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    姐

呂曉琳|陜西

表姐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彩虹，這象征著美好吉祥的名字卻沒有給她帶來七彩人生，絢麗多姿的彩虹對她來說，就像一個遙不可及的夢，而她就是一個堅強勇敢的追夢人。

1969年的夏天，三姨的第一個孩子，我的表姐出生了，作為一名鄉(xiāng)村小學(xué)語文教師的姨父把她視若珍寶，起了一個動聽的名字“彩虹”。隨后幾年，她陸陸續(xù)續(xù)迎來了三個妹妹一個弟弟，雖然一家七口生活很拮據(jù)，但是，在家務(wù)農(nóng)的三姨精打細(xì)算，清貧的日子過得其樂融融。然而，幸福的時光匆匆而逝，1980年的春天，三尺講臺上的姨父積勞成疾突發(fā)重病，在那個百花盛開的春天，永遠(yuǎn)告別了熱愛他的學(xué)生和悲痛欲絕的家人。墳?zāi)骨?，哭暈的三姨和五個年幼的孩子讓眾人心生憐憫。不曾想，僅僅一年后，苦難再次降臨了這個不幸的家庭，體弱多病的姨媽被查出胃癌晚期，病床前，皮包骨頭的姨媽緊緊拉著表姐的手，含糊不清地一遍遍念叨著孩子們的名字，眼神里滿是囑托，表姐堅定地點頭：“媽媽放心，我會照顧好弟弟妹妹！”

那一年，表姐12歲，最小的弟弟才剛剛兩歲。同樣是草長鶯飛、姹紫嫣紅的春天，一把黃土埋葬了姨媽，也徹底埋葬了表姐的未來。兩個并排的墳塋，五個淚流滿面的孩子，春寒料峭的北風(fēng)訴說著無盡的凄涼和哀傷……

盡管親戚朋友慷慨解囊，紛紛伸出援手，但是，杯水車薪改善不了五個孩子的生活。大家提出讓五個孩子寄養(yǎng)在不同的親戚家，負(fù)責(zé)他們的生活和學(xué)習(xí)。但是表姐斷然拒絕，她說：“再窮再難，我和弟弟妹妹都不能分開。”她提出的唯一要求是，秋收夏種的時候，大家來幫幫忙。只要有吃的，他們就能活下去！

小學(xué)還未畢業(yè)的表姐，拿起稚嫩的筆，給陜西人民廣播電臺寫了一封信，在敘述完家庭情況后，她強調(diào)姊妹五人不被收養(yǎng)，只懇請大家將家里不要的小孩衣物、用舊的書包文具等寄給她，她不但要養(yǎng)活弟弟妹妹，還要供他們上學(xué)。很快，她收到了來自全國各地的郵包，除了嶄新的衣服、書包，還有奶粉、大米等食物，這一份份愛心堅定了表姐完成姨媽重托的信念！

年僅12歲的表姐，一夜之間從孩子蛻變成大人，她做出了一個重大決定：放棄讀書，像媽媽一樣，撫養(yǎng)弟弟妹妹！當(dāng)別的孩子還在父母懷里撒嬌的時候，表姐卻堅強地像個母親，背著妹妹，抱著弟弟，踏上了荊棘密布、沼澤遍地、坎坷崎嶇的人生之路，童年永遠(yuǎn)在她的世界里消失了……

“窮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這句話用在表姐身上再恰當(dāng)不過了，雖然常有親戚和村民來照顧，但必定農(nóng)村家家負(fù)擔(dān)重，大家的幫助總是有限的。心靈手巧的表姐學(xué)會了做飯：蒸饅頭、包包子、打燒餅、做面條，煮稀飯、炸油條她樣樣精通，為了改善弟弟妹妹的生活，她養(yǎng)了一頭豬，每年過年的時候請人宰殺，賣掉一部分補貼家用，剩下的做成臊子，自己卻舍不得吃一口。年幼的弟弟體質(zhì)差，隔三差五的感冒，常常深夜哭鬧不止，瘦弱的表姐整夜抱著弟弟不能入睡，她學(xué)會了用蜂蜜、白蘿卜止咳的偏方，在她的精心照顧下，弟弟的臉色越來越紅潤。白天忙里忙外，夜深人靜的夜里，借著昏暗的油燈，她開始給弟弟妹妹們做鞋子，這一針一線包含了血濃于水的愛。

春去秋天，寒來暑往，幼小瘦弱的表姐忙碌在田間地頭，種玉米點豆子，收了高粱種麥子，為了讓弟弟妹妹吃到新鮮的蔬菜，她在玉米地里套種了豆角和黃瓜，16歲那年的夏天去摘豆角，被一條菜蛇叮咬了手臂，又痛又怕的她哇哇大哭，幸好碰到同村的國良大哥，將她送到醫(yī)療站包扎，隨后的日子里又給孩子們做飯，送妹妹們?nèi)W(xué)校，照顧弟弟，這個善良的年長她五歲的大哥像春天的陽光一樣，照亮了她苦難的人生。21歲的國良已于鄰村的姑娘訂婚，但勤勞善良、堅強樂觀的表姐深深打動了他，他不顧父母家族的反對，義無反顧地退婚，像長兄、像父親，挑起了這個家庭沉重的擔(dān)子。

四年后，憨厚的國良入贅表姐家，沒有婚紗，沒有婚禮，甚至沒有祝福，有的是婆婆“老死不往來”的咒罵，是國良族人“往火坑跳的不孝子”的指點。沒有洞房花燭夜的浪漫，捧著薄薄的結(jié)婚證，依靠著丈夫堅實的肩膀，表姐難以入睡，往事一幕幕在眼前回訪：大雪紛飛的寒冬，雙手被凍裂的她，忍痛給弟弟妹妹洗衣服；艷陽高照的炎炎夏日，在收割麥子的田地里她中暑暈了過去；夜深她抱著發(fā)高燒的弟弟，一遍遍拍打醫(yī)療站冰冷的門；因籌不夠大妹的學(xué)費，她坐在父母的墳頭失聲痛哭……

她太累了，太需要一個溫暖的懷抱，國良給她的不僅僅是一個婚姻，更是一生的承諾，是她艱難歲月的終結(jié)，美好人生的開始！

92年，為了讓弟妹接收更好的教育，表姐兩口子鎖上了父母留給她們的窯洞和茅草屋，在縣城租了兩間農(nóng)房，又在城中心租了一間門面，一邊賣早餐和醬肉，一邊供妹妹和弟弟上學(xué)。

她早年間學(xué)會做飯的技能這時候大顯身手，豆?jié){油條、面皮燒餅、豆花泡饃、包子稀飯、臊子夾饃，因為味道好分量足，每天早餐時間，她的店門口總是排起了長長的隊伍，她做的醬肉更是一絕，在整個縣城遠(yuǎn)近聞名。隨著生意越來越好，加上大妹二妹相繼工作，表姐的負(fù)擔(dān)輕了，開始考慮自己的小家庭，96年的6月她生下了一個大胖小子，終于圓了國良姐夫做父親的夢想，月子剛滿，她就抱著孩子在小吃店招呼客人了。一天凌晨五點，她剛打開小吃店的門，看到一個紙箱子放在窗戶下面，打開一看，是個包裹在襁褓中的嬰兒，有張紙條，寫道：“女娃，生于1996年7月6日，健康?！笨吹竭@個安靜的粉嘟嘟的孩子，環(huán)顧空曠無人的街區(qū)，表姐想起她們姊妹五人悲慘的身世，不由得動了惻隱之心，既然來到她家門前，就說明她們之間有緣，沒有猶豫，表姐將無私的母愛分給了這個被遺棄的女嬰，并給孩子起了一個充滿愛意的名字“小寶”，她對孩子疼愛有加，視同己出，人們都以為她生的是雙胞胎。

盡管婆婆記恨她當(dāng)年將自己的兒子拉入了火坑，既沒有照顧她坐月子，也從不來看孫子。但逢年過節(jié)，表姐總是做一大堆吃的，讓姐夫再帶上錢給公婆送回去。有一年冬天，下雪路滑，婆婆不小心被摔骨折，表姐忙前忙后，衣不解帶在醫(yī)院伺候了十幾天，又把婆婆接回家，在床上端吃端喝，照顧了整整三個月，婆婆感動地拉著表姐的手，請她原諒以前的苛刻，表姐說：“我從小沒了媽，您就是我的親媽。”婆媳倆冰釋前嫌，親如母女，婆婆逢人就夸：“彩虹媳婦比閨女還親！”

能吃苦肯勞動的表姐和姐夫每天起早貪黑，苦心經(jīng)營，靠小吃店的收入，在縣城買了房，還攢下了給兒子娶媳婦的錢。穿百家衣吃百家飯長大的表姐，始終不忘回報社會，她的小吃店門口常年豎立著一塊招牌：為孤寡老人、留守兒童、殘障人士等提供免費早餐。每年回老家給父母上墳，她都會去拜訪曾經(jīng)幫助過她們的村民；每年的重陽節(jié)，她會召集家族的長輩聚餐，感謝親人們給予她們的關(guān)懷。

改革開放四十年，家家戶戶換新顏，四十年來，孤苦伶仃、無依無靠的表姐，牢記母親的重托，克服常人難以想象的困難，靠著堅忍不拔的頑強意志，憑借勤勞的雙手和感恩的心，把四個年幼的弟妹拉扯長大，如今她們都有了稱心如意的工作，組建了各自幸福的家庭。2005年，在小弟的婚禮上，小弟緊緊擁抱著表姐淚流滿面，一句：“沒有你，就沒有我。”讓全場人潸然淚下。前年國慶節(jié)，在農(nóng)業(yè)銀行工作的大妹，召集親朋好友，在縣城最好的酒店為表姐補辦了一場隆重的婚禮，剛五十出頭的姐夫因過度操勞已頭發(fā)花白，這個老實巴交的男人一邊抹眼淚一邊哽咽地說：“這場婚禮，我欠了你整整二十八年?！北斫阏f：“你21歲的時候就開始照顧我和弟妹，整整31年，是我欠你的?！?/p>

“愛出者愛返，福往者福來”，作為對姐姐姐夫養(yǎng)育之恩的報答，弟妹四人合資買了一輛小轎車送給他們，他們希望勞累了一生的姐姐有機會多出去轉(zhuǎn)轉(zhuǎn)，看看祖國的大好河山，享受幸福的生活。相親相愛的一家人常常感動著我們，她們身上具備了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美德，踐行著忠孝誠信禮義。去年，小寶通過參加國考，馬上要去財政局工作了，170米的她已出落的亭亭玉立，瓜子臉、大眼睛、長頭發(fā)，活脫脫一個大美女。表姐領(lǐng)她去了一個陌生的鄉(xiāng)下，她見到了三個和她長得很像的姐姐，還有愧疚不安的親生父母，原來當(dāng)年計劃生育抓得嚴(yán)，而她的父母一心想生一個男孩，才狠心將她遺棄。母親抱著她痛哭流涕：“我也是打聽到彩虹小吃店的老板娘心腸好，才將你放心送出。你五歲的時候，我偷偷去看你，被認(rèn)了出來，你媽媽不但沒有怪罪我，還常接濟我們，真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小寶一時難以接受這個事實，因為從小到大，她吃的穿的用的都比哥哥的好，她怎么就會是撿來的呢？表姐對她說：“你馬上要參加工作了，我希望你理解父母當(dāng)初的難處，以后好好孝敬他們。”最終小寶選擇了繼續(xù)留在表姐家，空閑時也不忘回去探望親生父母，兩家人像親人一樣和諧共處，這在縣城又留下一段佳話：“彩虹老板娘，心腸賽親娘，育女顯大愛，美名傳滿城！”

表姐的前半生都是酸楚的字眼，似乎和不幸緊密相連，但是，堅強樂觀的她不屈服命運的安排，用博愛大愛書寫了一篇感人的樂章。當(dāng)年那個瘦弱的小女孩已蛻變成一個膀大腰圓的中年婦女，黝黑的臉龐上襯映著兩朵健康的高原紅，她大口吃肉大口喝湯大聲說話，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如今的她每天還是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在小吃店忙碌，每周給福利院的孩子們送包子。

前兩天，她在電話里對我說，日子越過越好，她卻越來越思念早逝的父母。小時候整天想著如何解決弟妹們的溫飽，稍大點，又考慮怎樣教育她們的學(xué)習(xí)，再后來，開始操心她們的工作和婚姻，忙得沒有時間去思念父母。如今，一切都安頓好了，閑下來了，啥也不愁了，她卻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黃土下的雙親，吃口好的，就想如果父母也能嘗嘗該多好，穿件新衣服，也想如果父母能穿上合適的新衣服該多好。她一邊哽咽一邊自嘲：“唉。我真的是老了，不中用了，愛哭的。”電話這邊的我、早已淚水連連，透過淚光，我似乎看到風(fēng)雨過后的天空，呈現(xiàn)出一道七彩彩虹，湛藍(lán)如洗的天空中，五彩斑斕的彩虹散發(fā)著迷人的色彩，這是愛的光芒，祥和、溫柔、純潔。 

                                   圖片/網(wǎng)絡(lu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