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阿爾丁夫-翼人長詩《沉船》 劉濤 從時間屬性來說,阿爾丁夫·翼人是一個孤獨者的形象;從民族性——他作為撒拉爾族——少數(shù)民族的身份上說,他又必將成為史詩作者。在詩歌史上,漢族不具備史詩性,無論是《詩經》《楚辭》乃至近代,他們缺乏史詩的欲望。而“史詩”反倒成為近代以來小說作者的敘述理想。乃至在許多人的觀念中,史詩是出于敘事的需要,因而,被排擠在抒情系統(tǒng)之外。在哈羅德·布魯姆晚近的著作《史詩》中,艾略特的《荒原》卻被視作“美國現(xiàn)代短史詩”。 “而此處站立的不是屬于我的朔風/或是一首搔首弄姿的野馬群/在心靈的土地上久久徘徊/被靈與肉指認的雄風/風靡一時時刻襲擊來時的風暴/注滿腦汁灌醉靈魂透視的荒野”詩篇中充滿了這種怪誕性的意象——“殘酷的意念”“流動的香云”“搔首弄姿的野馬群”“腦汁”“灌醉靈魂透視的荒野”……甚至帶有暴力性的色彩,他在詩的起句就呈現(xiàn)一幅陰郁的底色,甚至帶有一種躁動不安的生命力,這種怪誕性使人想起艾略特的《荒原》,在《荒原》隱蔽的敘述形態(tài)下,隱藏著一顆灰色的心靈,用他特有的音節(jié)瓦解著沉沉日暮的年代。但《沉船》又不同于《荒原》,他的行文中摻雜著生命的疼痛感,而不是頹廢的精神,喬納森·卡勒提出了“閱讀自我”的概念,我們閱讀著那種疼痛感,有時會聯(lián)想到自我身體中的結痂。 題目《沉船》,是沉重的船、負重的船,而不是沉沒的船。因此要熟知沉船所遭遇的阻力,“是身心傾斜時的不寒而栗/在挫敗中與頭顱決戰(zhàn)”,在《沉船》中有許多悠遠的意象,在加劇這種沉重感。 在翼人的詩中,會存在一種二元對立,一方面是走向無邊,另一方面是封鎖黎明。“光明與黑暗,存在與虛無”,當人體領略到這種焦灼感后,就會由情感的無所依托引發(fā)身體的不適,人們很快就能返回現(xiàn)實的矛盾社會當中,每個人都會有他獨特的二元對立的世界,因此,《沉船》成為一個觸點,用以激發(fā)人類對于自己所創(chuàng)造世界的不適。“是靈與肉”“騎上棕色的馬往返于生死之地”,詩中循環(huán)往復的這種怪誕性,每個人都會有朦朧的感受那么,說到底,這種二元對立就是靈與肉的對立、精神與現(xiàn)實的對立,《沉船》就是這種二元對立的矛盾統(tǒng)一體,它尖刻地表達了每個人對所處時代的懷疑。 《說文解字》云:“氣之所至,力之所至,心之所至,氣之所至”,《沉船》是翼人早些年一氣呵成之作,用氣之深,一氣貫穿。艾略特的《荒原》雖是經龐德刪改之作,但龐德保持了氣的完整性。翼人的詩中非常注重“用氣”,即使詞語發(fā)生斷裂,而那種氣韻、那種主體的詩歌精神仍貫穿全詩,對于史詩性的作品而言,這一點尤為重要。閱讀《沉船》,你會感到詩人那種激情洶涌,起伏跌宕,沒有消竭之感。 作為撒拉族詩人,翼人在寫作中有意回避自己的民族特點,他說:“《沉船》是著眼于更大的場域。”之所以回避,乃是為了超越。但《沉船》的寫作又不可能完全擺脫他的個人性。首先,《沉船》有一種悲壯的宗教情懷,一支古老的船隊“步入漆黑的夜晚/永遠是黎明的前夕”,從初航時的希望的相逢,到一連串的“不能夠,不能夠”,一個民族的命運感充斥其中,《沉船》沒有具體的主人公,“船”的意象是抽象的,又是具體的,那種沖破險阻、一往無前的英雄精神打動著每一位讀者。因此說,貫穿在《沉船》中的仍是一種浪漫主義精神。以悲劇感頂替崇高,以傳統(tǒng)才能替換當代抒情技巧,它更多的是采納了一種精神背景,在紛繁的意象背后永遠跳動著一顆現(xiàn)實的心臟,“一種劫火使神性勃然于世界之上/以鷹為伍以河為伴/是頌詞是悲歌。”哈羅德·布魯姆認為“史詩”的定義性特征是英雄精神。《沉船》在悲壯之外,實則還是一部反抗的詩篇,“以唯物論者的先智、圣智自居/權當一代君主哪怕一無所有/哪怕毀壞家園太陽依舊照耀”。這種反抗性帶來詩情的亢奮狀態(tài),使這條沉船在逆境中勇敢地走下去,一直沒有消沉。那在艱難中航進的船,又時更像一個民族命運的表征。翼人的詩中關于船的意象有許多,“思想的船只”“我的船只”“破船”“沉船”,甚至是“航船”。在許多語境,“航船”是一種政治性的隱喻,在《沉船》中,它不得不肩負起民族命運的大纛。這種假想是與翼人詩中激昂慷慨詩性相適應的,那些詞語在他詩中大幅度的跨越,時而出現(xiàn)昌耀詩中“劃船者”的形象,時而流動出艾略特式的死者葬儀,這兩種情緒宛如氣眼,在詩中一呼一吸,此消彼長,構成一場強大的氣流、氣場。我一口氣讀完了56節(jié)的長詩,感喟于其詩氣韻深長。 愛倫·坡說:長詩是一個矛盾的詞。之所以成為“矛盾”,就是因為寫詩容易“斷氣”。中國古人對此可能更有清晰的認知,律詩對詩歌體制的約束正是適應了詩歌這種一氣呵成的短促特征。但《沉船》寫得汪洋恣肆、滔滔不絕,可以感受到他在完整的寫作中陷入一種詩意的迷狂,“或許時間的結局/令人難以想象/一夜間飛翔的翅膀鮮血淋漓”,《沉船》中有許多奇詭的意象,例如“時間”,翼人詩中的時間是一個令人壓抑的意象。在時間的壓迫中,誕生了“喬吉娃”和“瑪斯木”,在撒拉族的文化體系當中,他們是兩個剛出生的、帶血的娃娃。在詩意的高潮處,這兩個意象像是為時間加注的按語。在這種沉郁的時間格局當中,翼人仿佛在用詩歌來拯救這個世界即將坍塌的文化格局。在時間構筑的現(xiàn)實面前,生命一再被漠視。詩人的寫作不得不像??滤f的那樣——在權力與反抗中掙扎、掙脫。——這種反抗將是劃時代的。 《沉船》的寫作基調是低沉的,類似于死亡意象的大量出現(xiàn)很容易讓人想起艾略特式的絕望,但他不頹廢,始終在低徊中充滿了亢奮的力量,“體內蠕動的敗血癥”“死之降臨”“腦汁灌滿血漿”“生者葬禮”……現(xiàn)實時間就這樣大面積的垮塌下去,寫到這里,詩歌亟須一個巨大的轉機,時間現(xiàn)實的轉機,以期展示“生的欲望”——“在這瘋狂的原野/當我們帶著歡笑擁向你/你卻絲毫不為我們所動”。詩篇中屢屢呈現(xiàn)出荒原意象,似乎用以延續(xù)對人性的剖析,跨過那些撲朔迷離的意象之外,《沉船》是一種具有荒原經驗的寫作,假如拋棄了那種精神內涵,荒原的意象、船的意象就無法成立。“這是河流的走向/荒原敲擊著荒原”,翼人關于荒原的寫作充滿了陽剛之氣,用了大量剛性的詞匯,“頭顱”“擅自闖入他人的莊園”“自命不凡的開闊地”……在沉船漫長地行進中,荒原會不時闖入,詩節(jié)氣息短促、激烈,與沉船中的河流交織成詩的兩個聲部,與河流的沉悶、憂傷構成二重奏,使《沉船》的意蘊更加豐富,假如不是關注人性的哀傷,《沉船》便會成為一首反叛的詩篇,從詞章背后,不難聽到一個男性沉悶的吼聲。 “但嬰兒的哭聲一如銀蛇/拖動無數(shù)子孫”,翼人非常講究構詞法,在沉船出場之前,是空蒙的荒原在鋪墊,盛夏帶來“殘酷的意念”,是注滿腦汁、灌醉靈魂的野性的荒原。在嬰兒“一如銀蛇”般的啼哭聲,人們遙望逃遁的船只,“揚起了倔強的頭顱”。詩中值得推敲的正是“荒原”與“沉船”交織而成的美學空間、其中不乏由荒原所搭建的暴力結構。“橫渡永恒的河流/將永遠不再認識/黑夜這殘酷的一幕。”但荒原確實是《沉船》中重要的意象,如果仔細閱讀,你會發(fā)現(xiàn)翼人詩中的荒原往往是高音,是重音,往往用以拉升沉船那底緩的格調,因此,荒原與沉船在音樂上有一種互補性,一起一伏,節(jié)奏鮮明,這些都透露出翼人作為荒原人的鮮明特征,他從精神上追求曠遠,高亢,甚至悲壯,《沉船》從一個側面又反應了翼人的精神世界,塵土飛揚中的巖羊、墓穴、荊棘遍地、迎著戰(zhàn)馬的血漿奔騰……這些都是翼人提供給我們的荒原意象,但是翼人對這種歷史場景心馳神往,他給荒原命名——“無疑這是一條通往幸福的必經之路”需要指出的是,不管荒原也好,船也好,《沉船》是一首怨憤之詩,是帶情緒,一股腦的把痛苦、豪邁,甚至懊惱傾瀉到紙上,帶有翼人式的鮮明個性特征。 《沉船》體現(xiàn)了翼人的性格,他的詩必然是這樣情緒化的產物,你讓他拿腔捏調、忸怩作態(tài)、那樣的詩,翼人做不來。 與荒原相對應,船是一整套的低音,顯得低沉、憂郁。“我被懸掛在半空/站立成一副活人的眼睛”。河流帶給人滾滾流逝的生命感覺,是相對于荒原的另一種存在。河流與荒原,構成了這個世界,這其中包含了許多被稱為“創(chuàng)作技巧”的因素,卻具有極端的不可預言,每一個詞語的使用都類似于一場探險,最后,《沉船》給我們搭建了一個在河流、有船、有荒原的三維空間。 關于“船”的意象,在詩中發(fā)生了多次的變異,存似于生物界的基因突變。“思想的船”“屬于我的船”“破船”“航船”“沉船”……船的形象在詩中跌宕起伏,隨情感的激蕩而變化不斷,從一個生命個體,躍向另一個生命個體,直到尾音,“呼喚來者,呼喚所有生命的船只”“永遠是黎明的前夕”“永遠是黃土地巨大的陵園” 荷蘭詩人岡波特說過:詩歌是一種行為,詩歌是一種未來。伏爾泰生過天花,但是他靠120升檸檬水治愈了自己,這就是詩。翼人的詩中充滿了這種生命意識,也更像一種自我療傷。紛繁塵世,有高于生命的東西存在,死亡并不是人類的最終結局。這就是《沉船》震撼我的地方。 《沉船》,回蕩著生命被壓抑之后的深沉低吼。 《沉船》,寄托著人類永向希望之光的不懈追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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