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不僅是一位偉大的小說家，而且還是一位偉大的詩人。讀《紅樓夢》中的詩詞，不僅可以領略全書濃厚的詩意，而且對于學習詩詞的寫作、領悟小說的意蘊大有裨益。

《紅樓夢》中的詩詞是我們學習詩詞創(chuàng)作的典范。就詩的形式而言，包括了古體詩、近體詩等；從詩的內(nèi)容看，有詠懷、詠物、即事、即景等；就詩的創(chuàng)作方法看，有的限韻，有的限題，有的限時；等等。第三十七回眾人齊作的《詠白海棠》詩，是典型的七言律詩，限“十三元”韻，限“盆”“魂”“痕”“昏”四字作韻腳。后來作菊花詩，雖沒限韻，但卻限題，共擬題十二首，由作者自選。林黛玉的《葬花吟》《秋窗風雨夕》《桃花行》屬于七言歌行。第五十回的《即景聯(lián)句》，是限“二蕭”韻的五言排律，對仗工整，自然一氣。從第四十八回“慕雅女雅集苦吟詩”看出，香菱是一個學詩的榜樣。當老師的林黛玉指出了寫詩的奧秘：若有好的立意，什么對仗啊，押韻啊，都可以不管，只要立意好、意趣真，即便詞句不加修飾也是可以的。薛寶釵也認為：詩固然怕說熟話，更不可過于求生，頭一件只要立意清新，自然措辭就不俗了。也就是說，我們需要掌握詩詞創(chuàng)作的基本規(guī)律，但也不必受這些規(guī)定的限制，否則就會扼殺創(chuàng)新。這對今天學寫舊詩的我們是一個提醒。

《紅樓夢》中的詩詞不是作家為自己而寫，而是為小說中性格各異的人物而寫，這正是曹雪芹的偉大之處。大觀園的姐妹們美麗聰明、氣質(zhì)高雅，但其詩文素養(yǎng)與個性卻各有特色。她們寫的詩就如同曹雪芹為她們量身定做的一樣，即便不加署名，也知道是誰寫的。薛寶釵恪守禮教、城府深沉，所以她寫的詩含蓄渾厚、積極向上；林黛玉孤高自許、多愁善感，其詩也清逸脫俗、風流別致；史湘云性格大度、瀟灑風流，其詩則格調(diào)清新、豪放不羈。從海棠詩社與菊花詩社的吟詠中，可以讀出她們各自的風格。第七十回，林黛玉作了一首《桃花行》，薛寶琴說是自己寫的，賈寶玉說：“我不信。這聲調(diào)口氣，迥乎不像?！?/p>

《紅樓夢》中的詩詞和故事情節(jié)融為一體，把小說語言的表達效果提升到了一個新高度。第二十六回，林黛玉去怡紅院，被晴雯無意間關在門外而生誤會，她便在露冷風寒之中，立于墻角花叢，悲悲切切地哭起來。這里有一首詩，讓讀者也強烈地感受到了林黛玉的孤苦伶仃：“顰兒才貌世應稀，獨抱幽芳出繡閨。嗚咽一聲猶未了，落花滿地鳥驚飛?！绷主煊袷窃娦匀宋?，她通過詩來宣泄她的情感，支撐她的生命。她不僅在大觀園公共場合和姊妹們吟詩聯(lián)句，而且也在私人空間通過吟詩抒發(fā)感情。第二十七回，芒種節(jié)時，黛玉感到“眾花皆卸，花神退位”，聯(lián)想到自己的處境，便吟成了長詩《葬花吟》，為已經(jīng)謝去的飛花惋惜，更為自己的命運悲嘆，“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第三十四回，賈寶玉挨打之后給黛玉送去兩方手帕，黛玉滿懷激情，隨即在帕上題下三首七言絕句，把一腔癡情貫注其中。

《紅樓夢》對排律的運用達到了無與倫比的高度，在中國小說史上獨樹一幟。第五十回，“蘆雪庭爭聯(lián)即景詩”，大觀園眾多姊妹與賈寶玉十二人同框出現(xiàn)，爭聯(lián)五言律三十五韻，可謂氣勢磅礴、精彩紛呈。第七十六回，凹晶館黛玉和湘云聯(lián)詩，也是五言排律，凄涼悲戚，雅趣天成。后來妙玉參與聯(lián)句，也是三十五韻，其中“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詩魂”成為經(jīng)典名句。如果說第五十回眾人聯(lián)句反映了賈府家族鼎盛時期的盛況，那么，第七十六回的聯(lián)句則映射出賈府家族走向沒落的衰退景象。

《紅樓夢》中暗示人物未來命運的讖語詩也是一大特點。如第五回太虛幻境的《金陵十二釵判詞》和《紅樓夢十二支曲》，就是理解紅樓人物結局的鑰匙。燈謎詩是紅樓詩詞的又一亮點，在謎語中充滿著一語成讖的暗示，同時也豐富了小說的趣味性。第二十二回，賈母號召姊妹們制作燈謎詩，從元妃開始作起。大家作出來的詩大都隱含著自己后來的遭遇。賈政讀這些燈謎詩，知道謎底都是不祥之物后，大有悲戚之狀，這種情緒也會感染到讀者，使之頓生一種同情。第五十一回，薛寶琴一口氣作了十首懷古詩，追懷往事，暗隱俗物。書中并沒留下謎底，讓讀者至今都在猜測。然而這十首絕句真正的意圖卻是影射紅樓人物的命運結局。

曹雪芹雖然在《紅樓夢》的開頭就申明，本書不過是“大旨談情”“實錄其事”“毫不干涉時事”“亦非傷時罵世”，但在紅樓詩詞之中，卻仍有借題諷喻之作。第一回就說“無才可去補蒼天”，那“蒼天”不是有“窟窿”才需要去“補”嗎？第三十八回薛寶釵的一首《螃蟹詠》：“桂靄桐陰坐舉觴，長安涎口盼重陽。眼前道路無經(jīng)緯，皮里春秋空黑黃。”眾人看了，都認為“是食蟹的絕唱！這些小題目，原要寓大意思，才算是大才。只是諷刺世人太毒了些”。第七十八回賈寶玉的一首《姽婳詞》，表面上是頌揚當今皇帝，實質(zhì)上是指桑罵槐：“天子驚慌愁失守，此時文武皆垂首。何事文武立朝綱，不及閨中林四娘？我為四娘長嘆息，歌成余意尚彷徨！”

葉嘉瑩先生在《中國古詩詞的性質(zhì)》一文中說：“我們作為一個現(xiàn)代人，雖然不一定要再學習寫作舊詩，但是如果學會欣賞詩歌，則對于提升我們的性情品質(zhì)，實在可以起到相當?shù)淖饔谩！蔽覀冏x《紅樓夢》里的詩詞，當然也能起到這樣的作用。

（原載于《教師博覽》2020年9月中旬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