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於罪惡感的種種,真是練《莊子》的時候,極之難搞的一個主題。因?yàn)?,我不能說「罪惡感百分之一百都是我執(zhí)」:好比說,一個人,有時候,他覺得自己傷害到了他人,那個後侮時的自責(zé)和羞愧,的的確確是良心發(fā)現(xiàn)。而在家常之中,當(dāng)一個人欺騙人、隱瞞真相的時候,自己會有一種很不舒服的感覺,有時候,我們也覺得那是一種「罪惡感」,但這種罪惡感,卻是來自「天然的同理心」;因?yàn)?,人在欺瞞的時候,身體裡面是糾結(jié)的、恐懼的、不愉悅的,所以這種種身體感上的不舒服,傳達(dá)到意識心的時候,也有機(jī)會被解釋成「罪惡感」。而這一種罪惡感,卻是健康的,不然就不是人了。 但是,在《莊子》第四篇〈人間世〉篇的重要「中階」訓(xùn)練「支離其德」,它具體的練法,卻真的就是「硬得做到不要受罪惡感支配」這一件事。 而這一個練法,如果練得好的話,效能往往是大到叫人喜出望外的。所以,在我而言,又不得不給它推薦一下。 它的效能,從正面講,最容易顯出力道的,就是在「家人之間」。不曉得祖國有沒有這種現(xiàn)象?在我們臺灣,人與人之間,爭相扮演施恩者和受害者來彼此踩住對方的罪惡感勒索,是很普通的事。比如說,「爸爸媽媽對你那麼好、那麼愛,你怎麼可以不聽我們的話、讓我們傷心呢?」這種話,我們是常常會說的。 而這麼一種和家人之間的情感糾結(jié),在我的《莊子》課堂,同學(xué)若肯練「支離其德」,效果通常是最快的。 訓(xùn)練的方法,就是「先找出:什麼事情會讓自己對家人有罪惡感,那件事情,如果果真是我們比較喜歡的,那就不妨多做」。好比說,如果我不是那麼想常常去看父母,但不去看他們,又會起罪惡感;那麼,就不要那麼常去看他們。如果不給父母錢我會有罪惡感,但父母又比我有錢,不給也傷不到他們的生活,那就不要給。如果他們來討,就回一句:「等我比你們有錢了,再給。」總之,一般人覺得是「不孝」的事情,就不妨多做。 而這麼做了之後,一開始的兩三個月,你會經(jīng)驗(yàn)到:父母的不滿情緒愈來愈多,很會追著你講一些譴責(zé)的話來給你製造罪惡感。但拖過這一段適應(yīng)期,之後,他們漸漸就會發(fā)現(xiàn)一個蠻難堪的真相:「這孩子,他的生活中比較沒有我們之後,怎麼好像……過得比較快樂了?」於是他們那種自認(rèn)為的「我生你養(yǎng)你,恩重如山!」的那種狂傲的自戀,就會稍稍被挫敗到,了解到他們對孩子而言的存在意義,時到今日,其實(shí)已頗為眨值,不值幾文錢,從利潤變成負(fù)債了。於是他們就比較不敢再那樣自信滿滿地囂張跋扈了。 然後,他們的垂死掙扎,就會轉(zhuǎn)成不斷地自怨自艾,不停地跟人說他們有多命苦、孩子如何地「不孝」。但,這個階段,修練「支離其德」的重點(diǎn),就要「放下面子」,不管他們把你講到多難聽,都不要去救自己的面子,隨他們?nèi)еr。於是,他們就又會漸漸發(fā)現(xiàn)一件事:他們的痛苦,居然什麼也勒索不到?。沾窆Γ豪账鞯玫綎|西的情緒會茁壯,勒索不到東西的情緒會萎縮)——而不得不承認(rèn)一個結(jié)論「原來,我生氣的結(jié)果,就是氣死我自己;我痛苦的結(jié)果,就是痛死我自己?!埂@是人類「轉(zhuǎn)化」的時候非常必須的要素:把他和他的我執(zhí)關(guān)在同一個密封的鍋?zhàn)友e,讓他被自己的我執(zhí)煎煮。這樣人才會醒悟。 很多不會《莊子》心法的人,對待父母的招術(shù),真的是蠻無力的,大約就是對父母勸之又勸、唸之又唸,然後挫敗於「跟本無法改變他」;而儒家只出了一個「幾諫」的餿主意:叫人被父母氣死也不可以動兇殺心。但,說一句實(shí)在話,大部分的情況,父母是「教不得」的,因?yàn)樗麄兊哪莻€英文說的「teachablemoment」,「可以教的時機(jī)」,一般而言,是千載難遇的。但是,當(dāng)一個人被自己的我執(zhí)搞到人體自燃,燒到受不了的時候,這個狀況,本身就是一個「teachablemoment」,他好像一個喝到濃硫酸的人,無論如何也不想再多喝一滴了。於是,什麼訓(xùn)話都不必講,他自己就會改了。 經(jīng)過這樣的「修理」的父母,通常,他之後的人生,你會很明顯地發(fā)現(xiàn):他的笑容變多了;對他一點(diǎn)點(diǎn)好,他就很滿足、很欣慰。他會擔(dān)心、想不開的事情變少了。他開始學(xué)會自己找樂子,不再動不動就伸手叫別人來愛他了。他成為自己生活的國王,不再是子女人生中的乞丐、吸血鬼。 而這,也是《莊子》所認(rèn)為的,為人子女者所能給的最大的孝道=讓父母放下我執(zhí)。 其實(shí),很多子女都會嫌「我的父母很想不開、很頑固」,但我這幾年一路看過來,都覺得:是你自己先不能放過你的父母,所以你的父母也被你綁住,什麼也放不下了。 當(dāng)然,這些話在祖國,說不定都是多講了。因?yàn)檫@種極端的狀況,即使在臺灣,也不是家家戶戶都這樣的。但是,如果親人之間真的糾纒到這種程度,你不出《莊子》第四篇的這個絕招,還真是頂不住這種狀況吧。 當(dāng)然啦,《莊子》認(rèn)為的這種「大孝」,看在一般人的眼中,大概會被稱作「不孝」吧? 不過,對於這種事情,莊子本人倒是有這麼一個說法,叫作「北不見冥山」一這個故事說原文的話不好說,因?yàn)閼?zhàn)國時代的地理位置,今曰來看是一團(tuán)迷霧——我換一個今天的講法,就是:有人質(zhì)疑莊子教人「不必敬愛父母」,是不孝。莊子就回他:我認(rèn)同的「孝」,是「讓父母不再執(zhí)著」,如果難度比喻成車程,那是從北京中央開到六環(huán)那麼遠(yuǎn),你說的什麼「敬父母」在一環(huán),「愛父母」在二環(huán),而我一口氣衝到六環(huán)了,你不要來跟我吼:「我怎麼看不見王府井的點(diǎn)心店?我要買的麻花呢?到底開到王府井了沒?」我不是沒能力開到,我是早開過頭了。 雖然這個「莊子的孝道」,看起來很詭異,但效果,通常是很不錯的「雙臝」結(jié)局。 而這件事情,也可以換一個角度來看,就是,耶穌基督一生教人的重點(diǎn),是:希望人類能回復(fù)「天然的同理心」??墒?,在道家的邏輯,卻會有這樣的意見:你直接教人回復(fù)天然的同理心,人類是做不到的,因?yàn)槿硕急会崽熘萍s的「人工罪惡感」箍住了,心已動彈不得。但是,如果我們能想到個方法,直接打破那個「人工的罪惡感」,天然的同理心反而就可以大幅回復(fù)了。而道家發(fā)明的那個「打破人工罪惡感」的方法,就是《莊子》第四篇的「支離其德」。 這件事情,耶穌基督很可能是也有想到,只是他那個時代的聽眾,沒有那個智能的基礎(chǔ)去聽懂他說的話,於是就變成現(xiàn)今《聖經(jīng)》裡的爭議性條文:「不要以為我是帶和平到世上來的;我並沒有帶來和平,而是帶來刀劍。我來,是要使兒子反對他的父親,女兒反對她的母親,媳婦反對她的婆婆。人的仇敵就是自己家裏的人?!?/span> 但是,這種《聖經(jīng)》中的爭議性條文,如果以道家的基盤去理解,會覺得這話是說得通的,邏輯上並沒有問題。因?yàn)椋謴?fù)天然同理心的方法,最有效的,的確就是直接去挑戰(zhàn)「人工的罪惡感」,但你在一群「早已浸透在人工罪惡感之中」的人際網(wǎng)絡(luò)裡面修練這個,少不得是會大受所以說,雖然,我們的目標(biāo),是得到「全真全見」之心,但,必須先跨越掉的第一個考驗(yàn),卻是「支離其德」,也就是消化掉那顆叫作「是非心」的果子。這個功法,耶穌一講就被釘死;佛陀不曉得講了沒,反正是被湮沒在太過大量的經(jīng)卷之中了,也不知道那些經(jīng)是後代的誰寫的。 而講得清楚的,目前的文獻(xiàn)中,好像就只剩一個莊子了;老子是「不講清楚」,一副就隨你自生自滅的態(tài)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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