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月方客廳的第457篇原創(chuàng)文章 文丨月方 202010/19 我外婆育有三兒兩女:分別是我大舅、我媽、我二舅、我小姨、我小舅。外婆患腿疾,靠挪著一張高凳“走路”,加上外公去世了,獨(dú)自撫養(yǎng)不了五個孩子,就把二舅送給了人家,留下兩兒兩女。 大舅要念書,小舅小姨都還小,我媽這個老二成了家里的主勞力,她十四歲就開始挑擔(dān)干農(nóng)活,導(dǎo)致身高一輩子被壓制在了一米四五。 等到我去外婆家做客的時候,很顯然,我媽已經(jīng)嫁人了,舅舅們和小姨也都結(jié)了婚有了孩子。 外婆跟著小舅過,挪著凳忙里忙外,除了洗衣做飯,還坐著干一些農(nóng)活,比如收上來的玉米棒都是她手動脫粒(徒手剝)、掰小舅他們摘回來的棉花朵……因為常年不曬太陽,外婆捂得面皮白皙,腿疾導(dǎo)致她與世無爭,加上大部分時間都坐著,就顯得祥和淡定,一臉福相,好像多養(yǎng)尊處優(yōu)似的。 我的舅舅們的孩子都比我大,小姨家的孩子跟我差不多。舅舅們都念到中學(xué),大舅還做了廠長,而我媽和我小姨大字不識。 我媽和我小姨卻喜歡笑:好事笑一笑,不好不壞的事笑一笑,壞事也笑一笑。她們姐妹倆聚一起,一會兒我媽“哈哈哈”搖鈴鐺一樣,一會兒我小姨“嘿嘿嘿”敲竹板一樣,仿佛多快樂似的。 我常常奇怪她們這個遇事笑的習(xí)慣從何而起?早年:爹沒了、娘是癱子、哥哥念書、弟弟要關(guān)照……嫁人了,也沒有多幸福,整天田里家里、家里田里,干不完的活、操不完的心,哪有心情笑的? 但她們就是愛笑。 我外婆面容舒展,但哈哈笑的次數(shù)并不多,我外公喜歡笑嗎?無從考,我沒見過外公。笑是我媽和我小姨對付苦難的特別方式? 她們不光愛笑,她們還從不談及以前苦。我反倒從外婆鄰居爺爺那兒聽過我媽小時候的故事:有一次我媽背我小舅,小舅嫌她跑得慢,揪她辮子,把她疼得要命……鄰居爺爺最后說:“一切都過去了……” 是的,一切都過去了。我的舅舅們都有孩子了。 自小我就聽我舅家的孩子稱我媽和我小姨為“大崖”和“小崖”,我以為就該那么叫。 有那么一天,七八歲的喊我的姑媽“嬢嬢”,我靈光乍現(xiàn),忽然起了疑問:我表姐為什么稱我媽和我小姨為“崖”(爺)? 問我媽,我媽說:“就跟著別人這么喊的?!蔽野指嬖V我:“是當(dāng)男的叫的……” 前兩天讀汪曾祺的《人間有味》,讀到這么一段: “我們那里對姑媽有個很奇怪的叫法,叫'擺擺’,別處我從未聽有此叫法”。 我不禁一拍大腿。 汪老高郵人,和我同屬通泰方言區(qū),“擺擺”就是“伯伯”,和“崖(爺)”的稱呼不有異曲同工之妙嗎?在我們這兒:“擺擺(伯伯)”是用來稱父親的哥哥,“崖(爺)”是用來稱呼父親的弟弟,稱姑媽為“伯”和“爺”,那就是把女長輩當(dāng)男長輩來叫啊! 那時候,外婆家兩個兒子讀書,家里家外就靠兩個女兒撐著。兒子們成家立業(yè)有了孩子,尊兩個姑媽一聲“爺”有何不可? 我不知道這股“稱女為男”的風(fēng)是從哪里吹起的。貧瘠的土地上老實(shí)巴交的農(nóng)民們,對女兒其實(shí)有情感深處的內(nèi)疚的,于是,他們在孩子的稱呼里氤氳出一片表達(dá),表達(dá)著感激和尊敬。 我媽小名叫“龍女”、我姨的小名是“紅女”,對應(yīng)那聲“大崖(爺)”和“小崖(爺)”,莫名覺得很搭。 反差的是:這么俠氣的名字、這么熱烈的稱呼,對應(yīng)的兩個女子,都老實(shí)得不得了:不搶先,不掐尖,不占便宜,不欺負(fù)人、卻會被人欺負(fù)……在家是老實(shí)女兒、嫁人了是老實(shí)媳婦、做婆婆了是老實(shí)婆婆……她們擁有的唯一武器是:一輩子埋頭苦干。 如今,兩位“俠女”,一個已經(jīng)耄耋,一個入了古稀,依然都愛笑。 外婆走了以后,再沒人呼她們的小名——“紅女”、“龍女”;但她們一直是我兩個表姐口中的“大爺”和“小爺”……這就是傳承、這就是鄉(xiāng)土吧。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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