痕……經(jīng)尸檢，身體有精斑……據(jù)初步調(diào)查，該女子，可能是某某會所的……被殺原因，警方初步斷定，很可能是奸殺……案犯已經(jīng)潛逃，據(jù)兇殺現(xiàn)場腳印推測，案犯在一米八左右……

死者的面部由于毀損嚴(yán)重，已經(jīng)辨認(rèn)不出，但我敢肯定，被殺者就是那個黃昏搧了我一耳光的紅衣女子。殺人兇手呢，是不是那兩個彪形大漢？頓時，我的腦子有些混亂，不知如何是好。報警么？警察會相信么？紅衣女子得罪的“黑社會老大”到底是誰，能一下拉他出水么？若不能，告密者的下場，會不會和紅衣女子一樣？

我的耳邊又響起了紅衣女子的牢騷，猶豫著拿不定主意。

                                            2012-9-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