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華
生產隊養(yǎng)了兩頭驢，一公一母，都是用來拉磨的。我家住在生產隊旁邊，對兩頭驢的生活一目了然。驢又拉磨了，驢又吃草了，見了總有一絲驚喜和悲意。
驢的勞動很苦，當然，那時人的勞動也挺苦。但人比驢好一點，偷懶了可以磨洋工。驢不行，一桶黃豆，必須全部磨完，勞動定額明確，偷懶不起來。大包干以后，分田到戶，人也偷懶不起來了。因為，不勞動就沒有收成，就要喝西北風。人和驢都被定額管得死死的，只有埋頭苦干。
驢雖然勞動很苦，但沒有忘記愛情。兩頭驢住在一個驢棚里，但在一起的時間很短，好比現在夫妻在同一個單位，上對班制。你上我休息，我上你休息，幾天不照面，好不容易照個面，又累得不行，沒有精神和力氣想愛的事情，更無法親熱。
每到春天，公驢、母驢發(fā)情，沒有心思拉磨，還發(fā)脾氣，誰給他們蒙眼、上架就踢誰，管理員對驢敬而遠之。社員們吃不到豆腐，向生產隊長抗議。生產隊長說，想吃豆腐也不難，每家出一個男勞力，輪流推磨拉磨。社員們不同意，我們憑什么為驢替工？個別蠻不講理的社員甚至說，驢子發(fā)情，我們拉磨。我們發(fā)情，找誰干活？
生產隊長朝這個社員臉上吐了一口吐沫說：呸！你發(fā)情了，我讓母豬為你替工！抗議歸抗議，隊長的安排必須服從。很多人家，孩子們天天哭鬧要吃豆腐，父母們哪里舍得，只好屈從為驢拉磨。人拉磨、推磨到底趕不上驢，幾圈、十幾圈下來，氣喘吁吁，累得不行。我家隔壁的王二愣子，五大三粗，一頓能吃一斤米的飯和二斤大肥肉，挑擔能挑二百多斤，但拉磨最多拉十二、三圈，還不如他的老婆。生產隊長規(guī)定，每家每戶必須拉50圈，由豆腐坊的小組長兼驢管員統(tǒng)計，誰家不完成拉磨圈數，就沒有資格兌換豆腐。
王二愣子讓老婆過來幫他完成定額。老婆也是五大三粗，嗓門很高，會罵人，遇到不合她心意的事就開罵。王二愣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婆夜里十二點鐘開罵。人家男人拉五十圈磨，雖然也很吃力，但畢竟拖拖沓沓硬撐下來了，沒有讓老婆過來幫手。王二愣子人高馬大，一身武力，卻像個慫包。老婆一進磨坊，還沒有拉磨，就先罵人。
她指著王二愣子的鼻梁罵道：你個熊王二，把昨晚趴在老娘身上的勁一半用來拉磨，也不至于讓老娘來為你丟人現眼！王二愣子一句不敢回嘴，在社員們的大笑聲中偷偷溜回家了。
兩頭驢的發(fā)情期持續(xù)了七八天，不讓他們過了性交的癮，這個問題無法根本解決。生產隊長急得團團轉，讓人替驢拉磨，三天兩日可以，時間長了肯定不行。有一戶社員，男人有肺結核，拉磨回去以后吐血，住在公社衛(wèi)生院搶救，沒錢交醫(yī)藥費，鬧著要把人抬到生產隊長家里。生產隊長嚇得魂飛魄散，趕快召集兩個副隊長，兩個會計，一個保管員，三個記工員，一個通訊員到生產隊場頭開會，商量應對之策。根據工作需要，也通知了豆腐坊小組長兼驢管員列席了會議。
會上，大家認真分析了當前驢的發(fā)情和不肯拉磨的現狀，特別分析了社員群眾們的情緒和復雜的革命形勢，一致認為，只有讓兩頭驢趕快完成交配，公驢過了癮，母驢受了孕，才能從根本上扭轉被動局面。這個任務交給列席會議的豆腐坊小組長兼驢管員，并由保管員督促完成，同時，立下軍令狀，完不成任務，就撤職換人。
兩位領了任務，趕快把兩頭整天不照面的驢關進一個驢棚，供足草料，外加平時都是給人吃的豆腐渣，好吃好喝，促成他們交配。驢管員每天都要到驢棚來看十七八趟，發(fā)現驢棚里一點動靜沒有。兩頭驢像不認識似的，各自站在驢棚的一邊，向棚外張望、嚎叫，偶爾還對天仰脖長嘯，既是呼喚中意的異性，也是對生產隊的拉郎配式的強制安排交配發(fā)泄不滿。人類從與動物差不多的猿進化為大自然的主宰以后，逐步學會了安排一切。動物的吃飯、工作，包括交配，都由人類安排，一點自主權和選擇權也沒有。驢和其他動物早已十分不滿。
驢管員將這一情況向保管員匯報，保管員感到事關重大，不敢擅自處置，只能向生產隊長匯報。生產隊長再次召集原班人馬開會，商量對策。會上爭論很大，給兩頭驢都找中意的交配對象談何容易？大部分生產隊只有一頭驢，只有個別生產隊有兩頭驢，全大隊五個生產隊一共只有七八頭驢。而且，從驢的結構看，公母不平衡，三頭老弱病殘，一頭年幼未到發(fā)情期。再說，各個生產隊的驢，拉磨任務都很重，哪有時間安排交配？即使安排，相互都不熟悉，缺乏感情基礎，成交率和成功率可想而知。解決這個問題，必須請大隊向公社匯報，在全公社組織驢交配，那樣成功的概率要高許多。
會議結束，生產隊長讓會計起草了《關于請求在全公社組織驢交配的報告》，主呈大隊革委會，轉呈公社革委會。報告轉到公社，經過認真研究，決定先讓副業(yè)助理拿個方案，報革委會研究。副業(yè)助理從幾個大隊抽調人員，成立聯(lián)合調查組，分成三個小組，分頭到各個大隊了解情況。副業(yè)助理在調研動員會上說：這次調研很重要，公社革委會相當重視，調查組成員要本著對驢負責，對牲口的繁衍負責，對全公社的副業(yè)生產事業(yè)負責的精神，一絲不茍開展調研，要全面摸清全公社驢的數量、年齡、性別、發(fā)情狀況、交配意愿等情況，形成調研報告，供公社革委會決策。
調查員每到一個大隊，都由大隊主任引導，再到各生產隊。他們深入驢棚、豆腐坊、粉坊、田間、地頭，與驢管員促膝談心，詢問情況。大家每到一個生產隊，都發(fā)現那里的驢發(fā)情十分難受，不肯拉磨，嚴重耽誤了做豆腐，影響了社員群眾改善生活。大家普遍感到，這一問題十分嚴重，到了非解決不可的時候了。
調查用了三天時間，各家的驢已經忍無可忍了。公社副業(yè)助理又用了三天時間，匯總報表，梳理問題，起草調研報告。直到第四天，調研報告寫好了，連同附表一共三百多頁，都是手工謄寫。報告交到公社革委會主任手中時，副業(yè)助理就住院掛水了。
公社革委會連夜召開會議，高度表揚這次調研很及時，很全面，建議措施切實可行，必須立即組織實施，刻不容緩。如何實施，會上七嘴八舌，大致分為兩種意見。一是建議將全公社的驢集中到一起，那樣成功率更高，缺點是組織難度大；另一種意見建議分片集中，組織難度小，但交配成功率低。革委會主任運籌帷幄，高屋建瓴，認為還是采納第一個建議，將全公社的驢集中到一起。為了確保萬無一失，會議決定，先召開各大隊主任和分管副業(yè)的副主任動員會議，然后明確時間、地點，由各大隊副業(yè)主任帶隊，將每個大隊的驢集中到公社露天會場，自由交配。
三月十七日，全公社161頭驢集中到大廣場上，雖然以前都沒有見過面，但都似曾相識，同病相憐。從沒有過的自由，從沒有過的歡快，大家好像心儀已久了。他們通過氣味、體格、年齡、性格，很快找到了各自的交配對象，大庭廣眾，毫無顧忌，完成了各自的愿望。兩個多小時，他們相濡以沫，相互廝磨，娓娓細語。大家意猶未盡之時，天突然下起了小雨，各個生產隊驢管員紛紛牽驢回去，他們仍然依依不舍，但不得不揮淚告別。
我們生產隊的那兩頭驢，都各自獲得了滿足，不肯回去。保管員和驢管員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他們牽了回去。回去不久，母驢懷孕了，肚子腫脹，不能拉磨了，任務都壓在公驢身上。公驢看到母驢懷的不是他的子，還要替她受累，心理很不平衡，脾氣越來越大，經常鬧罷工。有一天，公驢拉磨很晚才回來，又餓又累，怨氣沖天，站在棚欄邊向遠方怒吼。母驢剛入睡，被公驢的吼叫聲驚醒，實在無法入睡，也站到棚欄的另一邊吼叫。公驢、母驢的吼叫聲此起彼伏，一聲高過一聲，打破村子夜晚的寂靜。村民們覺得兩頭驢很不對勁，紛紛出門向生產隊場頭眺望。
驢管員還在磨房收拾，聽到兩頭驢的叫聲異常，趕快到棚欄查看。公驢見驢管員走來，簡直氣得發(fā)瘋，沖向母驢，用后腿朝母驢的肚子狠狠踢了兩腳。母驢一聲慘叫，跌倒在地，陰部流血。驢管員見狀，知道母驢流產了，趕快打開棚欄，將公驢牽出，扣到電線桿上，然后騎自行車直奔大隊獸醫(yī)家。
當獸醫(yī)和驢管員趕回驢棚時，母驢因流血過多奄奄一息。獸醫(yī)趕快搶救，但已無力回天。第二天，生產隊讓屠夫將母驢剝皮取肉，分給全體社員。那天，全生產隊每家每戶吃驢肉，開了一頓洋葷。
母驢死后，公驢繼續(xù)拉磨，獨守驢棚。公驢每天拉磨回來，回到驢棚，都要面向遠方，大聲嘶叫，似乎是思念母驢，也似乎是為自己的沖動和暴躁感到追悔莫及。
( 責任編輯：張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