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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jì)念唐圭璋先生誕辰120周年 | 在詞一方面，第一要推李后主

 子夏書坊 2021-01-23

唐圭璋先生1901年1月23日生于南京，早年入東南大學(xué)，從曲學(xué)大師吳梅先生學(xué)習(xí)詞曲，后專治詞學(xué)，為一代詞屆宗師。1949年以前曾任教于中央大學(xué)、金陵大學(xué)。1949年以后曾任教于東北師范大學(xué)，后長期任教于南京師范大學(xué)。主要著作有：《宋詞三百首箋注》《南唐二主詞匯箋》《宋詞紀(jì)事》《宋詞四考》《詞苑叢談(校注本)》《唐宋詞簡釋》等。并編有《詞話叢編》《全宋詞》《全金元詞》《宋詞鑒賞辭典》等。唐圭璋先生是當(dāng)代詞學(xué)的奠基人之一，尤其在詞學(xué)文獻方面貢獻卓著。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從2005年開始陸續(xù)推出了唐圭璋先生的《宋詞三百首箋注》《唐宋詞簡釋》新版，歷年來不斷再版。

今年，我們將推出唐先生早年撰著《南唐二主詞匯箋》的整理本，在唐先生誕辰120周年之際，我們以本書附錄中的《李后主評傳》一文，表示誠摯的懷念和敬意。

李后主評傳
文 | 唐圭璋

中國講性靈的文學(xué)，在詩一方面，第一要算十五《國風(fēng)》。兒女喁喁，真情流露，并沒有絲毫寄托，也并沒有絲毫虛偽。在詞一方面，第一就要推到李后主了。他的詞也是直言本事，一往情深；既不像《花間集》的濃艷隱秀，蹙金結(jié)繡，也沒有什么香草美人，言此意彼的寄托。加之他身為國主，富貴繁華到了極點；而身經(jīng)亡國，繁華消歇，不堪回首，悲哀也到了極點，正因為他一人經(jīng)過這種極端的悲樂，遂使他在文學(xué)上的收成，也格外光榮而偉大。
在歡樂的詞里，我們看見一朵朵美麗之花；在悲哀的詞里，我們看見一縷縷的血痕淚痕。王元美的《藝苑卮言》說：“《花間》猶傷促碎，至南唐李王父子而妙矣！”這大概是講他歡樂時候的言情作品。王國維的《人間詞話》說：“詞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這大概是講他亡國后的感舊作品。他二人皆能掃除馀子，獨尊后主，可算是有卓識的賞鑒家。
在后主之后一百多年，有女詞人李易安；五百多年，有納蘭容若，他們二人詞的情調(diào)，都類似后主。所以談文學(xué)的談到二人的詞，每每聯(lián)想到先前的李后主。如沈東江說：“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極是當(dāng)行本色?！标惼淠暾f：“《飲水詞》哀感頑艷，得南唐二主之遺?！爆F(xiàn)在關(guān)于李易安的《漱玉詞》和納蘭容若的《飲水詞》，都已有人說到；而對于這位先進的偉大作家，卻尚沒見人仔細(xì)談過，因此我于吟誦之馀，來討論他一番。
清人繪李后主像
李后主初名從嘉，后改名煜，字重光，別號蓮峰居士，又號鐘山隱士。中主李璟第六子。生于公元九百三十七年七月七日。廣額，豐頰，駢齒，一目有重瞳子。他生小就稟賦天才，非常的聰慧。后來長成，各樣都工。
工音律
《五國故事》記后主曾創(chuàng)《念家山曲破》和《振金鈴曲破》?！侗屉u漫志》又載他曾和昭惠周后詳定過《霓裳羽衣曲》。
工畫
《太平清話》說他善墨竹，又工翎毛。江南大寺里面多有后主所畫羅漢佛像。
工書
后主所用澄心堂紙、李廷珪墨、龍尾石硯，當(dāng)時號稱天下第一。所創(chuàng)書法有三種：
（一）金錯刀：書法作顫筆樛曲的狀態(tài)，遒勁如寒松、霜竹。
（二）攝襟書：后主寫大字，卷帛作筆，能自然如意，當(dāng)時號稱“攝襟書”。
（三）撥鐙書：即八字法，有擫、壓、鉤、揭、抵、拒、導(dǎo)、送八種字法。
李后主書法（局部）
他不止于鄭虔的三絕，真可算得“南朝天子愛風(fēng)流”了。他喜歡藏書畫，鍾、王墨跡和珍奇的圖籍，充滿宮中。他又喜歡結(jié)交文士，又相信佛法，時常請沙門演講。我們看這些形跡，很像是合梁武帝、陳后主為一人的。但他的品格，卻高出他們之上而不可以相提并論。他父親在時，他被封為吳王；到了宋建隆二年六月，他繼續(xù)他父親在金陵登極。在位十七年。這十七年當(dāng)中，他的生活極為甜蜜，日日聽歌看舞，左右不離珠圍翠繞，到處的宮殿，都有異香絪缊。他所用的香器香法，都很珍異：
香器 焚香之器，相傳有幾十種，都是拿金玉做的：如把子蓮、三云鳳、折腰獅子、小三神、卍字金、鳳口罌、玉太古、容華鼎。
香法 洪芻《香譜》載李王帳中香法，用丁香、馢香、沉香、檀香、麝香各一兩，甲香三兩，細(xì)銼；另外鵝梨十枚，研取汁于銀器內(nèi)蒸三次，梨汁一干，就可以用了。
至于宮嬪的妝飾，也極新奇，《南唐書》所載的幾種略說如下：
北苑妝 宮嬪涂金在面上，另外把建陽進貢來的花餅貼在額上，這便叫“北苑妝”。
天水碧 后主姬妾喜歡染衣碧色，就把夜間露水收來，染成碧色，當(dāng)時號稱“天水碧”。
扎纖弓 后主有一宮嬪名窅娘，舞得極好，后主因為她作一金蓮，高六尺，外面拿了許多珠寶纏繞起來；金蓮中間，作出瑞云來，便叫窅娘拿綢子把腳纏得纖小，像新月一樣，然后在蓮花中舞動，真有凌云的姿態(tài)。因她一來，大家都摹仿起來，所以唐鎬詩道：“蓮中花更好，云里月常新?！北闶窃伒倪@回事。
還有幾件奢侈的事實，也足以看出他愛風(fēng)流的一斑，試說如下：
飾月宮 后主每七夕延巧，曾拿百馀匹紅白羅，做成月宮天河的狀態(tài)。
制洞天 后主每當(dāng)春盛時，把那些梁棟窗壁、柱栱階砌，都作成隔筒，密密地插上了無數(shù)的雜花，叫做“錦洞天”。
建密室 后主在清暉殿后，建澄心堂為朝廷內(nèi)陸，與徐游等流連酣詠，更相唱和。
懸寶珠 宋大將在江南獲得后主寵姬，她夜里見燈就嫌煙氣，閉了眼睛，換了蠟燭，還是嫌煙氣。問她在南方是點什么的，她說甚么也不點，只懸大寶珠，光照一室，和白天一樣。
后主雖然這樣盡情地享樂，但是他至性過人，對于家庭，對于人民，無不以仁愛為歸。我們看他的事實，便處處可以證明了。
愛親 《南唐書》說后主天資純孝，事元宗極盡子道，徐鉉也說元宗諸子皆孝，而后主特甚。當(dāng)元宗病的時候，親侍湯藥，衣不解帶；后來元宗死了，他哀毀過甚，扶杖然后能起，這也可見他的孝心了。
愛弟 開寶初年，弟從鎰出鎮(zhèn)宣州，后主在綺霞閣餞送，并作序作詩送他。他的序說：“秋山滴翠，秋江澄空；揚帆迅征，不遠(yuǎn)千里；之子于邁，我勞如何！”他的詩也道：“君馳檜楫情何極，我憑闌干日向西。咫尺煙江幾多地，不須懷抱重凄凄。”都寫得黯然神傷，后來弟從善入宋不能歸，他也是北望凄然，嘗制《卻登高文》，內(nèi)有“原有鸰兮相從飛，嗟予季兮不來歸”之句，也可見懷想之深了。
愛妻 后主先寵昭惠周后，同定曲譜，寵嬖專房。死后，自制誄詞，刻于石上，又作書數(shù)千言，語極酸楚，自稱“鰥夫煜”，又把后所愛金屑檀槽琵琶與后同葬。當(dāng)周后臥病的時候，周后妹即入宮中，后主有詞記當(dāng)時的情事，道：“花明月黯飛輕霧。今朝好向郎邊去。刬襪出香階。手提金縷鞋。 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后來周后成禮的時候，當(dāng)朝的群臣，自韓熙載以下，都作詩諷刺他，而后主并不責(zé)備他們。小周后被寵過于昭惠后，后主嘗于群花中作一紅羅亭子，雕鏤極華麗，但極迫小，僅能容二人，后主即與后酣飲其間。
愛子 后主次子名仲宣，小字瑞保。仲宣四歲的時候，一天，在佛像前游戲，忽大琉璃燈被貓碰碎，墮地的聲音很大，竟把仲宣嚇?biāo)?。后主也很傷心，常默坐飲泣，自己曾有詩悼他：“空王?yīng)念我，窮子正迷家。”讀過又讀，連在旁的侍臣，都感動泣下。
愛臣民 他對于群臣，都想他們和衷共濟，不想聽他們有過。若是有人遞章疏糾謫，他總是不予追究，犯死刑的，總是減輕。
愛物 《江表志》說他奉佛，多不茹葷，時常買了大批禽魚來，叫做放生。有一次后主在青龍山打獵，看見一猿猴叩頭下淚，屢次看它的腹部，后主知道它是要生產(chǎn)了，因叫人守它。果然，當(dāng)晚就生了兩個小猴。
《韓熙載夜宴圖》局部
后主雖然這樣仁愛，但是總打消不了敵人的野心。對宋朝，后主屢送金珠彩緞，動輒以萬計，總想免于征服。但是宋太祖以為天下一家，臥榻之側(cè)，不容他人鼾睡，于是兼程并進，不稍寬假。后主初想一戰(zhàn)，后想自焚，但終于不能自決，領(lǐng)了殷崇義等四十五人，肉袒出降。在圍城中，曾作一詞：
櫻桃落盡春歸去，蝶翻輕粉雙飛。子規(guī)啼月小樓西。玉鉤羅幕，惆悵暮煙垂。       別巷寂寥人去后，望殘煙草低迷。……
此詞未作成，而城已破，臨行之時，又作《破陣子》詞，極其哀痛：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干戈！        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銷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揮淚對宮娥！
出降那天，正是細(xì)雨蒙蒙，舟渡江中的時候，后主望石城泣下沾襟，作了一首詩道：
江南江北舊家鄉(xiāng)。三十年來夢一場。吳苑官闈今冷落，廣陵臺殿已荒涼。云籠遠(yuǎn)岫愁千片，雨打歸舟淚萬行。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閑坐細(xì)思量。
后主到了汴京，白衣紗帽見太祖，愧憤已極。居賜第中，貧病交并，曾與金陵舊宮人書道：“此中日夕，只以眼淚洗面。”也可見他的苦況了。這時他念嬪妾散落，也作了幾首絕妙好詞，直傳到現(xiàn)在，后來的結(jié)局，便是徐鉉探問的一段慘劇。
有一次宋太宗問徐鉉道：你近來看見李煜么？徐鉉說：“如今我是宋朝的臣子，豈敢私自見他呢？”太宗說：“現(xiàn)在我派你去，你去無妨?！毙煦C到了后主那里，有一老吏守門。老吏進報以后，徐鉉站在庭中。不多時，后主戴了紗帽，穿著道袍出來，把徐鉉迎接上去。徐鉉要拜，后主說：“今日還行此禮嗎？”后來他們相抱痛哭，過了一刻，后主嘆了一口氣道：“從前不該把潘佑、李平兩員戰(zhàn)將殺了。”徐鉉回去，把這話告訴太宗，太宗于是叫人賜他牽機藥，叫他自盡。牽機藥是一種毒藥，服下去以后，人會前仰后合，結(jié)果頭足相就而死。這一代風(fēng)流糊涂天子，想不到就有這樣慘酷的結(jié)局！他活了四十二歲，生于七月七日，死時亦是七月七日，這倒很是奇怪。
他死后，宋太宗封他為吳王，葬于洛京的北邙山。江南人聽到他死的消息，多有巷哭的，也有設(shè)齋祭奠的。小周后自他死后，悲哀過甚，不久也就死了。
他的著述，相傳有《雜說》百篇，當(dāng)時以為可比曹丕的《典論》。又有集十卷，今皆失傳。傳于今的，只是一些零星的詩詞，詩也很好，詞在文學(xué)的領(lǐng)域上，尤能放出萬丈的光焰來。
今傳后主詞的刊本，共有好幾種：

  • 毛晉汲古閣舊鈔本

  • 沈宗畸《晨風(fēng)閣叢書》《南詞》本

  • 侯文燦《名家詞》本

  • 金武祥《粟香室叢書》本（據(jù)侯本）

  • 劉繼曾校箋本（據(jù)明呂遠(yuǎn)本）

  • 趙萬里影印明本

  • 朱景行《大典》本

  • 邵長光輯錄本

  • 王國維補校本

  • 劉毓盤校本

  • 唐圭璋匯箋本

  • 王仲聞校訂本

現(xiàn)傳后主的詞，共有四十六首，其間還恐有他人溷入的。至其詞的佳妙，歷來談?wù)摰暮芏啵駬癯鲇戎匾脑u論，以供觀覽：
沈去矜《填詞雜說》云：“余嘗謂李后主拙于治國，在詞中猶不失為南面王。覺張郎中、宋尚書，直衙官耳?！?/span>
納蘭成德《淥水亭雜識》云：“《花間》之詞，如古玉器，貴重而不適用。宋詞適用而少貴重。李后主兼有其美，更饒煙水迷離之致?！?/span>
余懷《玉琴齋詞序》云：“李重光風(fēng)流才子，誤作人主，致有入宋牽機之恨。其所作之詞，一字一珠，非他家所能及也?！?/span>
周稚圭《詞評》云：“予謂重光天籟也，恐非人力所及。”
周濟《介存齋論詞》云：“李后主詞如生馬駒，不受控捉?！庇衷疲骸懊珛晕魇煜旅缷D人也。嚴(yán)妝佳，淡妝亦佳，粗服亂頭，不掩國色。飛卿，嚴(yán)妝也；端己，淡妝也；后主則粗服亂頭矣。”
譚獻評《詞辨》云：“后主之詞，足當(dāng)太白詩篇，高奇無匹?！?/span>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云：“后主詞思路凄惋，詞場本色，不及飛卿之厚，自勝牛松卿輩?！鄧L謂后主之視飛卿，合而離者也。端己之視飛卿，離而合者也?！庇衷疲骸袄詈笾?、晏叔原皆非詞中正聲，而其詞則無人不愛，以其情勝也。情不深而為詞，雖雅不韻，何足感人！”
馮煦《六十一家詞選例言》云：“詞至南唐，二主作于上，正中和于下，詣微造極，得未曾有。宋初諸家，靡不祖述二主，憲章正中。譬之歐、虞、褚、薛之書，皆出逸少。”
王鵬運《半塘老人遺稿》曰：“蓮峰居士詞，超逸絕倫，虛靈在骨。芝蘭空谷，未足比其芳華；笙鶴瑤天，詎能方茲清怨。后起之秀，格調(diào)氣韻之間，或月日至得十一于千百。若小晏，若徽廟，其殆庶幾。斷代南渡，嗣音闃然。蓋間氣所鐘，以謂詞中之帝，當(dāng)之無愧色也?！?/span>
王國維《人間詞話》云：“溫飛卿之詞，句秀也；韋端己之詞，骨秀也；李重光之詞，神秀也?！?/span>
唐圭璋先生藏《南唐二主詞匯箋》初版書影（1936年南京正中書局）
觀以上諸人的評論，可知后主之偉大，現(xiàn)在再分描寫、抒情兩項來討論：
（一）描寫
后主詞有寫人的，有寫落花的，有寫月的，有寫山水的，各極其妙。寫人的，如《長相思》說：
云一緺。玉一梭。淡淡衫兒薄薄羅。輕顰雙黛螺。       秋風(fēng)多。雨相和。簾外芭蕉三兩窠。夜長人奈何。
上疊寫出美人的顏色服飾，輕盈裊娜，正是一個“梨花一枝春帶雨”的美人。而后疊拿風(fēng)雨的愁境，襯出人的心情，濃淡相間，深刻無匹。又如《搗練子》說：
云鬢亂，晚妝殘。帶恨眉兒遠(yuǎn)岫攢。斜托香腮春筍嫩，為誰和淚倚闌干？
這首所寫的美人，不是嚴(yán)妝，也不是淡妝，是一個亂頭粗服的美人，有“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的矜貴，而加上了愁恨的態(tài)度。寫落花的如《清平樂》說：
別來春半。觸目愁腸斷。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       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yuǎn)還生。
上半闋寫落花，寫花中的人，依稀隱約，情境逼真?！冻o·九歌》的《湘君》說：“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裊裊兮秋風(fēng)，洞庭波兮木葉下?！闭c此有同樣的妙處。下半闋寫情，與寫境相映，也更加生動。秦觀的詞道：“恨如芳草，萋萋刬盡還生?！闭龔暮笾鞯哪┚涿撎?。寫月的詞，如《蝶戀花》說：
數(shù)點雨聲風(fēng)約住。朦朧淡月云來去。
前人寫月的如黃山谷詩“吞月任行云”，是說月在云外，云慢慢地把月吞進去。韋應(yīng)物詩“流云吐華月”，是說月在云里，云慢慢地把月吐出來。惟有后主此詞，則兼寫吞吐的境界。又有《望江梅》兩首，一首寫江南春時的境界，一首寫江南秋時的境界。寫春時的詞說：
閑夢遠(yuǎn)，南國正芳春。船上管弦江面綠，滿城飛絮混輕塵。忙殺看花人。
寫江南秋時的詞說：
閑夢遠(yuǎn)，南國正清秋。千里江山寒色遠(yuǎn)，蘆花深處泊孤舟。笛在月明樓。
寫江南的芳春，水綠花繁，正與白居易的《憶江南》詞“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lán)”相同。寫江南的清秋，則是一幅山水平遠(yuǎn)的圖畫。
唐圭璋先生手跡
（二）抒情 
所抒之情，不外在江南時歡樂之情與在宋都時悲哀之情。歡樂之情，如《浣溪紗》說：
紅日已高三丈透。金爐次第添香獸。紅錦地衣隨步皺。       佳人舞點金釵溜。酒惡時拈花蕊嗅。別殿遙聞簫鼓奏。
又如《玉樓春》詞說：
晚妝初了明肌雪。春殿嬪娥魚貫列。笙簫吹斷水云間，重按霓裳歌遍徹。       臨春誰更飄香屑。醉拍闌干情味切。歸時休放燭花紅，待踏馬蹄清夜月。
前首寫早晨至日中笙歌醉舞的情形，后首寫夜晚笙歌醉舞的情形，并寫得富貴已極，而夜分踏馬蹄于清夜月之下，尤覺豪邁風(fēng)流。后主言情之作也很多，如《一斛珠》說：
晚妝初過。沉檀輕注些兒個。向人微露丁香顆。一曲清歌，暫引櫻桃破。       羅袖裛殘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繡床斜憑嬌無那。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
這首詞寫人的妝飾，寫人的服色，寫人的狂醉，寫人的嬌態(tài)，并寫得妖冶之至。馀詞如：
臉慢笑盈盈。相看無限情。（《菩薩蠻》）
眼色黯相鉤。秋波橫欲流。（《菩薩蠻》）
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菩薩蠻》）
所寫也都繾綣纏綿，婉約多情。至于悲愁之情，是他亡國后的作品。屈子窮極而作《離騷》，李后主也因窮極而作他的《離騷》。他自遷宋都后，自然是事事不得自由，他看不見江南的人物風(fēng)景，他也挽不回過去的青春，僅僅有自由的夢魂，時時去縈繞他的故國。他的詞說：
往事只堪哀。對景難排。秋風(fēng)庭院蘚侵階。一桁朱簾閑不卷，終日誰來。       金鎖已沉埋。壯氣蒿萊。晚涼天靜月華開。想得玉樓瑤殿影，空照秦淮。（《浪淘沙》）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       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相見歡》）
可想見他孤獨的悲哀，李易安所謂“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的生活，也正是他的寫照。至于懷舊事的詞，也很悲哀，如說：
多少恨，昨夜夢魂中。還似舊時游上苑，車如流水馬如龍?；ㄔ抡猴L(fēng)。（《望江南》）
往事重溫，惟有在片刻的夢中，此詞“還似”二字直貫到底，寫出當(dāng)年春二三月寶馬香車的盛況，其馀懷念故國之詞，如說：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fēng)。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闌玉砌應(yīng)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虞美人》）
人生愁恨何能免。銷魂獨我情何限。故國夢重歸。覺來雙淚垂。       高樓誰與上？長記秋晴望。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菩薩蠻》）
這兩首詞，大概是同時在汴京作的，直攄胸臆，把不堪回首的往事，盡情流露。這類詞真是百轉(zhuǎn)柔腸，令人無可奈何，最后他又有一首《浪淘沙》說：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里不知身是客，一餉貪歡。       獨自莫憑闌。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一片血淚模糊之詞，慘淡已極。深夜三更的鵑啼，巫峽兩岸的猿嘯，怕沒有這樣悲哀罷！宋徽宗被虜北行也作了一首《燕山亭》詞，著末道：“萬水千山，……除夢里、有時曾去。無據(jù)。和夢也、新來不做?！边@兩位遭遇同等的“風(fēng)流天子”，前后如出一轍?！堕L恨歌》結(jié)尾說：“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盡期?！蔽覀冏x他的詞，也有這樣的感想。后來詞人，或刻意音律，或賣弄典故，或堆垛色彩，像后主這樣純?nèi)涡造`的作品，真是萬中無一。因此我們說后主詞是空前絕后，也不為過分吧。
（本文最初發(fā)表于《讀書顧問》創(chuàng)刊號，1934年3月）

唐圭璋先生（1938年攝于湖北宜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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