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醫(yī)生走出醫(yī)院大門。 整日里熱鬧喧囂、人頭攢動的門口,此時靜的出奇,靜的讓人產(chǎn)生幻覺。幾輛出租車停在不遠的地方,頂燈在夜幕下顯得落寞而慵懶。一個和他年紀仿佛的男子,急匆匆從醫(yī)院里走出來,鉆進一輛出租車,很快消失在視線中。 他忽然想起那個滿眼疲倦的孩子。作為一名醫(yī)生,他敏銳地覺察到,這是一個非常有價值的病例,值得認真研究。但作為一名父親,他又覺得不能過多的打擾孩子。揭開心靈的傷疤,固然有助于研究者察看傷口的所在,但也極容易造成對孩子的再次傷害。 隨著女兒的不斷長大,陸醫(yī)生覺得自己也在成長。從女兒身上他學到了很多東西。比如善良。陸醫(yī)生自以為是個善良的人,他把善良和同情、憐憫劃等號,認為善良就是同情和憐憫??伤l(fā)現(xiàn),在女兒的內(nèi)心世界里,善良像是山谷里清新的空氣一樣,無處不在,無時不在,而且總是那么干凈。她不僅對弱者表現(xiàn)出同情,對強者同樣懷有憐憫。這讓陸醫(yī)生覺得羞愧,成人的善良是有選擇的,也是有差異的,是夾雜了許多不可告人的動機的,在有些時候是不能算做善良的。還比如寬容。人們常說父母如何寬容子女,殊不知最有寬容心的是孩子。在孩子的成長過程中,父母把應盡的責任和義務(wù)當成恩賜和施舍,并以此要求孩子感恩和服從。相比于孩子犯下的錯誤,父母犯下的錯誤不是更多么、不是更嚴重么,但孩子都毫無例外的寬容了。父母總說孩子傷了他們的心、讓他們失望,卻沒有意識到自己為了無關(guān)緊要的面子,而殘忍的傷害孩子。 想到這里,陸醫(yī)生不安起來,離開家的時候,苗苗一言不發(fā),走進自己的房間。 于是,陸醫(yī)生放棄了看望一下那個滿眼疲倦的小男孩的想法。 世界上的事,就是這么奇妙,有人放棄不該放棄的,有人堅守不該堅守的。如果我們能夠像個局外人一樣,俯視自己的人生的話,就會發(fā)現(xiàn)我們每個人都像是一只只小螞蟻,匆匆忙忙的左撞一下、右撞一下,或是在原地打轉(zhuǎn),也不知要去向何方。如果陸醫(yī)生堅持去看看那個小男孩,哪怕是出于研究的目的,他就會在病房里和自己的女兒、妻子相遇。以全家的形象出現(xiàn)在王老師面前,對苗苗來說,是最開心的事情。 爸爸走后,苗苗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她覺得自己很可憐,不知道應該埋怨誰。爸爸一直很忙,她知道的,不能埋怨爸爸。也不能怪醫(yī)院,老師說,醫(yī)院是救死扶傷的地方。最后,她決定要怪只能怪病毒,因為病毒侵害了人的健康,所以要有醫(yī)院,所以要有醫(yī)生,所以爸爸很忙。這樣一想,她的心情好多了。寫完該死的作業(yè),苗苗獨自玩了一會兒,媽媽走了進來,看著苗苗,欲言又止的樣子。 “我們?nèi)タ赐趵蠋煱??”苗苗突然說。 媽媽一愣,像是被女兒看穿了心頭的秘密,臉紅起來,慌忙說: “可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晚了。” 苗苗不明白媽媽為什么會慌亂,還會臉紅,但她不管,糾纏媽媽: “您就打電話聯(lián)系一下嘛。” 最后,她使出了殺手锏:“很多同學的家長都去了?!?/p> 苗苗心里非常清楚,這招肯定管用,雖然她還不明白為什么成人那么喜歡攀比、那么喜歡看別人、那么喜歡以別人為標準。 走進病房,苗苗驚訝的發(fā)現(xiàn),代課老師小馬老師也在。突然之間,苗苗害羞起來,像是自己的秘密被人發(fā)現(xiàn)一樣。她想抱一抱王老師的舉動,也就變成了很標準的問好: “王老師好,馬老師好?!?/p> 王老師的兒子,一個略顯憂郁的初中生,坐在床上,看著三個女人和一個小女孩,他一言不發(fā),想著自己的事情。 他感謝這場車禍,因為車禍,他與媽媽的關(guān)系近了許多。多少次,他看出媽媽想要向他表白,但他用習慣性冷漠拒絕了媽媽。他不是不想聽,而是不知道如何面對。睡夢中,媽媽跟他說了很多話,趴在他的枕邊,喃喃低語,像是情竇初開的小女生。他想抱一抱媽媽,甚至想要吻她一下,但又怕驚了她,怕這美好的畫面像夢一樣破碎。他想睜開眼睛,偷偷看看媽媽,就像上課時偷看班上自己喜歡的女生。但怎么也睜不開,兩個眼皮像是被黏在一起一樣,又像是被一雙大手緊緊摁著。他想要掙扎一下,卻沒有一絲力氣,感覺自己漂浮在云端,四肢百骸竟無一處可以發(fā)力的地方,他只能這樣飄著、飄著,也不知道要飄向何方。 醒來后,他看到欣喜若狂、淚流滿面的媽媽。他用手給媽媽擦眼淚,雖然淚水還是不斷涌出,總也擦不干凈,但經(jīng)過淚水沖洗后的媽媽的臉龐,更加的清晰了,更加親切了。淚水是這個世界最奇妙的液體,它能掩蓋真相,也能揭示真相,它能讓心變得堅硬,也能讓心變得柔軟。 在那個叫苗苗的小姑娘和她的媽媽進來之前,給媽媽代課的小馬老師已經(jīng)和媽媽聊了一段時間,話題當然是教書那些事。媽媽的朋友幾乎全是教師,她們在一起的話題,無一例外的是教書?;蛟S不是從教書開始,但說著說著就會說到教書的事情。如果又從教書的事情轉(zhuǎn)向別的,那就意味著談話要結(jié)束了。 小馬老師說孩子們很想媽媽。媽媽笑了,臉上掛著驕傲,又浮現(xiàn)出惋惜。他以為媽媽因為不能去學校上課、因為不能跟學生在一起而惋惜,他帶著歉意,看了媽媽一眼。從媽媽的側(cè)面,能夠更明顯的看到她鬢邊的白發(fā)和眼角皺紋。像是被刺了一下,他連忙低下頭。 王老師在心里慨嘆,她知道用不了多久,孩子們就會更加喜歡這個年輕漂亮的小老師。從她身上,王老師看到自己初為人師的樣子。她也曾像這個小馬老師一樣,熱切的向老教師請教關(guān)于教學的問題,帶著無限的好奇想要走進孩子的世界,探聽他們心靈的秘密。為了一節(jié)課的設(shè)計,她徹夜不眠,教案反復修改,她把孩子的成功,作為對自己最大的獎勵。 “多么美好的日子啊。”王老師竟然失聲說了出來。 “您說什么?”馬老師感覺很突然,以為自己聽錯了。 王老師笑了,搖搖頭,又看了一眼坐在床頭上的兒子,心里涌出絲絲暖意。 “您給我說說高效課堂吧,學校正在搞改革呢?!毙●R老師繼續(xù)說。 王老師不知道如何回答。這個和當初的自己一樣,對工作、對未來充滿憧憬的小姑娘,能夠把熱情保持多久呢?她突然感覺到害怕,害怕有一天她會和自己一樣。兒子生病的這段時間,她守在病床前,想了很多,也悟出了很多。兒子醒來的那一刻,她終于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她想了想,說: “高效真的有那么重要嗎?” 馬老師沒有想到王老師這么回答,一愣。就在這時,苗苗和媽媽走了進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