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凡發(fā)表于大河文學(xué)的作品，將自動同步發(fā)布于騰訊新聞、騰訊快報、鳳凰新聞、網(wǎng)易新聞、360圖書館、一點資訊等六大媒體平臺，被多渠道傳播。閱讀量較高的文章還將發(fā)布于人氣火爆的今日頭條、百家號、搜狐新聞、簡書等大河文學(xué)融媒體矩陣平臺。歡迎各位作者登錄大河文學(xué)網(wǎng)（www.dahewenue.cn）注冊駐站作者。需轉(zhuǎn)載原創(chuàng)文章的可申請授權(quán)（編輯微信：dahewenxue2017）。大河文學(xué)投稿郵箱：dahewenxue@126.com
陰歷九月廿四下午，小舅打來電話，說：你二舅歿了，你一會兒來見一面吧。我正絞盡腦汁寫一份工作報告。夕陽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在桌上、電腦上、鍵盤上鋪上一道道的斜線。窗戶關(guān)不嚴，這些淡紅色的斜線，被似有似無的風(fēng)，吹得晃晃悠悠，像夢境，像不確定的人生。對，他是我的二舅，我媽的第二個弟弟，也是我媽三個弟弟中，脾氣最好，長相最富態(tài)的那個。時光倒流五十年，他還是個英俊的青年，身材勻稱、體質(zhì)健碩、腦瓜聰明，寫得一手好字，算得一筆好賬。他以全縣第一名的成績，被空軍部隊選中，似乎前程一片錦繡。可是，我姥姥哭了。我姥爺去世早，我姥姥她老人家經(jīng)歷過饑荒、戰(zhàn)亂，曾經(jīng)顛沛流離，背井離鄉(xiāng)，吃盡苦頭。她認為，別處充滿危險，子女們待在她身邊最安全。譬如我大舅，解放前我姥爺帶著全家逃荒到甘肅平?jīng)龅臅r候，大舅考上了平?jīng)鰩煼叮厴I(yè)后被分配到當?shù)厝€工廠的學(xué)校當老師。解放后，我姥爺全家回歸故里，大舅吃不了西北的苦，當了逃兵，回到家鄉(xiāng)再也不肯出去。我姥姥心疼兒子，一心護著他，大舅白白讀了師范，當了一輩子農(nóng)民，早早病逝。我姥姥舍不得二舅去參軍，哭得可憐。組織上做了許多工作，她勉強答應(yīng)。但是親眼看到兒子穿上軍裝后，她老人家又反悔了。于是，二舅留下來當農(nóng)民。我不知道那時候的他，對姥姥的做法，是順從還是無奈，或者反抗過。一切都不得而知，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我也是在親戚們聊天時，聽得的一言半語。后來，二舅娶了二妗，生下兩個可愛的兒子，就這樣老婆孩子熱炕頭，吃飽穿暖過一生，像那個年代千千萬萬個農(nóng)民一樣，也是圓滿。但不幸，生下小兒子后，二妗患了骨癌，疼痛難忍，受盡病痛折磨。二舅拉著板車到處給她治病，但終究還是沒能留住性命，在大兒子五歲、小兒子兩歲那年，二妗帶著萬般不舍撒手塵寰。我當時只有三歲?？凑掌∈莻€清秀的女子，我與她肯定會有交集，她也一定是抱過我的，但對于智力發(fā)育遲緩的我來說，小學(xué)時的人和事尚且記不得，遑論三歲——唉，我對她沒有任何記憶。一個大老爺們，帶著兩個兒子，日子過成啥樣，可想而知。小時候常聽我媽說我姐：去你舅家住幾天，給你二舅拆洗拆洗。冬天要拆洗棉衣，夏天要拆洗棉被，平時要換洗衣服......那些年，我媽和我姐，幾乎包攬了二舅家所有縫縫補補洗洗涮涮，可是他的日子依然是恓惶。大概四十歲左右，有人給他介紹了一個不會生育的女人。新二妗身材高挑，白白凈凈的鴨蛋臉，說話輕輕柔柔，我很喜歡她，二妗叫得脆生生。但新二妗也是身體不好，大夏天不能用涼水，一年四季戴著個帽子——摘不掉，摘掉就會頭疼。二舅一臉佛像，脾氣溫和，對新二妗自然是呵護備至，能自己干的活，絕不讓她動手。我當時十來歲，很替二舅高興，特別喜歡看漂亮的新二妗。二舅的大兒子——我表哥，從小性格穩(wěn)重，話不多，還好相處；二舅的小兒子——我表弟，性格正好與他哥相反，是個惹事精，此時正是頑劣的年紀，常常把家里攪和得雞犬不寧。也就是一兩年的工夫，新二妗就過不下去，離開了。我當時懵懵懂懂，好長時間不見她，心里很想念，但大人們諱莫如深，咱也不敢說，咱也不敢問。自此，二舅再也沒有說過媳婦。就那么一天又一天，艱難地拉扯大兩個兒子。再后來，表哥娶了媳婦，表嫂高高瘦瘦，踏實能干，給這個死氣沉沉的家?guī)砹松鷻C和活力，家中面貌煥然一新，二舅臉上有了笑容。再后來，表嫂生下一雙兒女，二舅含飴弄孫，盡享天倫之樂。按說孩子都大了，二舅苦盡甘來，終于可以松了一口氣?？墒莿e忘了還有個不省心的表弟，那么些年沒少惹是生非，并且至今沒有成家。我能想象一個父親的心情，說二舅不操心，不發(fā)愁，不難過，不管他......都是假的，這其中的苦悶、痛心、焦慮、煎熬，凡為人父母者，都不難懂得。這期間，大概2005年，表哥出了一場車禍。很嚴重，嚴重到什么程度，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說不清楚，翻開當年的日記，有過一段這樣的記錄：“大我兩歲的表哥出車禍躺在醫(yī)院的急救室。經(jīng)過搶救，終于撿回了一條命，但能否恢復(fù)正常仍是個未知數(shù)。人生有太多不可預(yù)測的事情發(fā)生。表哥五歲喪母，老實寡言，他和表弟由二舅獨自帶大，其中的種種磨難自不必說，歷盡艱辛，好不容易娶妻生子，清貧但溫暖的生活剛剛持續(xù)了幾年啊，竟又遭此厄運。上蒼有時候待人其實是很不公平的。當傷痕累累的表哥從昏迷中醒來，稍有知覺時，二舅和表嫂憔悴粗糲的臉上有了一絲笑意，宛如貧瘠的荒漠中開出的一朵鮮艷小花，在我看來，是那樣的脆弱，然而代表了希望，又是那樣的奪目。”表哥后來恢復(fù)得很好，除了臉上留下淡淡的疤痕，其他一切正常，正常工作，正常生活。往事如煙，于我，只留下簡單的一段文字，深藏到歲月的塵埃里；可是于二舅，那曾是怎樣恐怖的噩夢，他又一次經(jīng)受了怎樣的痛苦煎熬......他這一生啊，對于生活的虐待，命運的折磨，從來都只能默默承受和吞咽。表哥的一雙兒女逐漸長大，乖巧可愛，給二舅帶來多少歡樂和慰藉。村子整體搬遷后，沒有了土地，住到了安置樓里，表嫂開始賣“不翻”，二舅給她打下手。每天凌晨五點，兩人準時出現(xiàn)在菜市場門口，早上批發(fā)蔬菜的，上早班的，下夜班的，食客絡(luò)繹不絕，生意好得不得了。春夏秋冬，寒來暑往，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二舅和表嫂披星戴月，一干就是好些年，一直到二舅病倒。山一樣的父親，倒下了。表哥表嫂不愿接受這樣的事實，他們帶他去省城做手術(shù)，無微不至地照顧他，然而，全沒有用。我的二舅，他們的父親，在他摯愛的孫女婚禮后不到一個月時間，終究離去。我趕到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二舅還放在臥室的床上，身上蒙著被子。表嫂掀開被子給我看，那張飽受病痛折磨的臉，瘦骨嶙峋，毫無血色，跟我媽走的時候一模一樣。表嫂痛哭失聲。我見過她陪他說說笑笑，我見過她給他端茶倒水；我見過她給他捶背按摩；我見過她細心地把面條打成糊糊喂他吃......我也見過他身穿唐裝，容光煥發(fā)，與她夫妻合影；我更知道，從她踏進這個家門起，他一直都是衣衫整潔，神清氣爽......感謝她，這樣照顧我的親人，雖然他們早已親如父女，彼此的情感已遠超我與他的血脈親情——但起碼，這讓我在此時此刻，他的人生落幕之際，想起他這一生，內(nèi)心有些許慰藉和溫暖。出于家族原因，我從小親情淡漠，與各種叔伯姑姑從未有過親近，大舅去世早，二舅和小舅給予的愛，是我所有親戚中，回憶起來僅有的溫情。小時候，他們兩家住在一個院子，我寒暑假最愛去他們家住，兩家做好飯，都會叫我去吃，想吃誰家吃誰家，不用干活，又不會被訓(xùn)斥，還有表哥表弟表妹們一起玩，還有小舅的蘋果園......這些美好的記憶，常常令我成年后還無限向往。我媽大二舅十一歲，大小舅二十歲，長姐如母，臨終前的那些日子，她特別愛嘮叨娘家舊事。提起小舅，她一臉慈愛地笑：你小舅，年輕時大隊讓當民辦教師，睡懶覺，起不來床，現(xiàn)在天天起那么早批菜，不是也起來了？提起二舅，我媽笑容頓失，有淚盈眶：唉，你二舅，妻命不好。接著又說：好在兒媳婦不錯，真好。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