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姐

家里照片很少，三張照片都被母親裝在框子里，掛在家里顯眼的位置上，照片是黑白的，有大有小。

胖胖的小女孩很好奇，經常上到炕上趴在鏡框前偷偷看，還費力地搬來一把椅子，站上去，近距離的觀察照片上的每一張明凈的臉。她常常指著相片中的大個子女孩子說，“這是姐姐”，又指著男孩子說，“這是哥哥”，然后又把手指咬在嘴里，歪著頭，又搖搖頭，直到媽媽從地里回來?！皨寢?，中間的這個胖胖的小姑娘是誰呀，我咋不認識呢?”，媽媽笑著說，“那是你呀，傻孩子?！毙∨⑿α?，那個胖胖的眼睛大大的，胳膊、腿上的肉肉胖成蓮藕的小女孩就是自己呀，小女孩就笑了。這是姐姐們和哥哥去延安時照的相，那時哥哥8歲，大姐7歲，二姐2歲。在70年代的延安街頭，出門還被媽媽抱在懷里的二姐總是引來行人贊嘆的目光，過來摸摸二姐的臉蛋，拍拍二姐的屁股，媽媽總是自豪地說，孩子抱到外面，大家都爭著圍過來看這么胖成皮球的小美女。

這就是我的二姐，那時候我還沒出生呢，我比二姐小七歲。

二姐上學還行，拿回來不少獎狀。初三畢業(yè)后，沒考上高中，畢業(yè)在家。她的班主任劉岳峰老師親自騎著自行車趕了十幾里路，到家里來動員二姐再補考一年，二姐到學校后學習更加努力了，但一年后二姐還是名落孫山。半年后，親戚在縣城開了一家水泥制品廠，經親戚介紹，就在廠子里做會計。宿舍里，幾個來自山南海北的女孩子擠在一起。夏天宿舍悶的像蒸籠，一個一個按次序在擁擠的房間里擦澡。這時的二姐怕別人說她胖，總是穿著修身的衣服，永遠干凈整齊。別人家的孩子一年到頭就一身衣服，冬天套在棉衣外邊，夏天單著穿，姐姐的衣服換季就要買新衣服，為這件事媽媽沒少說她。整天上完班就是洗衣服，衣服一天一洗，第二天總是干干凈凈透著一股淡淡的肥皂香味。不去上地的日子，就是跟著收音機學唱歌。尺把長的麻花辮從一邊側下來，濃密的眼睫毛上能棚住一片樹葉。

星期天二姐回家來，洗衣做飯，父親總是嫌她干活慢，日子一長，做事磨蹭的成了姐姐的另外一個名字“磨斯”。我從來不怕她，她不敢打我，最多責備我?guī)拙?，大多數時間，我當然會頂嘴，故意氣她，她氣得臉色通紅。我撇著嘴巴，眨巴著眼看她的反應。更多的時候，我們是很好的，一起抬水，她教給我英語單詞“face”，給我講班里同學的搞笑事情，有個孩子站起來，不會回答“碟子”的單詞，就說“比碗淺”，把“眼鏡”說成“隔玻璃看”。村子里一個邋遢埋汰的學生經常給別的同學起外號，編順口溜說 同學父母的名字，遭到同學們的不滿。小卓村里梁勝利的爸媽叫建寅、雪蓮，這個同學就說“八月十五月兒圓，建寅愛雪蓮”，老師很生氣，就讓他把自己的父母也編一句順口溜，他的父母叫友貴、戴娃，他就說“鋼筆掛掛，友貴和戴娃”，押韻疊加，出口成章，我常常被笑得直不起腰來。姐妹兩一邊抬水，一邊講笑話，嘻嘻哈哈，院子里濕漉漉淋了一道水漬，灑下一路歡笑。

后來，親戚的水泥預制品廠倒閉了，親戚幾次來家里說，廠子還會辦起來，但終于沒見廠子辦起來。二姐就又回到家里。

二姐二十歲了，會做飯，又做過會計，除了家里就是地里干活，領居們見了總要夸幾句。家里有哥哥嫂子，父親、母親，伯父，兄弟姐妹，七八口子人，作為小姑子，二姐從來沒有在嫂子和媽媽之間多說過一句，鄰居明虎媽媽是看著二姐姐長大的，說：這姑娘將來肯定能嫁個好人家！正在院子里掃地的二姐聽到這樣的話會害羞，不知道怎么回答，媽媽覺得臉上有光很有面子，會笑呵呵的囑咐街坊四鄰，如果有合適的要給二姐牽線搭橋。

二姐所有的同齡女孩子沒什么不同，安穩(wěn)踏實一心一意想把日子過的越來越好，期盼著將來能過上好的光景，期盼著日子一天比一天紅火。

村里放映電影的日子，二姐總帶我去看電影，皎潔的明月掛在藍色的天幕上，斑駁的樹影搖曳婆娑。自己一到放電影的空地里就找小伙伴玩去了，擠到電影機最前面看電影，回家時才去找二姐，每次散場時回家總會和鄰居的建中哥哥一起。建中哥哥很干凈，衣服白得發(fā)亮。建中哥哥經常拉著我的手，把我輪起來轉圈，驚喜化為尖叫，嚇得樹上的麻雀撲棱著翅膀飛走了。

媽媽和哥哥說，建中哥哥家弟兄們多，弟兄幾個住在一個院子內，怕二姐日后吃苦。后來，二姐就再也沒和建中哥哥在一起過。第二年，二姐出嫁了，姐夫很瘦小，脾氣又不好，經常去二姐家，二姐都耷拉著臉。姐夫嫌姐二姐做飯吃瓜子，鍋里有瓜子皮。二姐經營著一個小商店，日子在不緊不慢的過著。姐夫32歲那年得癌癥去世，留下一個4，一個7歲的男孩和一堆債務。面對兩個幼小的孩子，二姐哭了。面對一家老小，姐姐感嘆，都怪自己的沒用。

那年二姐28歲。

外甥初中畢業(yè)，去廣東打工，一大家子都去送他，16歲懵懂的年紀，青澀的目光，提著提包就踏上南去的列車。外面的世界很無奈，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半年后，外甥陷入傳銷組織，傳銷一種用一套圖紙式模式發(fā)展下線產品，電話打到家里來要錢，一次比一次緊。消息傳來，二姐趕忙找家里人商量，和入贅的姐夫一路搭車，輾轉千里，把外甥解救回來。外甥17歲，不上學，沒工作，二姐總是說自己沒用，沒管好孩子。

二外甥自上初中以來，一直都在私立學校上學，二姐覺得過日子和管孩子同樣重要，家里一定要供出一個大學生。私立學校一年的學費是8000，二姐家里的收入就是三畝果園收入從沒上過兩萬。不是種蘋果的行家里手，收入微薄，農閑季節(jié)，總是給別人打工，在建筑工地和姐夫一起給別人當小工，拉水泥沙子，給大師傅供磚，粉刷外墻......工地上，她總是穿著一身干活的衣裳，頭上頂著一塊濕毛巾。天氣最熱的時候，她早上干完活騎著摩托車趕回家做飯，和一家子吃飯，收拾完，又騎車干活去。晚上回來，再做飯，再吃飯。下雨的日子不干活，就做些家里的零活，雨過天晴，就安排推水茅。一米多高的木制水茅架子，長五六米，橫桿椽般粗細，上邊掛著鐵鉤子，一次可以推五六桶水茅。村子里，男人才會干的重體力活，二姐在村子里推來推去，從沒覺得有辛苦。健壯的身體給了二姐永遠有使不完的勁的魄力，一年到頭很少感冒。晚上，換掉勞動的衣服，擦洗身子，把臟衣服洗干凈，晾開，再換上干凈的衣服，才和領居們一起坐在門前的臺階上拉閑話。

當看到別人家孩子上大學，二姐總是說，人家娃娃有出息。自己沒本事，家里沒供下一個本科大學生，日子過得不如別人。

人到中年，一切都無可奈何，而二姐一不小心，擁有了這樣的人生。

2015年，大外甥28歲，娶媳婦成了家里的頭等大事，女方先是堅決不答應，后來提出的6萬元的彩禮錢，一口答應婚事也許只用一秒時間，湊集六萬元簡直比登天還難。天文數字讓二姐徹夜難眠。焦慮像陰云一樣籠罩在姐姐二和姐夫的心頭。媳婦是一定要娶的，錢，一定是要借的，要貸的。帶著自己家里種的綠豆、碾的小米，一次次敲開親戚朋友家的門，惶恐和不安寫滿二姐的臉上。終于事情按意愿進行，二姐叫工匠收拾房子、置辦酒席，迎接自己人生中親手操辦的的第一件大喜事。錢，不重要，能花出去，就能掙回來。娶得的兒媳婦二姐很滿意，大專學歷，膚白個高身體好。如今抱得白胖的孫子，二姐每天打兩份工也是高興的。

二姐每天五點就起來，收拾院子、打掃衛(wèi)生，做事麻溜，趕太陽出來之前，做好一天的準備工作，給家人準備早點，轉眼間就做好一頓飯，那個當年做事磨蹭的姐姐再也不存在了。蒸的饃又白又圓，一個和一個一樣，整個家族里，就她蒸的饃味道最正。正月還沒過去，大家還沉浸在過年的氣氛里，二姐半夜起來發(fā)一大盆面，蒸雞娃饃，蒸花饃，晚上蒸兩大鍋雞娃饃，白天到街上賣，街上一街兩巷的雞娃饃，就數二姐的雞娃饃賣得最快。

日子一天天過去，家里充滿了歡聲笑語。2018年，二外甥結婚娶了媳婦，彩禮錢16萬，二姐咬咬牙，只要孩子們愿意，媳婦是好媳婦，16萬就16萬。方圓十里，就她家取回來兩個彩禮錢充滿傳奇色彩的媳婦。僅僅三年時間里，一個沒有果園收入的農婦辦了30萬元才能辦好的事情。二姐說，每個年齡段都有每個年齡段的任務，給兩個兒子結婚娶媳婦是50歲前必須完成的任務。

結婚那天，主持人說讓兩個親家母拉拉手，二外甥的丈母娘不忍心把女兒嫁給這樣的家庭，二姐伸過手去，她在眾目睽睽之下一甩手一臉慍色，二姐的眼淚奪眶而出。幾十年辛苦二姐忍住沒掉一滴眼淚，在媳婦娶回家的當天，她哭成淚人。當然二姐的親家母永遠不會知道，也不會懂，她不知道二姐經歷了什么，如果站讓她站在姐姐的位置，她不一定能做到二姐這樣。事過完了，二姐心情反倒很平靜：什么都不怪，怪自己沒用！

當生活的苦難一次又一次劈頭蓋臉潑向二姐，二姐平靜接受。有更好的生活，二姐就和一家人耐心等著；如果沒有，這樣的日子也行。

家里債臺高壘，入不敷出，鄰居們勸二姐找找村干部，爭取當個貧困戶，讓國家扶助一下，二姐一臉不屑，家里這么多勞力，為什么要當貧困戶，貧困戶是那些身體不健全，孤寡戶、五保戶享受的政策，咱不加那個熱鬧，哪怕賣血，都不當貧困戶，不給國家添一點麻煩。好日子總會來臨的，就這樣踏踏實實朝前走。

大外甥的莊基地已經打好，要蓋起新房還得幾年吧，看著鄰居們給兒子改好的院子，二姐說，怪自己沒用，不能給兒子兒子蓋一院子稱心如意的院子。

苦難一旦與堅韌結合，生活所有的苦難都為自己讓步。在人生的每一步，二姐都說自己沒用，然后讓自己變得有用的信念一直支撐著她，一步一步走上前去。

二姐比自己大7歲，大的不只是年齡 。

插圖/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