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高建新 《光明日報》( 2021年03月22日 13版) . 樓蘭是歷史上的西域三十六國之一,故地在今新疆羅布泊西北、孔雀河?xùn)|南,是出陽關(guān)、入西域的門戶,漢唐絲綢之路的必經(jīng)之地,也是瑞典探險家斯文·赫定稱為亞洲腹地的交通樞紐。令人困惑的是,曾經(jīng)繁盛的樓蘭國竟然在公元3—4世紀后悄然消失,有人說是戰(zhàn)爭的原因,有人說是水澇,有人說是干旱。直到1900年斯文·赫定在羅布泊考察時發(fā)現(xiàn)了樓蘭國古城遺址,轟動一時,成為考古史上的重大事件,人們才開始重新認識樓蘭、研究樓蘭。1980年中國考古工作者在孔雀河古河道北岸的樓蘭故地發(fā)掘出一具女性干尸,距今約3800年,是新疆迄今出土的最早干尸,一般認為是印歐人種,人稱“樓蘭美女”,現(xiàn)藏于新疆博物館。干尸保存完好,眉目清晰可見,加上后來一首名為《樓蘭姑娘》的歌曲的流行,樓蘭再次引發(fā)關(guān)注。 “樓蘭”之名始見于《史記·匈奴列傳》,漢文帝前元四年(前176),冒頓單于在給漢文帝的信中提及樓蘭:“定樓蘭、烏孫、呼揭及其旁二十六國,皆以為匈奴,諸引弓之民并為一家?!?/span>這時的樓蘭已被匈奴人征服。《漢書·西域傳上》:“鄯善國,本名樓蘭,王治扜泥城,去陽關(guān)千六百里,去長安六千一百里。戶千五百七十,口萬四千一百,勝兵二千九百十二人”,“鄯善當漢道沖,西通且末七百二十里”。扜泥城,故址在今新疆若羌縣附近。漢昭帝時,中郎傅介子曾對大將軍霍光說:樓蘭、龜茲對漢朝的態(tài)度反復(fù)無常,應(yīng)該誅滅?;艄庹f:“龜茲道遠,且驗之于樓蘭?!?/span>樓蘭地處東西交通要沖,戰(zhàn)略地位重要,漢朝通往西域的道路非打通樓蘭不可。 到了唐朝,樓蘭已湮沒數(shù)百年,但在邊塞戰(zhàn)爭、絲路的再次繁榮以及由此帶來的中西方文化頻繁交流的時代背景下,唐人喚醒了古老的記憶,通過詩歌使樓蘭復(fù)活并注入新的內(nèi)涵。對唐人而言,樓蘭是漢代故地,也是眼前的客觀存在,遙遠又切近,所以在詩中不時加以實寫:“忽聞天上將,關(guān)塞重橫行。始返樓蘭國,還向朔方城?!保愖影骸逗完懨鞲泴④娭爻鋈罚┥裎洚惓5膶④娍v橫關(guān)塞,所向無敵,剛從樓蘭國故地返回,又要奔向朔方的邊城?!皬澒艮D(zhuǎn)月,白雁落云端。雙雙掉鞭行,游獵向樓蘭?!保ɡ畎住队闹莺R客歌》)幽州胡馬客武藝高強,弓開雁落,游獵在樓蘭故地?!肮佘娢鞒鲞^樓蘭,營幕傍臨月窟寒?!保ㄡ瘏ⅰ东I封大夫破播仙凱歌六首》其二)月窟,喻極西之地。官軍通過羅布泊、樓蘭故地一路向西進軍,直抵蔥嶺?!皾h家征戍客,年歲在樓蘭”(鄭愔《塞外三首》其三),一是說將士長年在外征戰(zhàn),二是說樓蘭地處要塞,是兵家必爭之地。 實寫之外,唐人常以“樓蘭”指代邊塞和戰(zhàn)爭前線:“前逢錦車使,都護在樓蘭。”(虞世南《飲馬長城窟行》)“在樓蘭”,即在前線,王維“蕭關(guān)逢候騎,都護在燕然”(《使至塞上》)一句的遣詞方式顯然受到了此詩影響。“君不聞胡笳聲最悲,紫髯綠眼胡人吹。吹之一曲猶未了,愁殺樓蘭征戍兒。”(岑參《胡笳歌送顏真卿使赴河隴》)胡笳聲聲,引發(fā)了前線征戰(zhàn)將士的無限悲情?!罢煞蛐膼蹤M行,報國知嫌命輕。樓蘭徑百戰(zhàn),更道戍龍城?!保ㄎ湓狻妒莩恰罚皹翘m徑百戰(zhàn)”,指多次經(jīng)歷了邊塞戰(zhàn)爭?!蔼q道樓蘭十萬師,書生匹馬去何之。臨歧未斷歸家日,望月空吟出塞詩?!保▏谰S《送房元直赴北京》)“樓蘭十萬師”,指在前線征討敵人的大軍。因為路途遙遠,激起了戍邊者濃郁的思鄉(xiāng)之情。唐人又以“樓蘭將”指征討敵人的驍勇之將:“冀馬樓蘭將,燕犀上谷兵。劍寒花不落,弓曉月逾明?!保ㄓ菔滥稀稄能娦卸住菲湟唬?span style="color:red">韋莊《搗練篇》則以“樓蘭”指代遠方,全詩婉轉(zhuǎn)動人,抒發(fā)了欲寄寒衣的思婦深長的感情: 月華吐艷明燭燭,青樓婦唱搗衣曲。 白袷絲光織魚目,菱花綬帶鴛鴦簇。 臨風(fēng)縹緲疊秋雪,月下丁冬搗寒玉。 樓蘭欲寄在何鄉(xiāng),憑人與系征鴻足。 “樓蘭欲寄”,欲寄樓蘭。樓蘭所處自然環(huán)境惡劣,周圍被沙漠包圍,干旱缺水,常有颶風(fēng),史稱“地沙鹵,少田”(《漢書·西域傳上》),“地多沙鹵,少水草,北即白龍堆路”(《周書·異域下》),距離內(nèi)陸遙遠,不要說古代的交通條件,就是今天探訪也非常困難。 更多的時候,唐人以“樓蘭”指代敵人、敵方,是征戰(zhàn)討伐的對象,以“斬樓蘭”“刺樓蘭”“破樓蘭”“取樓蘭”“指樓蘭”等表達殺敵立功、保家衛(wèi)國的理想。“斬樓蘭”也稱“刺樓蘭”,典出《漢書·西域傳上》。被匈奴役使的樓蘭屢次劫掠漢使,阻礙西行,漢昭帝“元鳳四年(前77),大將軍霍光白遣平樂監(jiān)傅介子往刺其王。介子輕將勇敢士,赍金幣,揚言以賜外國為名。既至樓蘭,詐其王欲賜之,王喜,與介子飲,醉,將其王屏語,壯士二人從后刺殺之,貴人左右皆散走”。傅介子計殺樓蘭王之后,樓蘭內(nèi)附漢朝,改名鄯善,通往西域的道路由此打通,唐人的有關(guān)書寫正是借此而來,同仇敵愾,劍指樓蘭:“曉戰(zhàn)隨金鼓,宵眠抱玉鞍。愿將腰下劍,直為斬樓蘭”(李白《塞下曲六首》其一),“畫角悲海月,征衣卷天霜。揮刃斬樓蘭,彎弓射賢王”(李白《出自薊北門行》),“前年斬樓蘭,去歲平月支”(岑參《北庭西郊候封大夫受降回軍獻上》),“屬國歸何晚,樓蘭斬未還”(杜甫《秦州雜詩二十首》其七),“功名恥計擒生數(shù),直斬樓蘭報國恩”(張仲素《塞下曲五首》其三),“明敕星馳封寶劍,辭君一夜取樓蘭”(王昌齡《從軍行七首》其六),“渾驅(qū)大宛馬,系取樓蘭王”(岑參《武威送劉單判官赴安西行營便呈高開府》),“馬蹄經(jīng)月窟,劍術(shù)指樓蘭”(高適《東平留贈狄司馬》)。其中,孟郊《猛將吟》表達的情緒更為激烈,“擬膾樓蘭肉,蓄怒時未揚。秋鼙無退聲,夜劍不隱光”,岳飛《滿江紅》一詞中的“饑餐”“渴飲”句可能受到此詩的影響?!皵亍薄叭 薄爸浮背晒?,就意味著清除了西進障礙,可以奪取勝利、獻捷朝廷。“開壁左賢敗,夾戰(zhàn)樓蘭潰。獻捷上明光,揚鞭歌《入塞》”(王勃《隴西行》其八),“樓蘭獻捷千人喜,敕賜紅袍與上功”(張永進《白雀歌并進表》),“橫行俱足封侯者,誰斬樓蘭獻未央”(翁綬《隴頭吟》),邊塞立功,揚名天下,是唐代士人一生的理想。 在諸多書寫樓蘭的詩中,王昌齡《從軍行七首》其四“青海長云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guān)。黃沙百戰(zhàn)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最為著名,表現(xiàn)了守邊將士的果敢悲壯,交織著報國的志愿與思鄉(xiāng)的深情。俞陛云《詩境淺說續(xù)編》評此詩說:“首二句乃逆挽法,從青?;赝鲁?,見去國之遠也。后二句謂確斗無前,黃沙可戰(zhàn),金甲都穿,見勝概英風(fēng)?!?/span>與此詩有異曲同工之妙的是晚唐詩人曹唐的《送康祭酒赴輪臺》: 灞水橋邊酒一杯,送君千里赴輪臺。 霜黏海眼旗聲凍,風(fēng)射犀文甲縫開。 斷磧簇?zé)熒剿泼祝盃I軒地鼓如雷。 分明會得將軍意,不斬樓蘭不擬回。 唐代西域境內(nèi)有兩個輪臺:一是漢輪臺,故址在今新疆輪臺縣東南;一是唐輪臺,故址在今新疆昌吉市、米泉區(qū)至烏魯木齊市一帶。兩個輪臺分別在天山南麓和北麓,都是“絲綢之路”上的重鎮(zhèn)。從詩中不能判定康祭酒去的是哪一個輪臺,但都距離中原路途遙遠。杯酒話別,從長安的灞水橋邊遠赴數(shù)千里之外的輪臺,自然讓人感傷。輪臺環(huán)境奇異,霜黏泉眼,風(fēng)透犀甲,遠山似米,戰(zhàn)鼓如雷?!安粩貥翘m不擬回”與“不破樓蘭終不還”一脈相承,體現(xiàn)的都是保家衛(wèi)國的英雄情懷。 唐人的樓蘭記憶是伴隨著唐王朝的強大而鮮明起來的:“摧枯逾百戰(zhàn),拓地遠三千。骨都魂已散,樓蘭首復(fù)傳?!保ㄓ萦鹂汀督Y(jié)客少年場行》)骨都,匈奴有左右骨都侯。首復(fù)傳,指傅介子刺殺樓蘭王、傳其首級至長安一事。唐人崇拜英雄,歌頌戰(zhàn)功,渴望能像漢王朝一樣開疆拓土,清掃邊塞,成就彪炳千秋的偉業(yè),所以就有了“斬樓蘭”“刺樓蘭”的書寫。值得一提的是,在眾口一詞中,玄宗朝宰相張九齡卻發(fā)出了不同的聲音:“他日文兼武,而今栗且寬。自然來月窟,何用刺樓蘭?!保ā端挖w都護赴安西》)文武兼具、堅實寬柔,邊境自會平安,又哪用刺殺樓蘭王呢? 無論何種原因,樓蘭的湮沒都是一首凄婉的歷史悲歌。幸運的是,唐人通過深長的記憶和持續(xù)的書寫,將古老的樓蘭復(fù)活并轉(zhuǎn)化為內(nèi)蘊豐富的地理符號、文化符號,其中寄寓了邊防安全、國家強大的渴望,也引發(fā)讀者關(guān)于歷史、民族、異域、遠方以及理想、功名的無窮想象和思考。歷史上的樓蘭雖然被時間塵封,但唐詩中的樓蘭卻鮮活依舊,因為唐人已將樓蘭鐫刻在了記憶深處。 (作者:高建新,系內(nèi)蒙古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教授)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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