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前,學弟陳智和弟弟接飛前腳跟后腳地微信我:湯凝華老師仙逝了。我半天沒法接上話?!獩]有接上話,是因為當時忙著網(wǎng)課上的事兒,更是因為一點準備都沒有,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么。雙休日,撂下工作上的事務,我整理一下思路,回想起跟著湯老師學習的那一年時光,覺得老師音容宛在,些許往事歷歷在目。于是有了下面的文字。 追憶湯凝華老師 大千世界,眾生蕓蕓,彼此之間大多互為匆匆的過客。然而,總有幾個印象清晰的人,刻入腦海,永志不忘。對我而言,湯凝華老師就是這樣的一個長者。 湯老師只教我一年書,對我的教益卻是潛移默化,受用終生的。 我在南涼中學讀書的時候,校址還在湯家老屋北邊的高腳山下,周邊的老百姓習慣叫它黑鼠廟中學。我讀初二時,教我語文的王楚英老師因病休假了,后面幾乎有小半年時間里是不同的老師來班里臨時代課的;升到初三年級開學時,湯凝華老師從外面調(diào)回黑鼠廟中學,我們的語文課才恢復了正常。 不記得湯老師頭一次上課的情景,但是第一篇作文我卻牢牢地記住了。那是學完了毛澤東詩詞《沁園春·雪》之后,湯老師要求我們從詩詞中“萬類霜天競自由”一句生發(fā)開去,寫一篇與秋天有關的作文。初三作文,與應試掛鉤,開始有了字數(shù)要求,在500-800之間。但我那時確實寫不出太有內(nèi)容的關于秋天的作文,撓了一節(jié)課的頭,快下課了還開不了頭。實在無奈,就想先應付一下新來的老師吧,于是把我家房子北邊的土墩子上那些無人管顧的野菊花胡亂夸了一通,勉強湊了三自然段,也沒有撐滿一面作文紙。 作文交了,我就把它拋置腦后了。沒想到下一周作文講評時,湯老師居然拿了我那湊不滿字數(shù)的《野菊花》作范文讀,還贊不絕口地夸我:“大家來聽聽,聽聽曉冰同學怎么寫作文的——'我的窗外掛滿簇簇金燦’——換了你們當中的隨便哪一個,肯定寫成'我的窗外開滿了一簇簇金燦燦的菊花’,因為在很多同學的意識里,'金燦燦’只能作形容詞,只能修飾別的詞,曉冰同學學得活,他把'金燦’作名詞用,讓別的詞來修飾它,不光是詞性變了,還用上了借代的修辭手法,用菊花的顏色替代了菊花本身……” 我自己都沒有覺得這一句有這么好,當時把它寫在本子上,實在是學習委員催本子催得急,偷工減料地把一個本來可以寫長一點的句子縮短了而已??墒菧蠋熅尤煌诔隽似渲械膬商幜咙c,放大了看,細分了講,還鄭重其事地在課堂上推薦給全班同學聽!我當時就覺得湯老師與我以前遇到的語文老師有所不同,可能有過人之處。 果然,對這篇作文的講評并沒有就此完結(jié)。后來學習高爾基的《海燕》一文時,講到散文詩的概念,湯老師又提及我的上一篇作文,說:“曉冰同學寫的那篇《野菊花》就是一首散文詩習作,他借用了散文的框架結(jié)構(gòu),嘗試運用了詩的語言——這就是為什么很多同學七八百字的作文言而無物,他那篇百來字的作文卻能拿出來作范文的道理?!痹境橄蟮纳⑽脑姼拍?,他竟然拿我的一次極不成熟的作文為例子來詮釋,湯老師簡直太神了! 每逢金秋十月,黑鼠廟中學有出墻報的傳統(tǒng)。各個語文老師選出自己班的優(yōu)秀作文,用各體毛筆字謄抄在大白紙上,再按文配上插圖,張貼在黑鼠廟中學校內(nèi)青磚粉墻的圍廊上,一期圖文并茂的墻報就出刊了!我那篇被湯老師冠以散文詩的短作文《野菊花》赫然在列。 那時候,我二叔在學校食堂做工友。師生圍觀墻報時,湯老師拉著我二叔到墻報下對他說:“你家的細駝子(我父親年輕時開山造田落下隱疾,右后背有點偏駝,人稱“劉駝子”,八十年代南涼教育界人盡皆知,我因此也得了個“細駝子”的雅號),將來也許會造化成一個語言大師的?!边@話聽得二叔眉開眼笑,仿佛我在黑鼠廟中學為他掙了很大的面子似的。我離開南涼中學以后,很多年里,還經(jīng)常聽到我二叔在人前學說湯老師的這句話。 湯老師口中一聲“語文大師”所激發(fā)的潛能是無可限量的,至少刺激了我對語文學習的某根神經(jīng),讓我對語言文字有了更親密的關系和更濃厚的熱情。我這一輩子并不可能成為什么大師,但是高考填志愿選擇了中文系,大學畢業(yè)后選擇做老師,至如今做了快三十年的語文老師,今天回頭一看,原來是湯老師當年那一句“語文大師”在我的心田里埋下了種子。 湯老師不光開啟了我樂學語文之門,其實對我的數(shù)學學習也是助了一臂之力的。 我從小學三年級開始逐漸疏離了數(shù)學,尤其是學習代數(shù)以后,我?guī)缀醺鷶?shù)學成了陌路。最恐怖的時期是初二階段,數(shù)學分成了幾何和代數(shù)兩門課,我對幾何還保有一點點興趣,見到代數(shù)我就頭皮發(fā)麻!以至于到了初二下期末考試時,我?guī)缀文芸?0分,代數(shù)卻只考到了9分!升初三后換了南美玉老師來教我的數(shù)學,南老師花了快兩個月的時間,摸清了我的底細,針對我的實際情況,開了個提高我數(shù)學成績“方子”:無需做什么提高卷,也不用買北京海淀區(qū)的復習輔導書(那時還沒有黃岡密卷,北京海淀區(qū)的輔導書是唯一的教輔材料),只要把初中三年代數(shù)書中的所有練習題(無論難易)都做一遍,做到全對為止! 南老師對我布置的作業(yè),在別人那里,輕而易舉,因為書中每一章節(jié)的課后練習都在平時學習時已經(jīng)解決了,而對我來講,卻是日積月累欠下的數(shù)學債!數(shù)學復習課上別人刷題做講義時,我全部用來做課本內(nèi)的習題,時間遠遠不夠用;自習課加上去,還是覺得不夠用;數(shù)學不好,導致物理和化學的基礎也不扎實,不敢擠占理化復習時間,于是我打起了語文課的主意。 每次語文復習課做講義的時候,湯老師總是默默地坐在講臺上看大家做題,偶爾走下講臺默默地在教室里巡視一圈,又悄無聲息地坐回去。做得快的同學,交上講義,湯老師會換一張新講義給他接著做;平時我做語文講義的速度總是最快的,但是南美玉老師布置我做代數(shù)中題目之后,我高速做完語文講義并率先上交的舉動就戛然而止了,我的講義總是在下課鈴響了之后才上交到講臺上的——在快速完成語文復習講義上的題目之后,我不急著上交,我把剩下的時間都用來做夾在語文講義下面的數(shù)學題了。 湯老師從沒有收繳我在語文課堂上做數(shù)學題的本子。不是他沒發(fā)現(xiàn)我所做的“小動作”,而是他明白那個時期我最急需補救的是什么;而且我也沒有令他失望,不單單是課堂上語文講義完成的質(zhì)量得到了保證,大大小小的語文考試我都能立于不敗之地——中考時,我的語文數(shù)學雙雙上百(滿分120),與湯老師對我語文課上做數(shù)學題的舉動網(wǎng)開一面的態(tài)度密不可分。 我當年數(shù)學考試能提分,除了要感謝“妙手回春”的南美玉老師,還應該感謝一下湯老師。此一聲謝謝從未出口——我并不以為遺憾,因為湯老師是一個不事張揚的人。 黑鼠廟中學沒有專用的教研辦公室,每個老師的宿舍兼具休息和辦公兩項功能。湯凝華老師的宿舍大約是在校長的隔壁,我已經(jīng)記得不太清楚,因為除了備課和批作業(yè),他幾乎不住學校宿舍。湯老師是湯家老屋塆人,他的家就在學校圍墻外面的塆里。湯老師是吃商品糧的國家教師,他的愛人和三個孩子還是農(nóng)村戶口,是八十年代最常見的半邊戶。調(diào)回家門口的黑鼠廟中學,他可以更好地照顧到家里。 在湯老師調(diào)來之前,我們就認識他的愛人,一個高高個兒的笑吟吟的農(nóng)村婦女,就跟我們的鄰家嬸子一樣,一點也不顯得陌生。她常常挑著一擔水桶來學校大樟樹下,自水井里打起一擔水,然后挑著回家去。她的身前身后,常常跟著一大一小兩個孩子,她叫這哥兒倆“大黑”“細黑”。湯老師來學校以后,我們知道這個像鄰家嬸子的婦女就是我們的師母。只是后來師母挑水的頻率少了,常常是湯老師擔著水桶挑子,來往于校園和湯家老屋塆之間,大黑細黑兄弟倆依然跟在他的身前身后,蹦蹦跳跳,嘰嘰喳喳。 八十年代,分田到戶以后,有些半邊戶老師真的把自己的精力分出一半(甚至一多半)來留在家里,匆匆忙完學校里的幾節(jié)課,就撂下學生回家去盤田種地了。有時候,家中田地里的活兒干不完,也會私下里抽部分學生去做點幫工;那時候,我們的課程表上還安排有勤工儉學的內(nèi)容,學校會在“勤工儉學”時段里機動地安排學生去老師家勞動——像我這個年紀的,做學生時或多或少都去老師家里做過幫工,這是不爭的事實。湯凝華老師的家就在學校圍墻之外,我卻不知道哪一幢哪一間是他家的瓦房。因為他從不會因為家里的事兒耽擱學生的平常學習和應考復習,更沒想過叫學生替他家里做一丁點兒的活兒。 初三住校,班上的江南同學(那時叫江細元)從小學到初中一直同班,到初三順理成章成了同鋪。江南跟湯老師有轉(zhuǎn)折親戚(江南的外公是湯化龍的外甥,湯老師是湯化龍的族侄,江南稱呼湯老師為“表爹”),但是我?guī)缀鯖]見過湯老師帶江南去他辦公室“開小灶”(個別輔導)。偶爾有那么幾回,江南同學從校外捧了大大一個搪瓷缸進來,里面盛滿了熱騰騰油咪咪的酸菜或者腌蘿卜絲,我以為他回家去拿的,他筒著我的耳朵告訴我:剛剛湯老師讓他去家里拿的,但不讓他對外說。 我記憶深處的湯老師,就是這么一個人,不聲不響。但是他的不聲不響,一定會影響他周圍的人一輩子,叫人記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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