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長姐如母，小薇的姐姐養(yǎng)了她這么些年，太不容易了?！表n越媽一邊對著鏡子往頭上噴啫喱水搞發(fā)型，一邊從鏡子里對丈夫韓天明說，“今兒是咱們第一次去小薇家，跟她姐見面，咱態(tài)度溫和一些，別讓她姐覺得咱們盛氣凌人?！?/p>

“那是?！表n天明穿上妻子給他挑的西裝，“咱兒子不說了么，小薇爹媽死得早，她從小跟姐相依為命。她姐為了撫養(yǎng)她十幾歲出去打工。如今三十好幾了還單身。我也打心眼兒里敬佩人家。你說咱除了給小薇一份訂親禮，要不要再給她姐也備一份見面禮？”

“那不必，咱今兒不能把她姐當(dāng)晚輩，得當(dāng)同輩看。她嫁妹妹就跟嫁女兒一樣，咱們方方面面周全了就好?！?/p>

此時兒子韓越在客廳打電話：“我跟我爸媽還有半小時就出發(fā)，你跟你姐準(zhǔn)備得怎么樣了？??？緊張？”兒子憨批的笑容傳來，“別介！我爸媽你又不是沒見過，可隨和了。真的，他們對你姐挺敬重的。你讓你姐放寬心，我爸媽不會欺負她的。也別準(zhǔn)備太多菜，我爸媽注重養(yǎng)生，追求年輕態(tài)，吃得少。而且我媽還在減肥呢……”

“凈瞎貧?！表n越媽笑罵。韓天明亦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雙手自然地垂在兩側(cè)，由妻子幫著打領(lǐng)結(jié)。

結(jié)婚三十年，領(lǐng)結(jié)都是妻子打的。韓天明有時候想想，兒子都這么大了，眼瞅著要結(jié)婚，他這一生也算事業(yè)有成，家庭圓滿，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可有時候又覺得心里空蕩蕩，有種英雄垂暮、人生寡淡的傷感。偶爾會感到空虛，看著小年輕你儂我儂柔情蜜意，恨不能把人生再重來一遍。

這樣想著，莫名嘆了口氣。

“怎么了？你那煩人的兒子終于要談婚論嫁了，你還舍不得？這么好的日子嘆什么氣呀？”妻子寵溺地給他抻抻領(lǐng)子：“我可告訴你啊，一會兒上了人小薇家里可千萬別嘆氣，不然人家還疑心咱們對這樁婚事不滿意呢！”

另一邊，小薇跟她姐四仰八叉地忙活了一上午，總算齊活兒了。

家里收拾得纖塵不染，一桌子豐富的菜肴色香俱全。就是她姐白瑜太緊張了，在鏡子前來回走了八百遍，不斷問白薇：“你瞧著我這樣行嗎，不會給你跌份兒吧？夠不夠端莊穩(wěn)重，一會兒他爸媽不會追著問我工作的事兒吧？你說他們要是知道我在美容院上班兒，會不會……”

“哎喲我說姐，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呀？韓越爸媽可好了，一點架子也沒。要是他們瞧不上咱家，早就反對了，哪會等到今天。再說美容院怎么了，你就是蹲大街給人擦鞋，那也是我親姐呀！”說著“?！绷怂阋豢?。

“哎呀，弄一臉口水！”

2

白瑜進了臥室，悄悄把手機調(diào)成了飛行模式。今兒是妹妹的重要日子，她不想有不好的電話打進來。

她是在美容院上班沒錯，但做的卻不止是給人美美容那么簡單。美容院開在會所里，樓上就是休閑娛樂區(qū)。一個樓里，想賺錢，露個臉勾勾手，很容易跟客人勾搭上。白瑜的手機里就存了好幾個客人的電話，有的只做了單次生意，有的發(fā)展成了長期客戶，偶爾會打給她……

今兒這重要場合，她可不想有這種電話打進來攪了氣氛。她不能露餡兒，不能讓人看出她一身風(fēng)塵氣，更不能讓韓越的爸媽覺得她跟小兩口描述得不一樣。她特意把自己打扮得莊重樸素些，連見了他爸媽說什么都提前想好了。

然而當(dāng)門鈴響起，白瑜去開門，目光穿過韓越母子漏在那個男人的臉上時，轟然一個巨雷在頭頂炸開，她跟韓天明同時怔住了。

他們認識?。?！就在三個月前，白瑜的一個老顧客找了她，給了她一張房卡，讓她去會所八號包廂伺候一個重量級客戶。這個客戶，就是韓天明。雖然只有一夜，但這張臉卻深深刻在了彼此的腦海里。

所有的準(zhǔn)備功虧一簣，打好的腹稿也做了廢，白瑜簡直要暈過去。她腦子嗡嗡作響，心臟劇烈跳動，慌里慌張請韓家人入座，挨個給他們倒飲料。輪到韓天明的時候，白瑜控制不住手抖，潑灑了一些出來。

韓天明的臉黑得像鍋底灰，眉頭緊皺如痔瘡發(fā)作。白瑜偷瞄他一眼，確定他的表情呈現(xiàn)出的是吞了蒼蠅的膈應(yīng)，一腳踩進了屎坑的惡心。

韓越媽卻絲毫未覺丈夫不對勁兒，沉浸在老母親為兒子張羅婚事的喜悅和滿足中。她性情溫和，平易近人，講了很多白薇的好話，說以后一定把白薇當(dāng)親閨女看。白瑜心猿意馬地應(yīng)付，不時用余光偷瞄韓天明。

許久，韓天明終于開了口，以一種只有白瑜能感受到的冷調(diào)問道：“小薇，你姐姐這些年照應(yīng)你挺不容易吧，姐姐現(xiàn)在在哪兒上班？”

白瑜先是臉上一陣發(fā)燙，隨即一股氣血蹭地涌上腦門，恨不能拍桌問他幾個意思。她是賣的，他又好到哪里去？大不了開門見山大家都不要臉得了。

“我姐啊，十幾歲就出去打工，工廠、餐館兒、服裝店都干過。還擺過夜市呢。”想到白瑜這些年來吃的苦，白薇的眼眶紅了，“當(dāng)初要不是我姐逼著，我根本念不下去。我姐也才比我大八歲，卻要承受那么多，我呢？這些年光讀書了，什么也沒為我姐做過……”

“哎喲，怎么哭上了？”韓越趕忙遞上紙巾給白薇擦眼淚。

韓越媽心疼道：“小瑜啊，你可真不容易。你放心，小薇嫁到咱們家絕不會受委屈的，你是她姐，以后也算我半個閨女……”

“咳——”一聲沉悶的咳嗽打斷了妻子的話，氣氛陡然變得奇怪。

3

韓天明不同意韓越跟白薇在一起。他一回家就黑著臉表明態(tài)度，說他仔細斟酌過了，覺得到底是兩家門不當(dāng)戶不對，不合適。

“爸，你腦子沒毛病吧？”韓越差點跳起來探他的額頭看看他是不是發(fā)燒了，“你當(dāng)初可不是這么說的。白薇當(dāng)初來咱們家，你還夸她優(yōu)秀懂事，有上進心?！?/p>

“那是以前。那時候沒去過她家，也沒見過她姐，沒想這么周全?，F(xiàn)在我倒覺得，你還年輕，沒必要這么早結(jié)婚，應(yīng)該再多了解了解?！?/p>

“了解什么啊了解？我們都處了這么久了，還有什么不了解的！”韓越大吼。

妻子也是一臉不解，丈夫這一前一后的反差也太大了。

韓天明沒轍了，虎著臉吐出一句：“白薇的姐姐在美容院做事，這個我不滿意?！闭f完狠吸了一口煙，自己都被這個牽強的理由尬到了。

“美容院怎么了？我媽還每個月都要去美容院兩趟呢。”

“那不一樣?！表n天明避開兒子吃人的目光，冷哼道，“你一開始只說她姐是做美容的，可沒說是在XX會所。你不知道，那里頭有點亂?！币粋€“亂”字內(nèi)涵了白瑜的工作性質(zhì)。

韓越自然不會主動去告訴白薇他爸抽風(fēng)的事，但白薇結(jié)合那天飯桌上韓天明冷淡的態(tài)度和后來這些天韓越在電話里的吞吞吐吐，猜到事情不對。

她約了韓越見面，幾句話一問，韓越這個向來不懂得偽裝的憨批就磕磕巴巴地交代了，“我爸……我爸說你姐在會所上班，他不滿意，想讓咱倆……分?！?/p>

“但是薇薇……”他立馬站起，指天誓日，“你可千萬別生氣??！他腦子進水，抽風(fēng)，我可不會聽他的。薇薇，我知道你跟你姐感情深厚，你姐為了你付出了太多，他不懂，我還不明白嗎？我會替你姐說好話的，他要是堅決反對，我就不認他?！?/p>

白薇先是怔住，然后擰眉，數(shù)秒之后，淚水奪眶而出，她猛然起身，拔高音調(diào)：“誰要你替我姐說話？我姐怎么了，要你替她說話？我姐不偷不搶，辛辛苦苦把我拉扯大，供我上大學(xué)，是我的恩人。她怎么了，輪得到你們對她不滿意？你們有什么資格對她評頭論足？”

“不，小薇，我沒有。是我爸……”

“你爸也不行！”白薇憤怒到手抖，每個字兒咬得極重：“你們可以瞧不起我，但是別拿我姐說事兒。我這輩子最敬重感恩的就是我姐，你們瞧不上我姐，你韓家的門我還不愿進呢！”

任憑韓越怎么道歉解釋，白薇也沒再給他分辨的機會。

4

白薇對白瑜何止敬重和感恩，還有著從未宣之于口的莫大的歉疚與心疼。

都是女孩兒，都是爹媽生的，憑什么苦都讓白瑜吃了，好的都歸了她？以前她不止一次聽人勸白瑜：“你傻呀！你們姐倆吃飽穿暖，以后找個好人家嫁了不就行了，干嘛非得供她念大學(xué)？現(xiàn)在沒良心的多了去了，萬一她以后發(fā)達了不搭理你怎么辦？”

白瑜一句“她是我妹，我就盼著她好，別的都不重要”，就把人給打發(fā)了。

她讀高中那會兒，白瑜談了個十分喜歡的男朋友。對方家境一般，聽白瑜說一定要供妹子讀完大學(xué)才肯結(jié)婚，男的不樂意了，各種微詞，白瑜一怒之下跟他分了。

再追憶到更早，白薇記得白瑜為了賺錢吃的每一次苦，遭的每一份罪。她記得白瑜大雪天下了夜班回來凍得通紅的鼻子和起了凍瘡的手；她記得白瑜因為不小心上錯了菜給客人打腫的臉；她記得她拿到名牌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那天白瑜躲在廁所里哭半天；她記得她大二那年白瑜去學(xué)?？此?，帶了一大箱吃的用的，回去的時候卻連張軟座都舍不得買……

白薇跟韓越鬧僵的事沒能瞞過白瑜，在她的逼問下，白薇謊稱韓越劈腿了，要跟他分。白瑜不是傻子，隔幾天就找了韓天明。

接到白瑜的電話時，韓天明既心虛又煩躁，他覺得這個事很麻煩，怪他當(dāng)初大意了，沒有去查白薇姐姐的底細，以至于現(xiàn)在搞成這樣。原以為白薇的姐姐是個無私高尚的女人，值得敬佩，哪知道是個做皮肉生意的小姐。就算白薇跟她姐不同，對她姐的所作所為毫不知情，那又怎么樣呢？他這樣一個有一定身份地位的人，怎么能跟自己睡過的小姐成為一家人？讓那幾個巴結(jié)他的人知道他的兒子居然娶了一個小姐的妹妹，他的臉往哪兒擱？

再說如果真同意了這門婚事，那以后白瑜會不會憑著這層隱秘的關(guān)系從他這里榨取好處呢？人都是多面的，她能對自己的親妹子無私奉獻，未必就會對別人寬厚。

果然，和他料想的一樣，白瑜用他倆在會所的事讓他答應(yīng)這門婚事，“韓天明，你講不講理？就因為我是小薇的姐姐，你就反對他倆的事兒？我是我我妹是我妹，你惡心我，我可以滾，可你干嘛拿他倆開刀。你不知道他倆的感情有多好嗎？我妹可是把整顆心都掏給了你兒子，她學(xué)歷高，工作好，哪里配不上你們家？”

白瑜哭了。她太痛了！爸媽走的時候白薇才念小學(xué)，又瘦又小，縮在她懷里哭得像個小麻雀。雖說這些年來一直是她在賺錢照顧白薇，但只有她自己知道，白薇才是支撐她走下去的力量。如果沒有這唯一的親人，她恐怕連活著都不知道是為什么。

她起初也是靠出賣勞動力賺干凈錢的，可人總有疲倦絕望的時候。也許是受夠了委屈、遭夠了白眼兒，也許是妹妹昂貴的學(xué)費讓她慌了神，她稀里糊涂走上了這條偏路，并漸漸習(xí)慣了這種相對輕松的賺錢方式。

面對出類拔萃，越來越優(yōu)秀的妹妹，她也曾困惑過迷茫過：如果哪天白薇知道她是這么賺錢的，她該有何反應(yīng)呢？是會恨她不自愛，還是會心疼她為自己的付出從而內(nèi)心充滿愧疚呢？

她想了那么多，唯獨沒想過，有一天她會因為自己的墮落而葬送白薇的幸福。

是啊，墮落。如今白薇已經(jīng)大學(xué)畢業(yè)，步入職場，她明明已經(jīng)熬出頭，無需再出賣肉體換錢了，卻沒有及時抽身，遠離風(fēng)塵，還在繼續(xù)出賣自己。這不是墮落又是什么呢？

這一刻，她既愧又悔。

5

為了守住白薇的幸福，白瑜豁出去了，她咬牙威脅道：“韓天明，白薇是我唯一的親人，我不能讓她的幸福斷送在我手里。我把話撂這兒，你要堅決反對他們在一起，我就把咱倆的事告訴你老婆！除了我，你應(yīng)該還睡過不少女人吧？你是大老板，巴結(jié)你的人那么多。這些事你老婆知道嗎？你兒子知道嗎？”

“你……”韓天明氣噎了。

“你回去好好想想吧！只要你答應(yīng)他們的事，我以后離我妹妹遠遠的，我這輩子都不出現(xiàn)在你面前。會所的工作我會立馬辭了，我找個外地男朋友，以后也住外地。你看，行嗎？”

這番話卻又讓韓天明感到意外，明明前一分鐘還是威脅的口吻，后一分鐘又變成了卑微的哀求。他沒想到她會說出后面那番話，離妹妹遠遠的，辭職，找外地男友……可誰知道這是不是為了騙他答應(yīng)的權(quán)宜之計呢？這種女人的話，能信嗎？

韓天明猶豫了。

出了咖啡廳，沒走幾步，白瑜怔住了。因為白薇就在不遠處等她！

白薇看見了，她看見白瑜跟韓天明在咖啡廳密會，看見白瑜紅著眼睛出來，也看見韓天明那一臉陰沉、如喪考妣的表情。

“姐，你老實說，你跟韓越他爸到底怎么回事兒？你們之前就見過，對不？他爸沒來咱們家之前，一切都好好的。怎么來了一趟，就全變了？姐，你別瞞我了，昨晚你翻我手機，就是找他的號碼，是吧？”

事情到這一步，白瑜想瞞也瞞不住了，她自己交代，總好過白薇去找韓天明。

待說完全部，她已泣不成聲。原來這世上還有比出賣自己更羞恥的事，那就是在至親面前揭開自己骯臟的一面。

白薇當(dāng)場崩潰，“姐，你瘋了嗎？為什么要這么作踐自己?。俊?/p>

一通哭嚎之后，又給自己兩巴掌，她有什么資格批判白瑜呢？她那么做，還不是為了自己么？為了她能過得好一點，為了她能順利完成學(xué)業(yè)，為了她能一路繁花似錦，走上與她完全不同的人生……她有什么資格一邊喝著她的血，一邊又嫌她的血臟呢？她這才懂了當(dāng)初白瑜跟她講過的一句話：咱姐倆，有一個能活得干干凈凈，漂漂亮亮，就好了……

6

白薇最終還是決定跟韓越分手。

白瑜不忍，她知道白薇喜歡韓越，她說：“咱們，咱們還可以再爭取一下，姐不想讓你……”

然而話沒說完，就被白薇打斷了。她說她是經(jīng)過了深思熟慮的，有些事注定要以遺憾收場，唯一能做的就是默默接受。就算韓天明迫于威脅，忍著心理不適同意了她嫁進韓家，以后他們又該怎么相處呢？秘密不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消失，只會讓他們?nèi)齻€知情人在尷尬中彼此消耗，相互惡心，把日子過成一潭腐臭的死水。

這難道就是白瑜付出一切想要為她爭取來的生活嗎？

白薇主動給韓越打了電話，說兩家門不當(dāng)戶不對，不合適。算了吧。

這個決定砸得韓越整個人都懵了，待反應(yīng)過來，哭得死去活來，就差沒跟韓天明拼命。

韓天明呢？他回想那天白瑜說的最后一席話，又見這對姐妹最后竟然并沒有糾纏，而是主動放手，他反倒有些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做了一個明智的決定。

看著兒子撕心裂肺，痛不欲生的樣子，想到小薇初來他家時，他對這個充滿了朝氣，方方面面都無可挑剔的未來兒媳的滿意，陷入了深思。

白瑜聽白薇的，把美容院的工作辭了，打算自己做點小生意，她向白薇保證，以后會清清白白做人。

在未來的日子里，她不希望再因為自己的不清白而讓愛的人蒙羞，讓自己舉步維艱。

像白薇說的，未來還長，現(xiàn)在的一切才剛剛好。面包會有的，牛奶也會有的，愛情和幸福都在前方的路上等著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