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天下,傳承一家。轉(zhuǎn)蓬萬里,情牽華夏,續(xù)易安燈火,得唐宋薪傳,你是詩詞的女兒,你是風雅的先生。昨晚,中國古典文學研究專家葉嘉瑩榮膺“感動中國2020年度人物”。 葉嘉瑩先生 葉老師天生的好皮膚。我初次見她那年已經(jīng)是八十多歲了,可臉色紅潤細膩,不見一點老人斑,從里到外透著干凈清亮,加上身形嬌小,很像江南女子。其實葉老師祖上是蒙古人,入關(guān)后成了滿族葉赫那拉的一支,跟清代名詞人納蘭容若是一族。難怪痖弦先生開玩笑說葉老師是“北人南相”。 我也曾問過葉老師有何護膚妙方,答曰:沒有,而且從不化妝。唯有一次,那是2012年在央視參加一個隆重的頒獎活動,化妝師淡淡地給她撲了一點粉底,打了一點腮紅,我和張靜老師在旁邊看著覺得挺精神。只見她站起來對著鏡子看看,笑了:“這算什么嘛,莫名其妙的。”但她對發(fā)型要求挺嚴。化妝師給她吹發(fā)型,一層層一卷卷虛起來,中間留的空隙較大,葉老說:你那是空的。我不要空的,要實的。葉老師平時都是自己拿個小剪刀對著鏡子修剪發(fā)型,還說長點短點沒事看不出來。這次按她的意見重新吹了發(fā)型,效果確實比較好。 都說手是第二張面孔,從手就看出人是否靈巧。葉老師真是有一雙細白靈巧的纖纖玉手,我第一次看到就馬上想起來錢鍾書給楊絳的詩句“弄翰然脂詠玉臺,青編粉指更勤開”。凡是聽過葉老師講課就知道葉老師講課時手勢豐富自然貼切,使所講內(nèi)容更具有形象的感染力。記得講“春日游,杏花吹滿頭”,她右手隨意往自己豐厚的鬢發(fā)邊上那么輕輕一掠,那個“滿”字的感發(fā)力量就立體化了。講歐陽修“越女采蓮”時,那一句“芳心只共絲爭亂”,用纖細的食指在胸前那么輕輕一繞,那種含蓄內(nèi)斂不讓人覺察的深情就很自然表現(xiàn)出來了。 這一雙細巧的玉手真是只應(yīng)該“弄翰然脂,勤開青編”,可又有誰知她還干了多少瑣碎的家務(wù)粗活呢!有次去她家,她要泡一壺朋友送的用蓮花蕊制成的茶招待我們。我要上手幫忙她不讓,還說,所有的事情都能自己做。那把茶壺個頭不小,裝滿水很沉的,她得雙手端:一手握壺把手,一手扶壺嘴,手背上青筋凸起,接水時彎下腰不說,兩個胳膊肘還得撐著水槽邊借力,那只潔白纖細又蒼老的手才能hold得住沉重的壺,讓人在旁邊看著就有一種心疼想掉淚的感覺。這本是一雙連繡花描畫彈琴都屈才的手,卻干了搟面切菜洗碗清理水槽等所有的粗活。她的右手食指最上面一節(jié)歪斜著,我問過她是怎么了,可否請大夫醫(yī)治?;卮鹫f是年輕時受過一次傷,現(xiàn)在也不疼了,扶一扶直起來,過一會就又歪斜了,年歲也大了,就隨它去吧。話說得云淡風輕,卻讓聽的人心里泛起一陣陣酸楚。 葉老師不但是大才女——盡管她不很喜歡這個字眼——還是“大財女”。有次閑談?wù)f起《紅樓夢》里贊賞探春、寶釵理家有方的一句:“金紫萬千難治國,裙釵一二可齊家”,葉老師說:對。滿族女子是當家姑奶奶,那真是很能干。說她的母親就把她父親在航空署工作的薪水加上出租房子的租金,在新街口置買修建了五座四合院。原打算自己老夫妻住一套,三個兒女各一套,自己的小弟弟(就是葉老師的小舅舅,只比葉老師大三歲)住一套。新房倒是按期落成了,可只有小舅舅住了短暫的一段時間,其它的都沒能住上,全被入侵的日軍軍部的眷屬圈占了。母親因病去世,父親在南京國民政府工作,兩個弟弟還小,每月去日軍軍部討要房租就壓在作為長女的小嘉瑩肩上,每次都是硬著頭皮,緊張得暗自捏著拳頭去討要的。 葉老師大概是傳承了滿族姑奶奶們擅長治家理財?shù)幕?,又受過高等教育,是新時代的知識女性,大學一畢業(yè)就開始工作掙錢。結(jié)婚時是帶著自己攢了幾年的薪水去南京的。在中國臺灣時擔任三所大學的繁重教學任務(wù),晚上還去廣播電臺講古典詩詞。葉老師不止一次說過:你不知道我講過多少課,你不知道我講過多少課。我說那你怎么講那么多課?她說上要贍養(yǎng)退休的老父親,下供兩個女兒讀書,要養(yǎng)家呀!再后來定居溫哥華,在UBC大學教書,僅一年就被聘為終身教授,買房買車,供倆女兒大學畢業(yè),侍奉老父親以終天年,家里所有經(jīng)濟負擔都是她一肩挑。我是真心稱贊她能干,她搖頭說:我那是“打鴨子上架”,沒轍呀! 葉老師能掙錢,還很能存東西。前年春節(jié)她身上穿的那件布滿蝴蝶鮮花的黑色開衫是三十年前買的;那套淡青色的西服套裝穿了二十年。我女兒右手得了腱鞘炎,需要彈力手套固定。她連忙找出來四十多年前在臺灣她戴過的彈力手套,還用塑膠袋干干凈凈地包著,她交給我女兒時很得意地笑著說,看看,跟新的一樣呢!真是存東西的高手。對了,葉老師屬鼠呢!不由得聯(lián)想起《聊齋》里那位美麗善良勤勞致富能聚財?shù)陌⒗w。 葉老師能掙錢,花錢也有方。她的學生有困難她出資幫助;回國教學來回飛機票都是自費,而且不要工資。我也問過她:不要工資也罷,路費總得讓學校出吧?她說,那個時候兒(她北京話的兒化音用得真是地道)校長的工資也就幾十塊錢,出一張國際機票就上千元。別說報銷,連報銷的念頭都沒起過。 光機票工資都還好說,不過是錢的問題,更難的還有她回國時對身份認證的問題。真是鹽從哪兒咸,醋打哪兒酸,還要話當年。就因為嫁的丈夫供職于國民黨海軍,大陸解放前夕他們到了臺灣。六十年代初,葉老師任教的臺大派她去美國做交流學者,到了1974年“文革”后期,葉老師經(jīng)香港回北京探親,在羅湖海關(guān)偏偏不讓進關(guān)。沒辦法,她換了一本加拿大護照,才回到幾十年沒回過的古都,才有了后來的回國義務(wù)教書。 我看到她穿得最華美的一件旗袍,是在加拿大皇家學院授予她院士榮譽證書的典禮上穿的那件。旗袍的面料是金紅色花紋的織錦緞,鑲著三道寬邊,扣子都是珍珠的,佩戴的耳飾也是鑲了金邊的珍珠耳釘,非常大氣雍容。但出乎我意料的是,當我艷羨地問及這件旗袍在哪兒的時候,她說:“你問小慧吧,她幫我借來的。你就只問旗袍,你不知道出乎我意料的是什么。我根本沒想到他們(指皇家學院)會給我頒發(fā)這個榮譽,而且直到現(xiàn)在,我也是全世界唯一的因研究中國古典詩詞所得到這個榮譽的華裔女教授。這讓我有一種意外的感動,我只是不得已的用英文不遺余力地講解自己祖國的古典詩詞,從來不曾想過要得什么獎和榮譽?!?/span> 在得此殊榮的同一年,葉老師在UBC工作近二十年后榮休。又一個出乎意料的決定是她拿出一半的退休金,在南開成立了“駝庵”獎學金基金會,以獎掖后進,至今已辦了二十四屆。在她九十六歲時又捐贈了三千多萬,這該是多大氣魄胸襟,該有怎樣的家國情懷!有句贊揚李清照的話:“不徒俯視巾幗,直欲壓倒須眉”,用到此處很合適,雖說葉老師的本意絕不為此(她自己的衣食住行簡單到簡樸。我曾陪她吃過一百多天的午餐,都是一塊自制素食三明治、一盒蔬菜、一個橙子、一個雞蛋、一杯開水),但此舉該令多少道貌岸然自詡為大丈夫的學術(shù)名流(虛耗經(jīng)費之流)、富商巨賈(私養(yǎng)小三之流)乃至求田問舍為子孫謀者為之汗顏無地!葉老師不愧為痖弦先生激賞的一位“穿裙子的士”! 在采訪痖弦先生時,他曾講過當年在臺灣文化圈里評有“三大美人”:葉老師名列第一,第二名是臺靜農(nóng)先生的女弟子林文月(另外一個忘了是誰了)。以我看葉老師的美是一種融和的美:容貌秀雅,舉止典雅,衣飾淡雅,言辭高雅,有一種空谷幽蘭的美。那是雋永豐厚的古典詩詞的涵養(yǎng)與近百年生活滄桑磨練而成的、由內(nèi)至外的一種通透的純?nèi)坏奶烊说拿馈?/span> 看了《掬水月在手》文學紀錄片,好幾位朋友都說:晚年的葉老師更美。竊以為這評價還不夠全面,套用一句現(xiàn)如今流行俗語(開玩笑的,不顧唐突美人了哈),虛歲九十九的葉老師堪稱一位“年近百歲的白富美”!哈哈!千萬別嫌俗,正所謂綠葉配紅花,大俗才大雅嘛。真是應(yīng)驗了一位作家的話:相比你花開正艷的笑臉,我更愛你飽經(jīng)滄桑的容顏。由此讓人想到葉老師講莊子時講到的那位居住在藐姑射之山的神人:“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之人也,物莫之傷,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這也許就是年近百歲的葉老師的自身寫照吧!(王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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