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2-17 03:28:46 海外文摘·文學(xué)版 2020年10期
中國人民的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后,日軍為鞏固后方,把關(guān)東軍增加到七十萬。四十萬布防于東北邊境,三十萬加緊進攻東北抗日聯(lián)軍。 抗聯(lián)第一路軍楊靖宇司令員把部隊化整為零,分散活動于各山林區(qū),跟敵人展開了“麻雀戰(zhàn)”。 1939年秋,我們這支部隊在楊司令直接指揮下,在那爾轟設(shè)伏,一舉殲滅了正在換防的敵軍一個連。敵人十分惱火。不久,日軍糾集了十幾萬人,再次對我軍進行冬季大“討伐”。我們的處境更加艱難,部隊經(jīng)常爬冰臥雪,不時只能以大雪覆蓋著的凍錯草等充饑。但在楊司令的巧妙安排下,敵人到處撲空,還是抓不住我們。1940年2月的一天,楊司令帶領(lǐng)我們直屬隊的少部分同志準備越過草案派濛江以東的大森林,去聯(lián)系部隊,中途因被叛徒告密,陷入了日軍的重重包圍。楊司令帶著我們左沖右突,日夜鏖戰(zhàn),始終沒能甩開敵人。 2月,山里正是最冷的時候。大樹凍得啪啪直響,粗大的樹干都裂了縫。我們踏著三尺多深的積雪,又走了一夜,剛剛離敵人遠了一點兒,恰好又落了一場小雪,把我們的腳印蓋上了。天亮以后,楊司令對我們說:“好了,老天給我們‘賣蹈子,找個地方休息休息吧!”在一個密林旁的山溝里,我們駐下了。這里靠近一個大木幫,有幾千伐木工人,山道上來往行人很多,樹林里炊煙繚繞,很容易混過敵人耳目。這時候,我們的帳篷、火爐全丟了,地上的雪又很深,連一塊休息的空地都找不到。幸好我們還有斧頭和鋸,就動手砍樹枝,在雪地上打鋪。楊司令是最愛看書的,每到一個地方,我們把一切布置好以后,他就看書,有時到吃飯的時候還不放下書本??墒?,現(xiàn)在再沒有書好讀了,他坐下來就和同志們一塊兒講笑話。 這幾天,他得了重感冒,身體很不好。我把一條小皮褥子鋪在樹枝上,又找了截木頭當枕頭。他連身上的槍也沒卸,就躺下來,用力翻轉(zhuǎn)了幾下,把身下的樹枝壓平坦了,便高興地向我說:“還不壞,很舒服!你們也抓緊時間睡一會兒,養(yǎng)足了神,好跟敵人斗?!?/p> 等我醒來,見楊司令正坐在火旁,一邊烤鞋,一邊看著自己的棉褲納悶兒。我忙過去一看,糟糕!原來是我替他弄的那堆火,燒著了他身下的樹枝,把他的棉褲燒了兩個碗口大的洞。我再看看他那雙不像樣兒的鞋子,心里很不是滋味。原來楊司令腳大,穿鞋需要特大號的?,F(xiàn)在根據(jù)地被破壞,被服廠也沒有了,又買不到那么大的,我們只好用破布條子替他編打成朝鮮族式樣的草鞋,湊合著穿。經(jīng)過行軍打仗,踏冰踩雪,現(xiàn)在只剩下不多幾根布條子了。于是,我連忙脫下自己的破棉襖,撕下一塊白色的里子布,先比著楊司令棉褲上燒的那兩個洞撕開,準備補棉褲用,接著就動手把他那雙草鞋又擰巴擰巴。鞋子弄好了,就幫他補棉褲。楊司令縫縫補補也不外行,一會兒工夫,我倆就把棉褲補上了。他用手摸著縫補的地方,微笑著說:“你看,我的本領(lǐng)還不錯吧!” 我們忙著搞飯吃的時候,楊司令就跟從二路軍來的“交通”談起話來。他拿著那支三色鉛筆,聚精會神地往小本上記著,有時若有所思地問兩句話,有時在雪地上畫畫,打著手勢,發(fā)出爽朗的笑聲。我心想:一個勝利的戰(zhàn)斗部署,大概又在楊司令胸中形成了。記得楊司令講過,1936年春天,我們第一軍也遇到過日軍的包圍。緊跟在我們屁股后的,是東邊道“剿共總司令”邵本良。我們天天走,他們天天追,整整把敵人拖了一個多月。當敵人精疲力竭的時候,楊司令在本溪東面的賽馬集突然來了個“回馬槍”,一下子吃掉了邵本良一千多人馬…… 這時,崗上突然響了一槍,發(fā)現(xiàn)敵人了。楊司令站起來看看,揮著手向我們說:“快進林子?!鄙质俏覀兊睦霞遥蝗肆肿?,敵人就沒辦法了。同時,因天黑看不清,和我們遭遇的又不是敵人的大部隊,他們也摸不清我們的虛實,所以,我們一打,他們也就不追了。這次我和警衛(wèi)班副班長朱文范在后邊掩護。等我倆跟上來時,楊司令一見面就問:“后邊還有人沒有?”我說:“別人沒見,只見著了二路軍的‘交通。他的胯骨被打傷了,叫我不要管他,快找你。”楊司令一聽,責(zé)備我們說:“這就不對了,快,快去把他找回來!” 于是派了兩個人去找“交通”,我砍樹枝生火??净穑荒苋∨?,一天沒吃東西,實在餓得不行。我拿出背袋里僅有的一塊苞米干糧遞給楊司令,要他烤烤吃。他兩手放在火上,看了我一眼說:“就這一點兒干糧,搞碎煮湯大家喝吧!” 他從來都是和大家同甘共苦,我只得按照他的囑咐去做??墒?,身邊連個罐頭盒子都沒有,用什么煮呢?我忽然想起山坡上有一片鍋鐵,雖然只能煮幾茶缸子水,但總比沒有強,就跑去把它找來。我用草擦了擦鐵銹,裝上雪,放在火上煮。雪化了,又把那塊苞米干糧掰碎放進去。這時候,他們把“交通”背回來了。我們十多個人,圍著火堆,用一只小銅勺輪著喝那點兒苞米干糧煮的稀湯。小銅勺從這個人手里,傳到那個人手里,誰也不愿意多喝一口,都想讓楊司令多喝一點兒??墒牵瑮钏玖钪缓攘藘缮?,就又把勺子送給了“交通”。這時,“交通”向楊司令說:“為了整個部隊,你們不要再帶我了。我的傷很重,把我留下吧?!逼鸪鯒钏玖畈豢?,最后見他實在不走,我們的任務(wù)又急,就決定把他暫時留下。派幾個同志在一個隱蔽處專門搭了一個小棚,把他安置好,還叫我們設(shè)法搞些干糧給他留下。然后,楊司令對“交通”說:“同志,你安心在這里隱蔽幾天,等我們聯(lián)系上部隊,馬上就派人來接你。”“交通”緊緊地握住楊司令的手:“司令,你走吧,祝你們快聯(lián)系上部隊,快取得勝利……” 楊司令挨個兒看我們的臉,大概是覺得我們有些憂郁吧,他就像平時那樣鎮(zhèn)靜沉著,滿懷信心地鼓勵我們說:“你們看見過海嗎?——革命就好比海潮,有時高,有時低。大革命失敗,國民黨就‘圍剿我們的紅軍,可是紅軍卻越‘剿越多。敵人是搞不過我們的?!彼晕⑻岣吡它c兒聲音說:“就是我們這幾個人犧牲了,還有人繼承革命的事業(yè)。革命,總是要成功的!”他這番話,使我們每個人都感到渾身是勁兒。是的,不管敵人多么瘋狂,只要堅持斗爭到底,革命就一定勝利! 烤了一陣兒火,喝了幾口湯,我們都有了點兒精神。楊司令站起來,搓著兩手說:“暖和過來了,走,趁黑天翻過山去?!?/p> 到處是敵人的崗哨,到處是敵人燃起的篝火。我們在大雪中轉(zhuǎn)到了半夜,也沒有翻過一個小山嶺去。這時候,不知誰低著聲向楊司令說:“趁天不亮,還不如往回走呢?!睏钏玖顚ο录墢膩聿粍踊?,可是這回他像是生氣了,嚴肅地說:“為什么要往回走?是我們自己的生命要緊呢,還是聯(lián)系部隊的任務(wù)要緊?”是啊,我們這些當戰(zhàn)士的,有時候只是想到司令的安全,卻忘了司令這次出來的任務(wù)! 繞了一夜,天亮?xí)r又繞到一個木幫旁邊。木幫的工人已經(jīng)開始工作了,森林里響著一片“叮叮當當”的伐木聲。楊司令聽見聲音,向我說:“去,向工人們買些多余的干糧來?!?/p> 我和朱文范二人一同下山。走出不遠,是一條林中大道,一些伐木工人正往山上走。我倆站在路旁和他們說:“我們是抗聯(lián)的戰(zhàn)士,現(xiàn)在沒有吃的,把你們的干糧賣給我們一點兒吧!”工人們驚訝地看著我倆,聽說抗聯(lián)同志在山里,立刻有的給一塊苞米干糧,有的給個高粱面餅,轉(zhuǎn)眼的工夫,就湊了幾十斤吃的。我倆心里很高興,暗暗自語:“敵人想消滅我們,想割斷我們和人民的聯(lián)系,這是完全辦不到的。有人民的支持,我們就能堅持下去!” 正要回林子,又看見走來一個工人。他穿著棉衣,披著件黑布面的破羊皮襖,走得滿頭流汗。我看到他的羊皮襖,忽然想到:上次戰(zhàn)斗因為我擔任掩護,未來得及收拾楊司令的東西,他僅有的一條毯子、一條皮褥子、一件皮大衣全丟掉了。昨天晚上司令咳嗽得很厲害,這樣冷的天,他怎能受得住呢?想著,我就和那位工人商量,請他把皮襖賣給我。這工人聽說我們是抗聯(lián)的,開始因怕沒了皮襖回去被人懷疑,有些猶豫,但想了一下,馬上把皮襖脫下來遞給我說:“同志,你們?yōu)槔习傩粘钥嗍軆觯萌ゴ┌?!什么買呀賣的!” 可是我們不能白要,我硬塞給他十來塊錢,就轉(zhuǎn)身跑了。 楊司令坐在火旁一堆木頭上,正和大家說話。見我和朱文范回來,高興地說:“??!搞了這么多吃的!這太好了!”可是當他看見小皮襖后,臉就沉了下來。望著我問:“哪里弄來的?”我對他說:“向工人買的?!彼@才不那樣看我了。開始他不穿,要我送給傷員。最后趁他轉(zhuǎn)臉說話的工夫,我硬把小皮襖給他披在身上。這天晚上,我們轉(zhuǎn)移到新的地方,隱蔽了下來。 在這個地方駐了兩天。敵人包圍得很緊,飛機整天在頭上轉(zhuǎn),打機槍,撒傳單,扔炸彈,情況十分緊急。有的同志愁眉不展,不知如何是好。晚上,我們圍著火堆,看著跳動的火苗,心事重重,不聲不語。楊司令見我們滿面愁容,就像往常那樣笑著說:“餓了吧,給你們點兒‘精神食糧好嗎?”“精神食糧”,就是革命故事。楊司令有的是,講起來有聲有色,很感動人。不止一次,在困難的環(huán)境中它使我們忘掉了寒冷和饑渴,在緊張的戰(zhàn)斗中使我們奮勇地戰(zhàn)勝敵人?,F(xiàn)在他又要講了,我們趕緊圍上去?;鹪凇班栲枧九尽钡?zé)?,火光照著楊司令那堅毅、沉靜、長滿胡須的臉。我們的感情隨著他的話起伏著,激動著。時而似乎跟著他幾次進出于敵人的監(jiān)獄,經(jīng)受著法庭嚴刑的考驗;時而又仿佛回到土地革命時期,看到他在鄂豫皖根據(jù)地和農(nóng)民一起轟轟烈烈地鬧革命。接著他講到他和同志們在白色恐怖下,進行地下斗爭的英勇事跡;又講到他來到東北之后,親自領(lǐng)導(dǎo)抗日聯(lián)軍第一軍從小到大的經(jīng)過……這一切像以往一樣,使斗爭的烈火在每個人的心里燒得更旺。我們都情不自禁,低聲而有力地唱起楊司令親手寫的戰(zhàn)歌: 山河欲裂,7YY.隆隆,大炮的響聲, 帝國主義宰割中朝民族的象征…… 崛起呀!中朝民眾,萬萬不能再憩夢; 既有血,又有鐵,只待去沖鋒…… 鬼子的飛機就在我們頭頂上,可是楊司令似乎什么也沒聽見一樣,還是那樣談笑風(fēng)生。他發(fā)現(xiàn)地上有一張敵人飛機扔下的傳單,我撿起來遞給他,他看了后輕蔑地笑了笑,團了幾下,丟到火堆里去了。 森林里有日本伐木隊的騾馬,夜晚我們派出兩個人,搞來了一匹馬和一匹騾子。為了迷惑敵人,當晚我們就把馬放了,騾子留下殺吃了。幾年來,饑一頓,飽一餐,在最困難的時候,我們吃過蘸水的棉花套子。腸胃里早就有了病,哪里經(jīng)得起這白水煮的騾子肉!到了晚上,大家都拉了肚子,再也吃不下了。第二天楊司令叫我們烤著吃,果然,烤的比煮的好。 又走了一兩天,晚上敵人又圍上來了。我們利用有利地形,從次日太陽出山,一直打到天擦黑。這次戰(zhàn)斗我們損失不?。河械母毂圬摿藗?,有的手掌穿了個洞,還有的被打掉了一個拇指,我的大腿也負了傷。 突圍出來后,我們便在一個地方隱蔽下來。由于怕敵人飛機發(fā)現(xiàn),不能生火,大家只好坐在木頭上休息。這時我們還有七個人。借著雪夜的光亮,我們看到楊司令高大魁偉的身軀,邁著健壯有力的步子來回踱著。從他那有節(jié)奏的腳步聲中,可以感覺到,壓在他肩上的重任和他那堅韌剛毅的性格。他不時停下來,凝視著山林的深處,一聲不響。最后,他忽然轉(zhuǎn)過身來,把我叫到跟前:“黃生發(fā)!”說著掏出他的小本撕了一頁,匆匆寫好后交給我,說:“你和幾個負傷的同志順來路往回走,去找陳政委送信,告訴他這邊的情況,請他采取措施策應(yīng)一下。我?guī)蓚€同志繼續(xù)設(shè)法去找部隊?!彼肓讼?,又叮囑我:“回去的時候,你記著,去找那個‘交通,一定要把他帶走?!彼纸淮藢頃娴牡攸c、暗號。說完,從衣兜里掏出一塊大煙放在我手里,說:“帶著這個,同志們傷口疼的時候好吃?!?/p> 我一聽司令說這話,立刻感到眼圈一陣熱,恨不能撲到他懷里大哭一場??墒沁@時候,處境十分險惡,為了執(zhí)行送信的任務(wù),也只得服從命令。眼看要離開跟隨了幾年的楊司令,我眼睛里憋滿了眼淚。我把撿來的一塊苞米干糧,偷偷地交給一個同志,千叮萬囑地和他說:“你要好好照顧司令,我不能跟他去了。這塊干糧,你看他什么時候餓了,就烤給他吃吧……” 我和劉福太同志等共四個傷號一一和楊司令握手告別。楊司令兩眼閃著慈母般的光輝,最后告訴我們說:“要堅定,機智。等著你們的好消息!” 我們走出幾步,就回頭看看楊司令。他一直站在一塊山石上目送著我們。我們走出了很遠,他還站在那里,向我們揚著手。再往前走幾步回頭看時,一株挺拔的高大蒼松,遮住了他的身影…… 我們在大雪覆蓋的森林里,爬了四五天。在一天晚上,終于沖出了重圍,找到了陳政委。 不幸的是,在我們回到部隊以后不久,便聽到了楊司令犧牲的消息。我們哭了半天,都悲慟得飯菜難下。原來他和我們分手后,在大森林里轉(zhuǎn)戰(zhàn)了四個晝夜,最后跳出了敵人的層層包圍。但是,由于四天四夜未進粒米,餓了吃樹皮草根,渴了抓把雪,饑餓使他走不動了。正在這時,身邊僅有的兩個警衛(wèi)員,在下山搞糧途中遇到壞人,相繼犧牲。楊司令獨自轉(zhuǎn)戰(zhàn)在密林中。一天,在江保安村西南三道崴子森林里,因有壞人告密而被敵人的森林警察發(fā)現(xiàn),楊司令身負重傷。幾十倍的敵人包圍住他一個人,槍聲不斷,“抓活的!”“快投降吧!”的號叫聲不絕于耳。楊司令倚著一棵古樹,兩手握著兩支短槍,英勇地抗擊著敵人。 大雪在飄,寒風(fēng)在嘯,楊司令的腳下彈殼落滿一層。從日出打到中午,他一個人幾次擊退了敵人的攻擊。最后終因寡不敵眾,楊司令壯烈殉國。 據(jù)說,日軍當時曾把楊司令的腹部剖開,在他的腸胃里只發(fā)現(xiàn)有草根和樹皮,沒有一粒糧食。人們暗暗地傳頌著:“共產(chǎn)黨都是這樣堅強的人,他們是吃著草根、樹皮抗日的啊!” 楊靖宇司令犧牲以后,我們第一路軍,高呼著楊靖宇同志的名字,高唱著他寫的戰(zhàn)歌,配合著二、三路軍繼續(xù)戰(zhàn)斗。 作者簡介:黃生發(fā),出生于1920年,遼寧新賓人。為楊靖宇的警衛(wèi)員。新中國成立后,歷任吉林省建設(shè)廳副廳長,第二輕工業(yè)局副局長。1993年逝世。 原載《解放軍報》2020年8月28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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