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東方

秋末冬初，即便人已經覺得冷了，可蚊子還在飛。飛舞的蚊子告訴人，其實還不冷。

不過，霧霾與寒涼同至，人便進入到一種含糊而不無痛苦的人生橋段，這樣的橋段是本地的專有，是生活在這里的人們普遍的秋愁。它源于人心，更源于環(huán)境。

這樣含糊的天氣，遠不如干冷的冬天給人的感覺好。那樣的極端天氣也是有詩意的，而含糊的霧霾日子不是自然本身應該有的，它本質上是人類制造的垃圾天氣，談不到任何美的成分?？杀氖牵诒镜氐那锾炷酥了募?，這幾乎都是常態(tài)。

秋末冬初的情緒主要還不是因為溫度降低，主要還是因為霧霾。這樣陰慘慘的不見天日的霧霾天氣，再趕上溫度持續(xù)降低，冷寂落寞就此展開。

季節(jié)用有形的形式，用顏色和氣溫，將時間流逝的真切展現出來，讓人感慨，讓人喟嘆。這既是集體的傷秋時刻，也更是個人的捫心自問的時間段，在這樣的反省意味的天地人氣氛里，人所沉浸的某種程度的憂傷并非真正的痛苦，而是宏大的哲學性的思緒綿遠。在哲學層次上的傷懷實際上是審美的變形，是一種其他季節(jié)里很難有的人生享受。

這是北方秋天的專利。落葉，掃不凈的落葉總是在道路上鋪展著；不見陽光的天空低沉而漠然，世界一下冷靜下來，人生也跟著索然。這是一個人孑孓而行，行走天地之間，在寒涼中，在不溫飽的情況下向著莫名的未知而去的狀態(tài)，也同時是獨有詩意的情狀。尤其是再下上一點點冷雨，人在昏暗與凄冷之中，就格外向往燈光下的不濕的溫暖，格外向往有一杯熱茶熱咖啡的用雙手握著的取暖方式。這個姿態(tài)里的溫暖直通心靈。

在不掃落葉而雨雪又很多的德國，那些獨自在秋末冬初的寒涼中騎行的日子里，就經常有這樣因為感受了孤獨和寒涼而獲得了對溫暖的渴望的情致。這是這個季節(jié)里上天賜予人類的特殊享受。可惜本地的賜予里已經被人類制造的霧霾和過分的打掃落葉給破壞了很多，只能在某個偶然的角度上才約略還有一點點那樣唯美的感受的影響可供捕捉了。

與寒涼一起到來的是越來越長的黑暗。早晨遲遲不肯天亮，下午早早天黑。隨著夜的加深，寒涼之氣逐漸加重，它們無聲地爬上腿來，提醒人該鉆被窩了。只有被窩的溫暖可以驅散寒夜的冷與涼了。

終于，在霧霾中下了雨，相對中和了一些不良的視覺。雨用自己的濕潤至少擦洗了路面和樹葉，讓顏色更真切，讓漠然的平庸生活里突然有了某些浪漫的角度，有了某些甚至可以激動一下人心的細節(jié)。那些細節(jié)點綴在沒有雨線、沒有形狀的雨水涂深了的角度上，乃至幾乎可以說是深邃的遠景上。

這是霧霾天氣里對視覺窒息的拯救，是給予一向熱愛自然的人突然無處可去之后的一道光亮。在本地含混不清的霧霾歷史與現實中，風和雨從來都是中斷它們的肆虐的最后手段，盡管這個手段不是來自人類，但是每一次都會讓人感嘆，天地不仁的詛咒暫時可以休矣。

雨水使熟視無睹無可奈何的本地霧霾情境之中，生發(fā)出來一點點異地的沒有霧霾的地方的詩情畫意。冷冷的冬雨直接將人帶向了詩與遠方。在本地生活里尋找到這樣一點點可以想象遠方的蛛絲馬跡的時候，就已經算是美好人生。

雨中憑窗俯瞰，顏色清晰的黃色柳樹銹色法桐之外的青青麥田都在說不清是霧霾還是水汽的朦朧中，這樣濕雨綿綿的場景讓人驚喜地發(fā)現，干燥荒涼的北方變得有了南方濕潤的氣息。但是不待細細端詳，早早到來的夜晚很快就將這在短暫的雨中傍晚里的大地，吞噬掉了。只有偶爾的汽車燈光才會將黑暗的道路照亮一小段，那一小段被照亮的路徑不斷向前移動著，成為整個黑暗的大地上必然的視覺中心。這樣的視覺中心，只是使黑暗更其黑暗。闃無人跡的黑暗里，你就是怎么仔細聽，也聽不見任何雨水的聲響，山前平原上的村莊里突然響起的一連串的禮花，那是結婚的好日子里必然要有的慶賀方式。它們在這寒涼潮濕的夜里的驟然升騰，帶著渾身的彩色和遠方山谷的回聲，暫時將人一直盯著汽車燈光的注意力轉移了過去。

一撥一撥的禮花落下，大地重歸黑暗，這樣被對比出來的寂靜里，突然有一種明確的刷刷拉拉的聲響似有若無地在周圍密集地響起來，其中還有某一處檐下的水滴有節(jié)奏地砸響了什么地方的聲音。雨在夜色幫助收攏了大地上的一切閑雜干擾之后，終于有了被聽到的清晰。夜越深，這些聲響越明確，明確到像是用鐵鍋煮著鐵碗，鐵碗隨著沸騰的水不斷地在好幾個角度上碰撞著鐵鍋，密集而有節(jié)奏。

有雨聲的時候好像特別安靜，就只有雨聲，連大地深處晝夜不息的高速公路上的車聲，也聽不到了。

秋雨是雨，冬雨也是雨，只要是雨就有雨的可以諦聽的妙不可言。這也是城里已經供暖而我依然不肯離開郊外的家的原因所在，只有在這樣遠離城市的地方，才能時時體會到大自然一天一天的腳步之下的無窮細微之處。

冬天的雨下了一夜，好像要補上整個秋天都沒有下雨的虧欠。躺在床上，樓頂上的彩鋼板在雨中不是一種均勻的刷拉拉的聲響，而是一種有人在某一個點上敲打似的悶響。這種悶響讓人一時不能立刻入睡。不過睡到凌晨四點多的時候醒來，再聽那雨聲，終于已經變成均勻的刷刷聲了。

冬夜，雨，長時間的雨，這樣的感受機會不多。所以盡管屋子里滿滿的都已經是寒涼之氣，甚至被窩的邊角有一點點沒有塞嚴的地方就能透進來，讓人不得不縮緊了身子，但是還是很愿意住在這郊外的家，而不愿意回到有了暖氣的城里去。時時刻刻與四季的細節(jié)并置，這是城里越來越不具備的品質；為了“舒適”而犧牲掉這樣的“細節(jié)并置”，于身心未始不是一種潛滋暗長的傷害；只有盡量接收到天地所賜的全部，人生才更臻愉悅完滿之境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