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家寶（下）

八重絳櫻||福建  

又是一年終。包工頭工期趕得順，李建設(shè)兩口子回家早了些。臨走，桂花還想像去年的意思，給兒子買足吃的，喝的，穿的，玩的，用的。以示一整年父母不能陪伴在身邊的補償。這回，李建設(shè)不客氣地擋住了。

“我勸你省省吧！那小子，在老師那兒補了習，不曉得要交給老師多少錢哩！從前你說砸鍋賣鐵，是還沒到那時辰！從長計較罷了！那小子，燒錢的地方多著呢！”

“人家當?shù)锏?，都說再窮，不能窮了孩子。咱家未必就窮到揭不開鍋，就你嘔門……”桂花眼兒又發(fā)紅。

“留些錢，過年回家得給姓林的老師多少補習費還不知……你以為，咱倆每個月給娘的那點生活費，就算他們不吃不喝，夠開支小虎的補習么？”李建設(shè)好言勸慰。

桂花把老公的話，折了中 ，說別的不買可以，非得給兒子買幾本書，這是她端午節(jié)回家，小虎兒特意交代的。

“別的可以省，買書的事，不能掃了兒子的興?！?/p>

李建設(shè)聽著覺得新鮮，他家祖祖輩輩農(nóng)民，到老娘那一輩還是大字不識一個，到李建設(shè)這兒也就剛剛掃了盲。‘買書’這詞兒，在他和他家里，都是頭一回使用，簇新锃亮！

“學校發(fā)的書沒讀透，還要再去買，窮燒錢的敗家玩意兒！”

李建設(shè)想歸想，卻不好再嘀咕。他主要是怕了老婆的眼淚，這水做的女人，老天爺要下雨，還要先打個雷，刮個風，烏個云。她倒好，淚水說來就來，連個招呼都不打。再說了，老婆在這工地上做飯，也累了苦了一整年，總要遂她的一個愿。 

這年，夫妻倆除了給孩子買的幾本書，倒是一身輕松回了老家。心下以為小虎兒沒有零食和玩具哄著，會哭鬧。出乎意料的是，這小子接過幾本書，謝謝了爸爸媽媽。就坐在一邊凳子上，埋首看起來，瞧著像可成之材的樣。

桂花朝老公擠眼睛，暗示里滿是欣慰和得意之色。李建設(shè)卻始終心存著補習的疙瘩，并不呼應(yīng)桂花眼神。
    娘用枯樹枝般的手，摸摸小虎的腦袋：“怪孫兒，歇會兒再看吧，別累了眼睛?！?br style="box-sizing: border-box;">“奶奶，別打擾我，這本書太好看了！”

老娘眼里的寵溺便又多了幾分。李建設(shè)確認眼神，自己從小到大，從來沒被老娘這么瞧過的。回來這一會兒，老娘和兒子，似乎已都 不是他記憶中的那兩個人。

“娘，小虎的補習錢，你給過老師了沒？”李建設(shè)扯了娘在一邊問，這是他眼下最關(guān)心的問題，問得也直接。

“給是給了！不過，咱家哪有錢哪！”老娘欲言又止。

李建設(shè)心里一緊，只怕老娘說出節(jié)衣縮食，省錢交補習費的話來。壓心底，他還是不愿意，自己生的和生自己的這骨肉至親的爺孫，生活過得太委屈。

 “娘，那你拿什么錢交的補習費？”

老娘瞧瞧兒子，扁扁嘴，仿佛下了天大的決心，才道：“嗯唉，說出來你別生氣，娘也是沒奈何。你知道咱家的底兒！小虎正在長身體，他的花費也不好太省。你寄回的錢，剩不了幾個。所以……我只好……只好拿咱家的傳家寶，給了林老師，抵了補習費”

“啥傳家寶？”李建設(shè)聽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自小到大，他不曾聽說過家里還有傳家寶，記憶里只是家徒四壁。就連那年爹去世，喪葬的花費，還是借了兩家親戚才湊來的！要真有傳家寶，還能留到現(xiàn)在？

 “兒啊，我說出來，你別生氣。你去年回家，給我買了一只綠玉鐲子。娘原本想留著這傳家寶，將來小虎娶媳婦也用得上。后來又覺得，小虎眼下的學習更重要，成了才，什么媳婦娶不著？兒啊，你別怪娘，娘也是沒奈何……”

李建設(shè)仿佛在聽老娘說天方夜譚。除了他這沒見過世面糊涂的老娘，能拿那二十元錢的假玩意兒當傳家寶，說出來都沒人信。

“那林老師，她接了？”李建設(shè)狠咽下一口唾沫，不知該哭還是該笑“咱家的傳家寶？”

老娘以為李建設(shè)不情愿，反倒勸道：“林老師接了，也是在情在理！這一年，小虎兒長進了多少，你也瞧見了。他從前，皮得跟山上的猴崽子沒兩樣，誰也管不住他。我這把老骨頭，拿他哪有辦法。說起來，還是林老師有能耐，每天中午和晚上多管教了半年，小虎便脫胎換了骨似。你瞧他現(xiàn)在多愛學習。兒啊，你甭覺得可惜，雖是花了大錢買來的傳家寶，到底也是花錢能買得到。小虎成材，可就這么幾年時光吶，過了這村沒有那店的……”說實話，老太太這些話，有幾句還是從孫兒的老師那兒聽了，好不容易記下來，背給兒子聽的。滿以為，自己背的，算是突破了一個農(nóng)村老太太的水平。

哪知兒子未等她說完，長嘆一聲：“老娘，你糊涂哇！”

老娘直眨巴眼，不知兒子眼中的自己，哪里糊涂了。她做錯了事似的，又吶吶地開口：“兒啊，你甭舍不得……

李建設(shè)擺擺手，不愿意跟娘再多說。

晚間，李建設(shè)在被窩里，跟桂花說了老娘拿假鐲子當傳家寶，給老師交補習費的事。

桂花聽了，一口笑憋在心里：“天，這事荒唐又蹊蹺！你說，那林老師，會不會像老娘一樣糊涂，把那假鐲子，當了真？”

“去年你買的時候，當那鐲子是真的嗎，這世上，除了老娘沒見過世面，這么糊涂，還有誰會？再說，人家還是老師。”

桂花往老公懷里貼了貼：“那這事咋收拾？不知林老師會不會怪老娘捉弄她，往后作賤小虎！”
“應(yīng)該不會，瞧小虎的長進，真是老師上心培養(yǎng)的結(jié)果！”李建設(shè)盡量讓自己冷靜想事。

“那咋辦，咱們總不能虧欠老師，總覺得虧欠了老師，就是虧欠了兒子似的?！?/p>

李建設(shè)承認老婆說的話有道理，夫妻倆少見地倆腦袋想同一件事。

“我們年前回來的時候，就留出了補習的這筆錢。明天，我就把補習錢給林老師送去。假鐲子的事，只說是老娘糊涂。她個農(nóng)村老太太，想來老師也能理解！”

“也只能這樣了！”桂花算是贊同了老公的主意。

夫妻倆遂相擁而眠，一覺天亮。

一早，李建設(shè)跟老婆一塊兒去找兒子的老師。鄉(xiāng)下學校，是一色兒的破敗，小小的教學樓配個小操場，操場四面的幾棵香樟樹，倒是像給孩子穿了大人的衣服似的，亭亭的華蓋，撐起一大片遠遠超過學校的天地。李建設(shè)夫妻倆進了校門，便看見一個女子正在樹蔭下掃落葉。

來之前，李建設(shè)特意跟兒子打聽過老師的相貌。

“老師的眼睛像星星，笑起來很漂亮，老師像媽媽……”那小子形容得不得要領(lǐng)。

李建設(shè)只得又問老娘，老娘道：“小學校里，別的幾個老師你都認識。前幾年老師退休幾個，城里又分了三四個年輕老師來。過不久，都說鄉(xiāng)下日子寂寞，連處對象都找不著。各使能耐，走了。只有這個林靜老師留得住。你到學校里，看見最年輕的，留長發(fā)又戴著眼鏡的女孩兒，就是小虎的老師。她每天早上喜歡掃操場上的落葉，弱柳扶風的，天可憐見……”

眼下是歲末天氣，那掃落葉的人上身是粉色羽絨大衣，底下卻是灰色百褶尼布長裙。她掃落葉掃得極為認真，不時拿凍得通紅的手，在唇邊呵氣取暖。

李建設(shè)兩口子猶疑著上前，忸怩打聽：“你就是林靜老師吧？”

年輕女孩兒點頭，“是的，我是”果然有一對閃著星光的雙眸。

 “我們是李小虎的父母……”

話題從小虎的長進上切入正軌。

林靜老師說話不客氣：“你們這些留守兒童的父母哇，孩子往家一丟，便撒手不管。說的好聽點，是外出打工掙錢。之中，又有多少人，是以打工為借口，逃避養(yǎng)育下一代的責任。就連一只小獸成長，也需要母愛和父愛的滋潤，更何況是個人……”這林老師一開口，喋喋不休。

李建設(shè)和桂花耐著性子聽，都只當是假鐲子的緣故，現(xiàn)在老師給他們訓話，也是在情在理。

好不容易等到年輕老師說完，李建設(shè)陪著笑，掏出錢，道：“林老師，是小虎奶奶糊涂，給你一個假鐲子抵孩子的補習費。你原諒她年紀大腦子昏潰。今天，我把補習費給您送來?！鞭r(nóng)民工的風格，直接了當。

林靜老師愣征之后，反倒慌亂得手足無措，仿佛李建設(shè)遞過來的一沓錢，是洪水猛獸。

“那鐲子，我正想給你們送回去。孩子的奶奶說那是傳家寶。甭管真假，老人家對大道理，明白著吶！”

又提傳家寶，桂花到底一口氣沒憋住，笑出聲來：“林老師，我們再也想不到，孩子奶奶會拿二十元錢的假鐲子，當傳家寶抵了補習費。是我們對不住你，小虎長進快，肯學好，我們欣慰！這錢，你無論如何得收下。要不然我們于心不安?！?/p>

年輕老師并不配合桂花的笑，手扶了扶眼鏡，正色道：“若是收了這錢，就該我于心不安了。之前接了老奶奶的傳家寶，我也是存著讓老人家心安的意思。要說老人家糊涂，除了沒有辨別真假鐲子的見識，別的我看未必。管教孩子，我一個人可不成，她老人家配合的好，李小虎才長進得快！”

李建設(shè)點頭，像雞啄米，又使勁把錢塞給老師，誠心誠意。

林靜老師翻臉像翻書，“你們再這樣，我明年可就真的不敢，再管你們家小虎了?！?/p>

夫妻倆這才作罷。這一趟去見老師，不僅錢沒給成，反倒還把“傳家寶”給拿回來了。

桂花問老公：“拿這假鐲子咋辦？”

“老娘當它是傳家寶，就給老娘收著唄！寶貝不寶貝的，看人的心罷了！”

傳家寶終究又傳到了老娘手中，紅布包著，兩道鎖，鎖在她的箱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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