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在我兩歲半那年，爸媽離婚了，他們誰也不想要我。

我爸做生意欠下巨額債務(wù)，每天東躲西藏、自顧不暇，我媽跟她的情人南下闖蕩，是奶奶把我抱回了家。

這一年，奶奶50歲，正在幫大伯帶4歲的堂哥。

堂哥從出生就由奶奶帶著，對于我這個外來者，他伸手就是一巴掌。

然后，奶奶毫不猶豫地把他送回了自己家。

她對大伯說：“小輝這孩子已經(jīng)夠可憐了，只要在我眼皮子底下，就不能讓他受欺負?！?/p>

02

從此，奶奶開始全心全意地照顧我。

那時候，我們仨的日子靠著爺爺微薄的工資度日。

我清楚記得，爺爺每天晚上愛喝點小酒，奶奶時常帶著我去巷口的小賣鋪打酒。

爺爺給的酒錢有限，每一次，奶奶都打四分之三壺的酒，省下一點錢，給我買幾顆糖或者一根麻花。

回到家，奶奶會悄悄往爺爺?shù)木茐乩锕嘁稽c白開水。

每次酒過三巡，爺爺就會罵小賣鋪老板缺德，往酒里兌水，這時，奶奶就會看著我笑。

而我，也漸漸明白了爺爺酒里的貓膩，小心地和奶奶守護著這個秘密，守護著我在這個世界上，為數(shù)不多的甜蜜。

03

也許是因為沒有父母陪在身邊，我從小性格內(nèi)向。

尤其是跟小朋友玩時，總是被他們嘲笑身世。

后來，我不再喜歡出門，而是默默在自己的房間里拆家。

拆桌子、椅子、柜子，然后再組裝回去。

我越拆膽子越大，有一天居然把爺爺最喜歡的收音機給拆了，卻再也裝不回去了。

面對插上電，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的收音機，我害怕極了。

而奶奶呢，那么惜物的人居然對我說：“沒事，我有辦法?！?/p>

那天，爺爺下班后，奶奶在打掃家具上的灰塵時，“不小心”把收音機摔到了地上。

為此，爺爺罵了她整整一個星期。

奶奶呢，樂顛顛地把徹底壞掉的收音機給了我，看著我放心大膽地拆卸。

04

那個收音機，我擺弄了好幾年，后來，終于把它修好了。

而那時，爺爺已經(jīng)買了電視，根本就不聽收音機了。

可是，奶奶還會像從前那樣，每天早晨準時打開收音機，說她要聽天氣預報。

我知道，聽天氣預報是假，奶奶開心我能把它修好的本事是真。

從那之后，家里有什么東西壞了，奶奶不再求爺爺，而是直接喊我。

看著我把燈修好，給她將壞了的鍋補好，讓她心愛的縫紉機終于不再吱吱作響，奶奶樂得合不攏嘴：“小輝，你這心靈手巧的，將來不管做什么都行?！?/p>

每當此時，爺爺就會潑奶奶的冷水：“一天到晚就會鼓搗些沒用的，以后能有什么大出息？像我大孫子那樣，學習好才是真本事，將來才有前途。”

05

爺爺說的是大伯家的堂哥，一直被爺爺偏愛的長孫。

堂哥也的確招人喜愛，他性格活潑開朗，學習特別好，家里貼滿了各種獎狀。

而我呢，木訥內(nèi)向，成績是中等偏下水平。

我真的盡力了，上課從不溜號，作業(yè)認真完成，但每次的成績就是差強人意。

用爺爺?shù)脑捳f：“你都對不起你奶奶每天五點起床給你做的飯?！?/p>

聽了這話，奶奶生氣地反駁他：“上學就都得考第一嗎？你說這話對不起你這歲數(shù)。老師都說了，小輝是班里最懂事的孩子，下課后同學都出去玩，只有他，先把黑板擦干凈再出去……”

爺爺說：“那怎么的？黑板擦得再好能保送上大學??？你看看我大孫子，再看看他……”

奶奶聽了這話，一把奪過爺爺桌子上的酒杯，摔個稀碎。

“你連人話都不會說，也不配喝我給你燙的酒?！蹦鞘悄棠痰谝淮胃鸂敔敯l(fā)脾氣。

為此，她好幾天沒理爺爺，直到爺爺給我買回一個新書包以示討好，奶奶才原諒了他。

奶奶對我說：“小輝啊，學習不行，咱就跟他們拼人品，文憑那東西，就是你讀了多少年書的證明，但人品，能用一輩子?！?/p>

06

我讀初中時，爸爸回來了。

在溫州做生意賺了點小錢的他，打算回家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

與他一起回來的，還有繼母，以及繼母的女兒。

此時，奶奶養(yǎng)了我十多年，于情于理，我也該回到爸爸身邊了。

爸爸的新房兩室一廳，他和繼母一間，繼母女兒一間。

我爸說：“小輝要是回家，只能打地鋪睡客廳?！?/p>

繼母也跟著附和：“是啊是啊，兩個孩子都大了，睡一屋不太方便吧！”

不等爺爺開口，奶奶率先表了態(tài)：“你們都把心放肚子里，當年是我把小輝抱回家的，只要我還在，這孩子，我不會給任何人?！?/p>

這話，給我爸和繼母吃下了一顆大大的定心丸。

07

可是，他們走后，爺爺奶奶當晚吵了一架。

他們以為我睡著了，其實，兒時被拋棄一次，那天又被拋棄一次的我，只是躺在床上，困意皆無。

他們爭執(zhí)的聲音，清清楚楚地傳到我耳朵里。

爺爺問奶奶逞什么強，60多歲的人了，還帶著一個半拉小子，難不成指望他給你養(yǎng)老送終。

奶奶說：“你的心是鐵打的嗎？親媽音信沒有，親爹不聞不問，咱們再把他往外推，這孩子還有家嗎？”

奶奶還說：“如果你覺得這個家也容不下我們，那我就帶著小輝出去住，只要我一天不死，就得照顧好他?！?/p>

一天之內(nèi)，我親眼目睹了親情里的世態(tài)炎涼。

13歲的我一邊流淚，一邊在心里發(fā)誓：這輩子，一定要拿命對奶奶好。

她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真正愛我的人。

08

從那天起，我開始幫奶奶做家務(wù)。

每天早晨起得比她還早，煮一家人的面條。

晚上放學回來，洗衣服，讓她教我做晚飯。

那時候，奶奶查出脂肪肝，醫(yī)生建議她多走步多運動。

于是，我每天寫完作業(yè)后，就陪著奶奶一起出門遛彎。

我倆越走越遠，幾乎把城市里大大小小的公園都遛遍了。

走著走著，我的個頭開始超過奶奶。

從前是她領(lǐng)著我，后來，就變成我牽著她。

有一次，我們過馬路走到一半時，綠燈馬上要變紅燈，我不假思索地背起奶奶就往前沖，到了馬路對面，把奶奶放下來時，才發(fā)現(xiàn)她哭了。

09

那是奶奶第一次在我面前掉眼淚。

我慌了，問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奶奶擦著眼淚說：“奶奶抱你回家的情景好像就在昨天，轉(zhuǎn)眼，你都能背動奶奶了，這時間真快，奶奶真怕自己這身體看不到你結(jié)婚生子了?！?/p>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意識到，奶奶已經(jīng)不再年輕，知道總有一天，她也會離我而去。

那天，我在奶奶面前沒哭，還笑著安慰她：“你一定會長命百歲，不僅能看著我結(jié)婚，還能看著你重孫子結(jié)婚呢。”

可是，回家后躺在床上，一想到奶奶有一天會離我而去，我怎么都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

當年，爸媽拋棄我，我沒有哭，因為我有奶奶。

那一天，想到終將失去奶奶，我人生中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珍惜”。

10

我上初中時，還發(fā)生了一件事。

鄰居家跟我差不多大的孩子因為經(jīng)常逃學上網(wǎng)吧，多次被爸爸暴打。

奶奶想不通，網(wǎng)吧到底有什么魔力，讓那孩子明明知道會挨揍，還是要去。

而她更擔心的是，要是我也像那個孩子那樣，可咋辦？

于是，奶奶主動出擊，在一個星期天，拿著錢帶我去了網(wǎng)吧。

就連網(wǎng)吧的老板都說：“老太太，沒見過像你這么慣孩子的，還主動帶他來玩?！?/p>

奶奶說：“越是不讓玩，孩子可能就越好奇，所以，得讓我孫子體驗一下，知道這玩意是咋回事，不然，像隔壁孩子那樣，玩到六親不認就完了。”

奶奶的話，成功把我們都逗笑了。

那天，我只玩了不到十分鐘就出去了。

游戲是很好玩，可是，想想坐在門口的奶奶，我坐不住，也玩不進去。

此后，我也曾跟同學在放學時一起相約去網(wǎng)吧，可是，一走到網(wǎng)吧門口，一想起奶奶，再大的癮，也消失了。

11

初中畢業(yè)后，我沒能考上高中，奶奶希望我念職高。

但這時，爺爺?shù)哪X血栓二次發(fā)作，生活已經(jīng)不能自理。

不能自理、語言功能也嚴重受損的爺爺脾氣愈發(fā)暴躁，有好幾次，奶奶給他翻身時，不小心弄疼了他，他抬起還能動的右手就想打奶奶。

從此，我再也不放心讓奶奶單獨照顧爺爺。

我們買不起輪椅，我就用爺爺以前的自行車改裝了一個。

這樣，我每天把爺爺背下樓，然后和奶奶一起，推著輪椅帶他去遛彎，爺爺?shù)男那橐埠昧嗽S多。

我第一次給爺爺接大小便時，爺爺嗚嗚痛哭。

奶奶也在旁邊抹眼淚，她說：“小輝啊，我們拖累你了?！?/p>

我笑著對他們說：“爺、奶，你們在，我還有一個家，你們要是不在，我就成孤兒了。”

沒想到，我這句話，深深刻在了奶奶心里，讓她在風燭殘年之時，依然想為我尋找一處靠山。

12

那些年，我們仨一直靠著爺爺?shù)墓べY度日。

如今，爺爺?shù)耐诵萁鸪顺运幙床?，已所剩無幾，大伯家供堂哥上學，日子也是捉襟見肘，我爸甚至還三天兩頭來奶奶這里化緣。

于是，我在家門口的飯店找了一份刷碗的活。

這樣，不忙的時候，還可以跑回家背爺爺上下樓。

當時我不滿18歲，老板也知道我們家的情況，冒險收留了我。

為了回報人家的好意，每天除了刷碗，我也會順手收拾廚房，鍋具、水槽、家電什么的有些小故障，我也就幫著修修。

每次下班，老板娘都會給我拿一些當天剩下的蔬菜，見到爺爺奶奶，各種夸我，夸他們教育得好。

老板夸一次，爺爺奶奶就落淚一次。

奶奶說：“孩子是好孩子，可惜托生在我們家……”

而我，需要足夠長大后才知道，能夠托生在爺爺奶奶家，又何嘗不是我不幸之中的萬幸呢？

13

三年后，爺爺去世了。

奶奶的身體也每況愈下，各種老年病都找上了門。

此時的我，已經(jīng)在昔日飯店老板的幫助下，自己開了一家小家電維修門市。

有活的時候就維修，沒活的時候就四處去收廢舊家電。

收入雖然不是很高，但維持我和奶奶的生活也算綽綽有余。

奶奶每天早晨都會送我到家門口的公交站，晚上，一定等我回家才肯動筷。

她最開心的事，就是聽我講門市里的事情。

她不懂電路，但懂我的高興與難過，她要讓我知道，她為我驕傲。

那時候，我堅信，只要努力，一定會讓奶奶過上好日子。

后來才懂，至親至愛守在身邊的日子，就是好日子啊。

14

而命運于我，似乎永遠都是給一個好消息，就會伴隨一個壞消息。

2015年7月，當我被某品牌家電售后部破格錄用時，奶奶被確診為肝癌晚期。

只不過，她是一個人去的醫(yī)院，并且選擇向我隱瞞這個消息。

第一天上班，我興高采烈的請奶奶在大飯店吃飯。

我點了她愛吃的拔絲地瓜、尖椒肥腸，還給她要了一份鮑魚撈飯。

我說，奶奶，以后我要給你換新房子，帶你出去旅游。

我還說，奶奶，等我以后有了孩子，必須由你來帶，因為你帶的孩子，一定差不了。

那晚，奶奶哭了又哭，我以為她是喜極而泣。

我以為，來日方長，余生，我都會讓奶奶笑。

15

可是，從確診到離世，奶奶只用了一個月的時間。

我是直到奶奶在家中昏迷，送到醫(yī)院后，才從醫(yī)生那里得知她病情的。

我不記得那些日子，自己是怎么熬過來的。

只記得奶奶在臨終前，做了兩件大事。

一是立遺囑，將她的老房子留給了我。

二是幾經(jīng)周折，幫我找到了失聯(lián)將近三十年的媽媽。

很可惜，我媽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兩個兒女，她不想再跟前塵往事有什么瓜葛。

她說，她從來沒盡到母親的義務(wù)，就算再聯(lián)系也是生疏，索性互不打擾，各自過好各自的日子吧。

而這些事情，都是奶奶趁大伯和我爸替我值班時完成的。

她在盡自己最后的力氣，為我的人生尋找最大可能的依靠。

在她眼里，她走了，我就又重新成了兩歲半時的無依無靠。

16

彌留之際，奶奶已經(jīng)失語。

她艱難地從兜里掏出兩樣東西，顫抖著放在我手里。

一張紙條上寫著我媽的電話號碼。

她讓我爸向我轉(zhuǎn)述她的話：“無論如何，她都是你媽，你求不著她最好，萬一有一天她找到你，你能做的還是要做，就當是給自己的孩子攢福報?！?/p>

另外一只塑料袋里，裝著一元五元十元的錢幣。

那一共500元不到的錢財，是奶奶畢生的積蓄，她全部留給了我。

那是她能為我做的，最后兩件事。

而我，在終于有能力回報她的時候，卻什么都為她做不了了。

17

依照舊禮，我為奶奶守喪三年。

三年后，我成了家，如今，女兒已經(jīng)一歲半了。

每個月，我都會去墓地看望奶奶。

做兩個她生前愛吃的菜，給她講講最近發(fā)生了什么。

那些讓我煩心、想不開的事情，跟奶奶講一講，也就放下了。

她不在了，卻依然治愈著我，提醒我做一個踏實本分不抱怨的男人。

就在前幾天，久不聯(lián)系的我媽打來電話，說她兒子沒出息，一直沒找到工作，知道我當了售后部主管，問能不能幫她兒子引薦一下。

我實話實說：“我就是單位一個沒學歷，沒人脈的普通維修師傅，真的幫不上忙，抱歉?！?/p>

然后，我平靜地掛斷電話，繼續(xù)跟女兒玩騎大馬的游戲。

18

晚上，妻子看我一直睡不著，喃喃地安慰著：“你要是有心事就說出來，這樣會好受些?！?/p>

我笑著看看妻子，看看女兒。

“奶奶一個，頂他們一萬個，所以，我不會做那種越缺什么越去奢望什么的蠢事，這輩子，我只想守護好心里的奶奶，保護好你和女兒，放心吧，其他人，影響不到我?！?/p>

妻子聽后，使勁抱了抱我，說了一句：“你辛苦啦?！?/p>

僅此一句，我淚如雨下。

這時，一歲半的女兒睡眼惺忪的撲過來，不明就里地拿小手幫我擦眼淚。

那一刻，我在心里對奶奶說：“奶奶，她們母女倆可是你派來守護我的天使？”

奶奶，真的好想你，不開心的時候想，開心的時候，更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