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鶴樓往事 文/丁為民 作為射線,是該有一個明確固定的端點,但這發(fā)出光亮的線卻沒有端點,也找不出一個明確的起點。從一片墨染的虛空里,一團孤獨的人造光芒誕生了。駛過曲線,它的運動軌跡清晰可辨。兩根射線頂端,輝煌的人造光芒像脫離真空的太陽呼嘯而至,乘著它的鐵龍戰(zhàn)車。蒸汽,內(nèi)燃,還是電力機車?紛繁閃爍的窗口燈柵,疊印出“東風”、“和諧”、“復(fù)興”等字樣。在潛意識到達意識層面的窗口,魏川豐已經(jīng)分不清了。當他睜開眼睛,從阜陽寶龍廣場溫德姆至尊豪庭大酒店十二樓的客房窗口望出去,還只能看到周圍林立的高層住宅樓頂不停閃爍的紅色燈光。昨晚沒有睡好,今天卻起個大早,就像二十六年前的那個夜晚。 火車站月臺柱子上徹夜長明的燈光,越過工區(qū)后院圍墻,以及班長值班室后窗,投射在黑黝黝的屋頂上方。后窗缺損一塊玻璃。工區(qū)圍墻外,是村子里的大塊農(nóng)田,秋作物繁茂生長,八月的夜晚,盡管熄了燈,長了翅膀的蟲子還是成群結(jié)隊撲進來。仔細觀察,蚊子的數(shù)目并不多,更多是那種通體翠綠、方頭方腦、米粒般大小的家伙,只要屋子里有燈亮,就會不管不顧,從圍墻外的稻田起飛,越過工區(qū)院子的矮墻,穿過破損的窗欞,匯聚在懸吊屋頂?shù)陌谉霟糁車?,以令人眼花繚亂的飛行模式,贊美歌頌這人造光明的偉大和神秘。那頂老舊蚊帳,也沒啥用場,不小心碰到了,會飄下一綹浮灰來,所以他壓根兒也沒打算使用。下午,秦工長囑咐他:“把你安排李長河那屋,都是年輕人,有文化,能說到一塊兒去。不過他這幾天休班了,明天才能回,等他回來,給你配把鑰匙才能搬進去,今兒晚上,你就先在班長值班室那小屋湊合一下,他離家近,雖說有個床,天天都不擱這睡。”二十六年后,當他作為施工單位的主要代表,前來參加阜陽高鐵西站的正式開通儀式時,卻發(fā)現(xiàn)這座城市的變化太大,都有點讓人認不出了。這天的日程很空,他決定回到二十六年前曾經(jīng)待過的秦鶴樓工區(qū)去看看。他沒有安排任何人隨同,一個人單獨駕車,行駛在城南新區(qū)一條條干凈整潔、平展筆直的林蔭道上,能夠感覺到城市的發(fā)展活力不斷提升,處處可見熱火朝天的建設(shè)場面,一處處高樓林立的施工場地,一座座現(xiàn)代化的住宅小區(qū)和商業(yè)網(wǎng)點不斷涌現(xiàn),這座城市業(yè)已進入歷史上發(fā)展最好、最快的時期,正日新月異發(fā)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下了高速,按照李長河發(fā)來的手機地圖定位指引,不到十點鐘他就來到秦鶴樓工區(qū)。剛邁進工區(qū)大門,爽朗的笑聲迎面飄來,李長河那長期風吹日曬,有如鑄鐵般烏黑的臉龐,掛著曾經(jīng)熟悉的笑容。只見他身穿一件黃色的防護棉襖,外面還套一件橙黃色的防護馬甲,宛如一團亮麗的火焰飄揚在冬日里。“這個星期休不了,沒辦法,要到線路上重點檢查?!崩铋L河解釋,“要不是加班,我也該回家了,都快一個月沒休息了?!?/span>“養(yǎng)路工哪有不忙的時候?”李長河邊走邊說,帶他到自己的宿舍,“每天要進行線路巡查,維修保養(yǎng),無論寒冬還是酷暑,這就是養(yǎng)路工的生活?!?/span>那是一間整潔明亮的房間。單人床靠墻擺放,被子疊得整齊,纖塵不染。床頭里側(cè),一個儲物柜,一架簡易衣櫥,儲物柜頂端,擺著一張醒目的放大全家福,照片上,他和妻子、女兒一家三口,臉上洋溢著掩飾不住的幸福微笑,下邊用黑體字打印出一句安全寄語:遵章守紀是家庭幸福生活的基本保證。“你家孩子也該大了,幾年級了?”他端詳著照片上的人物,問道。“你家是閨女,經(jīng)濟上應(yīng)該不會有太大壓力。”李長河抄起桌面上的遙控器:“看看電視吧?!?/span>只見墻面上一架壁掛式液晶電視機屏幕亮了起來,隨之傳來中央臺新聞頻道女播音員那字正腔圓的播報聲音。“勞保茶,湊合著喝?!遍L河拿出一個紙杯,放點茶葉,拎起桌子下面的暖水瓶,倒了一杯開水遞到他面前。魏川豐雙手接過,凝視著飄在水面的幾片深綠:“你在工長崗位上也好幾年了吧?”“都十一年了。秦工長去世那年,學觀調(diào)領(lǐng)工區(qū),我才提的工長。”然后長出一口氣,自嘲道,“沒文憑,提拔也沒指望,看來要混到退休啦!人嘛,就是這檔子事兒,來了,走了,一個輪回,又一個輪回。按說,秦工長還是你的恩人呢,當初對咱倆都不錯,這些年,也不見你回來看看?!?/span>剛離開秦鶴樓那幾年,魏川豐經(jīng)常電話聯(lián)系一下工區(qū)里的人,后來就慢慢淡了,工作上的事務(wù)日益繁雜,一門心思撲到高鐵線路鋪架、站場改建等具體項目中去,確實也很少關(guān)注秦鶴樓這個四等小站的日常變化。算起來,秦工長是在度過十年的退休時光,才撒手人寰的,六十五歲的人了,長期艱苦的養(yǎng)路生涯,還是給他的身體過早埋下了諸多疾病隱患。“秦學觀提了車間主任,那秦學永呢?”魏川豐復(fù)又開口問道。“你是說老二嗎,頭幾年混得不錯,還開過自己的建筑公司,后來聽說不行了,弄了一家超市,搞點批發(fā)生意干干。不過他家還是挺富裕的,排場也大,出來進去開著豪車?!?/span>“那挺好,當初在養(yǎng)路上就不安心,成天和他爹對著干?!蔽捍ㄘS會心一笑。“你讓他老老實實工作,還真不是那塊料,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不是曠工就事假。后來吃過不少苦,也栽過跟頭,終于還是闖出來了。”“是啊,人各有志。那個時候正趕上改革開放初期,看到社會上那些撈錢的個體戶,能不動心嗎?”“工資收入低,體力勞動繁重,安全風險高,我有好幾次都想離開養(yǎng)路工的崗位呢?!崩铋L河看了眼石英掛鐘,“不好意思,我還要到線路上去,那邊正忙著。你就在我床上先休息一會兒,條件差,別嫌棄呵?!?/span>“還是給你添麻煩了。去吧,別管我了,我就安靜呆一會兒?!蔽捍ㄘS回道。李長河走后,魏川豐再次端詳這間屋子,確實收拾得有條有理,干凈整潔。想起二十六年前的他,不禁會心一笑。雖然人的模樣變老了,脾氣倒還是那樣。他脫掉外套,歪在床上,接近半天的奔波,倒也確實有些累了。手機再次震動起來。他瞟一眼,果然還是她,沒好氣地按下接聽鍵:“喂,啥事?”“魏局長啊,”傳來一聲柔婉的稱呼,接著是一連串的笑聲,“中午安排在賓館三樓的宴會廳,您那邊能忙好不?要不要給您預(yù)留座位?”“上午回不去,不要再打給我了!”沒等對方有啥回應(yīng),他立刻掛斷電話。日程安排顯然不是她的分內(nèi)事,他都提前和辦公室小季說好了,但什么也阻止不了一個女人刻意的獻殷勤。躺在床上,他盡量排空頭腦里的思緒,緩緩呼出一口胸中的悶氣……“回來啦?”“是啊,提前結(jié)束了,惦記著魏局您呢。”李長河脫下棉質(zhì)襯衫外面的防護馬甲,掛在靠近門后一側(cè)的方便鉤上?,F(xiàn)在的防護馬甲都帶有幾道反光條,便于夜間識別,但二十六年前,只是一件質(zhì)地粗糙的橙黃色化纖織品,自帶小包可以揉成一團裝進去,便于掛在自行車把上面,左胸前還有一個裝有拉鏈的小口袋。記得那時,秦工長值班室的木板床上,總是散落著幾個團成球狀或松散開來的防護馬甲,也分不清是哪個職工開會學習時落下的,點過名分配工作以后,這些馬甲就會消失不見。李長河笑起來:“你這人呀,還是那付文人的脾氣改不了,饒了這么一大圈,不就想打聽秦雪的消息嗎?也別害羞啦,這么大歲數(shù)了,忘不了當年情,屬于正常。想當年,你們倆那叫一個你情我愿,天長地久,干柴烈火的勁頭。別瞪我!文化水平低,用的詞語不合適,還請多包涵,嘿嘿。”魏川豐有些后悔在他面前提到秦雪,怕引起他養(yǎng)路工性格里根深蒂固的粗鄙習氣。時隔多年,他還是不能接受其他人針對他和秦雪的關(guān)系肆無忌憚地聯(lián)想和猜測。李長河一本正經(jīng)道:“人家還真是有出息,從哈爾濱鐵路學校畢業(yè),混得也不錯,頭幾年就聽說到路局調(diào)度所去了?!?/span>當初秦工長力主讓她考取鐵路院校,憑她的聰明才智,無論進入鐵路哪一行當,成績都不會差的。 “吃飯還要等一會兒,要不,現(xiàn)在我們?nèi)タ纯辞毓らL吧?”李長河提議。“走,去看看?!蔽捍ㄘS站起來,相跟著一前一后走出房間。出工區(qū)大門,向右沿一條狹窄彎曲的水泥路,是一片老舊的車站家屬區(qū),幾棟平房旁邊,有職工及家屬們開墾成片的小菜園,種類各異的菜蔬周圍,用秸稈斜插成菱形的簡易籬笆,興許屬于不同的人家。再往前走,就是一條彎曲著通向鐵路的小道了。路面崎嶇不平,埋設(shè)的塊石不同程度突出地面,被踩磨得圓滑而失去棱角。通過下穿的涵洞,沿洞壁一側(cè),一直有水滴滲流下來。涵洞那端路面升高,道路轉(zhuǎn)彎,兩側(cè)有高高的白楊樹,樹齡應(yīng)該都在十年以上了。“是他自己選的?!崩铋L河悶聲回答,只管向前邁著步子??此χ钡谋秤埃瑑?nèi)心也一定充滿了對過往的回憶。走了大約一公里多,穿越一塊麥田,來到鐵路橋邊。李長河拿出事先準備好的鑰匙,打開柵欄門,沿著護錐旁邊的水泥石階上了橋。橋很小,五十米不到的樣子,“沒有安排防護員跟著,還是有點違章了!”李長河說,帶頭從那一面的石階下來,站在小河邊。淺藍色的河水,明媚地閃爍著接近正午的陽光,兩邊的岸坡,滿滿生長著各種雜草和小樹苗。枯黃的草叢間,還隱約遺留下一些祭奠后殘余的紙錢。沿著岸邊的小徑,走出百多米,幾株松樹旁,一個鼓起的土包出現(xiàn)在視線。那幾株松樹,似乎形成一道綠色的拱門,而在遠方的一片郁郁蒼蒼之中,展示出生命的蒼茫與神圣。秦工長的墳包,被連綿不絕的枯草包圍,盡管時光無常,斯人已往,卻仿佛仍在這自然的天地里,生生不息。魏川豐站立墳邊,低下頭去,回想二十六年前的場景,禁不住熱淚盈眶。那個清晨,他不清楚自己是被什么給喚醒的,是那些綠色小蟲叮咬抓爬造成的瘙癢呢,還是巡道包扔到地下的嘩啷一響。當他透過值班室的前窗,看到巡道工王慶成拎著巡道包,正走進剛打開不久的房門。“哦,哦,不不……不好意思,吵,吵……醒你了,時間還……還……你接,接……接著睡!”王慶成憋紅了臉,擠出滿臉笑意,為了表達對這位新來大學生的歉意,這幾句話可是費了他不少的力氣。魏川豐深感不安:“沒什么,我已經(jīng)睡醒了?!彼氐酱策叄焓肿テ鸷鷣y堆放在椅子上的衣物。在學校里他就養(yǎng)成每天晨跑的習慣。這一大早起,院子里沒啥人,他踏上工區(qū)東門的臺階,沿著站臺整齊鋪設(shè)的方磚地面,走過車站的信號樓、候車室,來到站北端,看到空空蕩蕩的貨物站臺,在物專線和一道的到發(fā)線之間,是一片十幾米寬的空地,中間有一些雜草,還有幾棵散落生長的高粱和玉米的苗株,有幾汪前幾天下雨時存留下來的積水,地面像灑滿煤灰一樣的烏黑結(jié)實。整個車站都很安靜,沒有列車通過,也沒有旅客進出。那時的秦鶴樓站,一天只停靠兩對慢車,上午十點多、十一點多一趟,晚上四點多、七點多一趟,上下車的旅客最多十幾人,倒成了一些家住外地鐵路職工的主要交通工具。車站有兩個站臺,四道外側(cè),還有一條延伸出去的鐵軌,那是被稱作避難線的長期閑置不用的軌道,幾百米長的線路末端,是一座漿砌片石護體的土擋,上面豎立著一面長方形紅色停車牌,年深日久顏色都有些黯淡了。銹跡斑斑的鐵軌上面,停放著一節(jié)不知何年何月棄置不用的客車廂體,整節(jié)車廂損毀不堪,除去頂棚和轉(zhuǎn)向架,玻璃及板材都已被拆卸一空,只剩一付骨架了。殘破的車體、鐵軌和土擋,路基下方的樹林以及明鏡般的圓形水塘,在遠處晨霧繚繞的青黛色村莊和田野背景下,有一種后現(xiàn)代主義的風格。微風一陣陣從田野吹過,清爽中夾帶著莊稼的幽香。隨著一陣清脆的笑聲,有女孩子的話音從土擋那一面?zhèn)鬟^來:“站住,多多,把我的鞋還給我?。 ?/span>魏川豐看到,從土擋后面跑過來一只灰不拉幾的小動物,嘴里叼著一只女式?jīng)鲂?,看到他了就搖著尾巴停下來。隨著追過來的女孩著一襲粉底帶藍色碎花的連衣裙,一只腳上穿著涼鞋,光著另一只腳,注意力全在小狗身上。只見她伸出腳去按小狗的脖子,小狗歪過頭來,丟下口中銜的鞋子,去撲咬她伸過來的那只腳。女孩咯咯笑著,忽一抬頭,看到了附近站著的魏川豐,隨即臉色一凜,變得嚴肅起來。他看那女孩純凈的臉色,戒備的神情,仿佛他看了不該看的什么,感到手足無措,一張臉無端紅了起來。女孩把右腳踏進鞋子,瀟灑地一轉(zhuǎn)身:“走啦,多多!”接著就轉(zhuǎn)到土擋那一面去了。接下來,他看到兩個女孩背著書包,沿土擋外側(cè)那條穿越涵洞的土路,向東邊走去。已經(jīng)走出一段路,那個穿碎花連衣裙、扎馬尾辮的女生還偷偷回頭望幾眼,伏在女伴耳邊,不知講了什么悄悄話,兩個人開心地笑起來。第一天上班,秦工長點名時把他給職工們作了介紹,特別強調(diào)說,他是上海鐵道學院畢業(yè)的高才生,是有知識的高級人才,說得他都有些不好意思起來。點名快結(jié)束時李長河才回來。秦工長讓他把宿舍門鑰匙交出,不再給魏川豐安排線路上的活,叫他第一天先去配把鑰匙,整理好自己的床鋪和個人物品。李長河把他對面床板上的一只木板箱、一卷竹席子、兩雙布鞋和一雙皮涼鞋拿下來,指給他說那就是他的床鋪,還特別叮囑不要動他放在窗下的一卷舊報紙,然后套上黃馬甲就出去了。魏川豐有一種感覺,好像他不太喜歡屋子里多出一個人似的,而他自己的物品,尤其床鋪上面,被褥枕頭收拾得整整齊齊,一絲不亂,大概他習慣于長期一個人住單間的生活。其實沒有多少東西要整理,魏川豐很快安置好床鋪,把一個紅黑格子的旅行衣箱塞進床下,臉盆和水瓶、茶缸暫時找不到合適的地方,堆在床頭一角。然后想了想,又找來兩根短木條,塞在箱子底下。坐在自己床邊,安靜地呆了一刻鐘不到,秦工長就來了。他穿著寬大的工作服,往宿舍門口一站,屋內(nèi)頓時一暗。“咋樣了,這房間環(huán)境還滿意吧?”秦工長嗓門大,房間里嗡嗡回蕩著他話語的尾音。魏川豐連忙站起來,回個笑臉,表示贊同工長對自己的安排。“要是缺啥東西就到街上去買,這離集鎮(zhèn)不遠,錢要是不夠就從我這拿。你分到我們工區(qū)來了,以后就是咱自己人,有啥要求都可以提出來,沒必要見外?!?/span>魏川豐連忙表示:“我不缺什么,就希望能夠盡快融入工區(qū)的日常工作和生活。”“這樣吧,你是咱工區(qū)文化程度最高的年輕人,就先熟悉下內(nèi)業(yè)臺賬管理,幫我做做考勤日計劃吧?!鼻毓らL說著,扭頭就往工區(qū)辦公室走。魏川豐揣摩他的意思,是要給他安排任務(wù)呢,就自覺地隨他來到那里。秦工長從墻上取下考勤薄,指著上面的人名向他介紹工區(qū)里的人員基本情況,然后又從桌子抽屜拿出一摞紙來,是段里下發(fā)的各類通知、文件,一個長方形的月、日計劃本子,推到他面前,讓他試著寫寫這些工區(qū)里的日常記錄內(nèi)容。 李長河是一個大大咧咧、比較重情義的小伙子,也有點文化底子,后來兩人漸漸熟悉了。魏川豐沒來之前,他還算是工區(qū)的筆桿子,上線路的時候并不多,經(jīng)常幫工長寫寫畫畫,做做工區(qū)的考勤臺賬啥的。魏川豐來了,秦工長就想利用一下這個文化水平更高的,有意讓他先熟悉下工區(qū)里的記錄臺賬內(nèi)容。剛開始李長河還有些不自在,但秦工長有意讓他多上線路帶班干活,向班長的職位進行培養(yǎng),慢慢也就習慣了,后來倆人的關(guān)系還越來越好。第一次去工區(qū)食堂,還是秦工長催的他:“快去打飯吧,今天食堂有紅燒排骨,去晚了別讓那幫大肚漢給搶光了。”“我沒事,有小孩幫我排隊呢?!鼻毓らL說,“還沒來得及買飯票吧,先拿我的用?!闭f著遞過來幾張紙質(zhì)的飯票。“司務(wù)長不在,這客氣啥,你回頭買了再還我不是一樣嗎,這孩子!”工長有點生氣的樣子,他也只好接了,端起飯缸就往食堂去。食堂小屋的窗口排了好幾個人,有男有女,工區(qū)里平時也有一些隨同職工的家屬。他悄悄站在隊尾,可前面的兩個師傅,還是扭頭關(guān)注到了他。“呵,大學生也來打飯啦!”粗嗓門的高占標大聲吆喝。這一喊不當緊,隊伍里的人全都回頭看他。“師傅好!”魏川豐拘謹?shù)卮蛘泻簟?/span>“來,來,讓大學生先打!”高占標又自作主張?zhí)嶙h,只見他咧開一張大嘴,上排牙齒右邊的那顆金牙十分醒目,整張臉黑得像鍋底,只有眼瞼處一星半點的白。這熱情真要了命。只見人們自覺向兩邊讓開,騰出一片地兒來。魏川豐雖極不情愿,還是不幸成為人們聚焦的中心。“你來吧,你先來吧!”老康的媳婦笑嘻嘻望著他。所有人都望著他,他簡直尷尬到了極點。“算了,還是別難為人家了吧,我先來。”一個清脆的嗓音響起,算是替他解了圍。那是排在窗口前第二位的女孩,只見她扎著一把馬尾辮,粉色碎花的裙子,魏川豐內(nèi)心一動,這不是車擋旁邊那個上學的女生嗎?這么說,她也是這工區(qū)里的家屬了?她端著碗,從他面前優(yōu)雅地一轉(zhuǎn)身,對他撇嘴吐了吐舌,就飄過去了。當他回到工長辦公室,驚訝地看到女孩正和秦工長對坐在辦公桌兩邊,在往碗里扒菜。工長連忙熱情地招呼他:“來來,那邊有凳子,搬過來坐?!蔽捍ㄘS忸怩地站在桌邊,不知如何是好,女孩扭頭瞅了他一眼,俯下身咯咯笑起來。“你這孩子,笑個啥,沒見過吧,這是你魏哥,剛畢業(yè)的高才生呢。”“還笑!將來你的學習成績要是能趕上他,我就謝天謝地了?!?/span>“還不孬?在班里都排十幾名了,天天就是對自己要求不高,我看你的功課也需要補補了?!?/span>“為啥不要?去年不就是補過一次嗎,要不然成績咋能提高。”“人家咋氣你了,對你要求嚴點不行嗎?要不這樣,以后讓你魏哥給你補補課好不好?他是剛畢業(yè)的大學生呢。咋樣小魏,能抽時間給俺閨女指點指點嗎?”魏川豐抬頭望望秦工長,又看看秦雪,只見她低了頭沒再作聲,心想她一定是滿肚子不樂意。“別太謙虛了,也沒讓你把她教多好,你就抽時間給她指導(dǎo)指導(dǎo)做題。小雪數(shù)學不太行,外語成績還可以?!鼻毓らL說,“看你平時也有點內(nèi)向了,謙虛低調(diào)點是好,但不能過分,性格方面需要改改,工作上要放開手腳,敢想敢干?!?/span>這以后,秦雪倒是常來找他,一般在下午放學后。好幾次他從工地回來,往工具房擺放工具,都看到她在宿舍外的空地上來回徘徊,或背著書包,或僅僅拿有少量的書和練習本。但是在講題的時候,她卻時常走神,思想不集中,不專心,有時還會扯一些功課之外的話題。有一次,她提起那天在車站旁邊遇見,以為他是一個逃票的人,但是看起來又不像。“你真是個膽小鬼,那么小的狗都能把你嚇成那樣。”她皺著鼻子挖苦道。她抱怨工區(qū)宿舍環(huán)境不好,還有李長河走來走去打擾,想要找一個安靜的地方學習,就帶他來到四道外側(cè),路基下方的小樹林里。雖然離開工區(qū)沒多遠,卻好像來到了另外一個天地。黃昏時分即將沉入地下的夕陽,放射出金紅色的光芒,將周圍的樹干涂抹上一層亮閃閃的光暈。透過頭頂樹葉的間隙,能望見高遠而又明凈的深藍色天空,一抹白云紗巾一般繚繞在枝端。秦雪悠然踱著步,手里握著卷成圓筒狀的教科書,臉上浮現(xiàn)出淺淺的笑意:“為了將來的個人發(fā)展,為了找一份好工作,有一個好收入?!?/span>“這還差不多,要不然我還真懷疑你不是一個真正的大學生呢?!?/span>“從你的第一句話里,可以看出你上大學只是為了自己以后能夠生活得更好,說明你很自私,心里面只有個人?!?/span>“只有個人也沒什么不對吧?實現(xiàn)人生的自我價值,對每個人來說都是很重要的?!?/span>“那你說,什么是人生的自我價值,什么又是社會價值呢?”“一方面,人生的自我價值是個體生存與發(fā)展的必要條件,個體提高自我價值的過程,就是通過努力自我完善以實現(xiàn)全面發(fā)展的過程;另一方面,人生的社會價值是實現(xiàn)人生自我價值的基礎(chǔ),沒有社會價值,人生的自我價值就無法存在?!?/span>“你就賣弄吧!”秦雪白了他一眼,眼角眉梢、兩邊酒窩里都掛著笑意。如果有幾天她不來,魏川豐就會感覺心里面空空的。李長河好像看出了什么,有時故意逗他:“你的學生怎么不來了?小雪成績要是提高不了,看工長回頭不收拾你!”魏川豐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不想讓他看出來,他其實心里面很在乎。在工長辦公室遇見她,也沒有打招呼。魏川豐很想問問她最近的學習情況,礙于秦工長就在旁邊,沒好張口。工區(qū)的內(nèi)業(yè)管理方面,包括考勤統(tǒng)計,日計劃,日評分,安全預(yù)想填寫,學習記錄等,幾乎占用不了太多時間,他還堅持每天盡量上線路作業(yè)。有一次王會昌私下對他說:“你別那么死心眼兒,工長叫你在辦公室寫寫畫畫,其實是想照顧你,你還那么積極干啥,工區(qū)里不就你一個大學生么?以后得學著靈活點,也別太積極了?!?/span>他是一個平時愛開玩笑的老職工,即便是正兒八經(jīng)的話語,經(jīng)他嘴里說出來,都帶著幾分的戲謔,且說話時那張冒著油光的圓臉龐上,總會不經(jīng)意浮現(xiàn)出幾分圓滑世故的笑容。魏川豐表示感謝,能夠體會出他對自己的關(guān)懷以及善意提醒,但是上線路干活鍛煉,卻是他自己的主動選擇。工作方式和以前并沒有大的變化,同樣是起、撥、改,不停地對一些小坑小洼、小碎彎和一些軌距變化超限的處所進行日常維修。無論是哪種活計,魏川豐干起來都得心應(yīng)手,絲毫不亞于長期在線路上摸爬滾打的老職工,因此也換來工區(qū)同事對他從心眼里的佩服。經(jīng)常上線路也就那么七八個線路工,平時會有一兩個休班的,根據(jù)工作需要,有時分成兩、三個工作小組,正式職工忙不過來,長期使用著十來個臨時工,在工班長或有經(jīng)驗的老職工帶領(lǐng)下,進行一些簡單的體力上的操作,比如經(jīng)常進行的起道搗固作業(yè)、螺絲涂油、抽換軌枕等,正式工和臨時工并肩作業(yè),不分彼此,一些工作時間較長的臨時工,工作經(jīng)驗方面也絲毫不輸于正式職工。九月下旬的一個星期五,例行的起道搗固作業(yè),沒有其他作業(yè)項目,工區(qū)的人全上了,包括七名職工,九名臨時工,作業(yè)地點比較遠,是在接近工區(qū)管界的五公里外,那一段線路小碎彎和小坑小洼比較多,十六個人組成的四盤架,由馬班長帶領(lǐng)著砸排子鎬,只見他又高又壯的身軀,排在隊首位置,口中銜著哨子,用哨音指揮整個隊伍的動作頻率。大家的鎬同起同落,揚起時有如一片樹林子,落下后從每個枕底傳出一陣撞擊的悶響。這一天干的是大班,由于路途遠,來回路上占用時間久,就把一天的工作量集中在上午完成,下班時間就往后延長。等他們回到工區(qū),都一點半了,食堂給他們留了飯。魏川豐吃完飯打了一盆水,簡單擦了擦,換下工作服,躺到床上沒多久,聽到門外傳來篤、篤的敲門聲音。會是李長河回來了?但這聲音輕柔、從容,根本就不是他的風格。他有些慌亂地打開門:只見秦雪穿著一件白色府綢剪裁合體的上衣,深紅色的百褶裙子,滿臉笑容站在門外。她的頭發(fā)好像剛剪過,整齊的短發(fā)用幾根發(fā)卡抿在耳后,添上幾分成熟的氣韻,飄散出香噴噴的氣息。“好啦,魏老師,今天你要好好輔導(dǎo)我噢,我都缺課這么久了!”“好,請你進來?!蔽捍ㄘS側(cè)過身,做出一個請的手勢。秦雪含著笑,款款走進屋內(nèi),把裝書的袋子隨手扔在桌上。屋子里面很亂,他剛換下來的工作服扔得東一件西一件,但她似乎沒有注意到這些。魏川豐給她講了一個半小時的題目,她開始變得心不在焉起來。“我們出去玩吧?換個環(huán)境,說不定學習效果會好一些?!?/span>“出來一下?!鼻匮┦帐昂醚b書的袋子,走出屋外。魏川豐跟著她,看她從旁邊屋檐下“咣郎郎”推過來一輛載重用的自行車。“我把我二哥的車子騎來了?!彼樕蠏熘衩氐男σ猓澳泸T自行車技術(shù)咋樣,帶我可以吧?”“來,騎騎看!”秦雪含笑把車把交給他。魏川豐慌忙騎上去,車頭拐了幾下,差點碰倒了窗戶前放著的那只垃圾桶。秦雪笑得直不起腰:“好啦好啦,我可不想把命葬送到你手里。讓我來!”她接過車子,上去穩(wěn)穩(wěn)地溜了一圈,然后單腿支地,停在旁邊:“上車!”自行車先是沿工區(qū)圍墻邊的道路行駛一段,然后通過車站后面的那條林蔭路,往東拐過去,駛?cè)雰蛇叾际乔f稼地的鄉(xiāng)間道路。他們通過鐵路下的一處立交涵洞,來到鐵路那邊,有排水的鐵管子從田地里穿過,被土埂隔開的一塊塊菜地,有的剛下種,有的長滿各種蔬菜。道路時而上升,時而下降,經(jīng)過一段起伏不平的坡道,車子飛快地在一條平直的土壩上行駛,前方有一片巨大的淺水湖,遠遠的湖岸上綠樹成蔭,紅白兩色的房舍時有掩映。 他們在那條連通湖泊的河邊停下來休息。只見河流向遠方蜿蜒,寬闊的河灘地,密密地長滿青草,沿著河岸遍植柳樹,夏秋兩季,青草地上會出現(xiàn)一片又一片的小黃花朵。面前是一個延伸過去的漫坡,明凈的河水,安靜地跳閃著藍色的漣漪。魏川豐喜歡看那遠方的柳樹,就像綠色的云朵飄浮在河流上空,太陽每時每刻都變幻出不同的光亮。他們躺坐在那點綴碎花的青草灘上,漫無邊際地聊著天。他們走過一片收割后的芝麻地,沿著田埂小路,再經(jīng)過一片收割后的豆地。這個區(qū)域的地塊,大約都在半畝左右,分別種有不同的作物,顯然分屬于不同的農(nóng)戶。斜坡的地面上有一大片紅芋地,大概這種地塊不容易存水,適合不怕干旱的作物生長。茂盛的紅芋葉子刮著褲腿刷拉拉響,被趟翻過來的葉子現(xiàn)出一道鮮綠色。多粉的蛾子偶爾被驚飛起來,在田地表面的低空徘徊。隨著微風,送過來遠方河水的濕潤氣息。他們沿著壟溝向上攀爬,爬到坡頂,面前豁然開朗,那邊向下的坡面更大,在一片光影朦朧的遠方,有深淺不一的村莊影像,成群結(jié)隊的樹木,沿著河道的走勢排列,更遠的村莊,也被樹木群落完全包圍。“在那里。”秦雪指向左前方不遠處一片樹木連成的青黛色。天空顯示出亮麗的藍色,只在天邊堆積出一小團白云,接近落日邊緣,形成一汪金黃,就像太陽被融化了一般。徐徐的和風吹送,遠處傳來不知是誰吟唱的民間戲曲曲調(diào)。忽然劃過一道影子,是一只鳥雀匆匆而過的飛行蹤跡??諘?,祥和,寧靜,悠遠而自由,魏川豐想起古詩詞里的句子“落日熔金”,大概就是指這種場景吧,望著遠方的落日,河流,村莊以及無邊的綠色田野,他脫口吟誦道:“天長落日遠,水靜寒波流。秦云起嶺樹,胡雁飛沙洲。”“這是李白《登新平樓》里的句子。以前背過,都不記得完整了?!?/span>“是嗎?”她敬佩地望著他,兩只手攬著他的肩。后來,兩個人就自然地擁抱在了一起,這一刻時間好像停止了?!澳阋院笥肋h都不能離開我?!鼻匮┰谒叺吐曊f。黃昏降臨大地,路面寬廣,筆直,這是在另一條通往車站的林蔭路上,魏川豐騎車帶著秦雪,看到車站和工區(qū)的房屋在遠方矗立著,傍晚時分,顯得樸素而又莊重。夜色越來越深,遠方的田野,一片輕霧朦朧,那里有無數(shù)蓬勃成長的生命,在深藍、澄澈的暮色天空下,車站的建筑物發(fā)出夢幻般的光芒。第一次去秦工長家,在村口的小賣部里,他要買兩瓶酒帶去,秦工長卻按住他掏錢的手,堅決說道:“家里啥酒都有,哪能要你買。聽我的,你就這樣去了就行!”魏川豐的意思,是要多少給秦雪的爺爺帶份禮物。聽秦工長說,秦雪的爺爺干了一輩子養(yǎng)路工,是從一個養(yǎng)路工區(qū)工長的位置退休的,這次過來住上幾天。秦工長的家坐落在村莊西頭,宅基地上一片很大的院子,高高的院墻,彩釉瓦裝飾的門樓。秦雪和他打了招呼,就鉆進廚房給母親打下手了。魏川豐跟在工長身后,走進堂屋,看見一位光著腦袋瘦瘦的老年人,坐在靠東墻邊的一張扶手椅里,旁邊的凳子上坐著秦學觀,正在陪他聊天。“爺爺好!”魏川豐拘謹?shù)卣驹谀抢铮蚶先司瞎獑柡颉?/span>“小魏啊,好,好,”老人不住地端詳他,“干養(yǎng)路多少年啦?”“我剛畢業(yè)分來工區(qū)不久,才兩個多月,但是上學以前,在別的養(yǎng)路工區(qū)已經(jīng)干過幾年了?!?/span>魏川豐一時不好回答。秦學觀接過話題:“爺爺,看你問的,這不明擺著嗎,干養(yǎng)路哪有不苦的?”然后轉(zhuǎn)向秦工長他們,“剛才爺爺正要跟我講日本鬼子那時候的事呢。是吧,爺爺?”“她剛回去,晚上要輔導(dǎo)文文作業(yè),就不過來吃了。”秦學觀回道。“日本鬼子那時候,反正就是磨洋工唄?!崩先寺_口,“那時候流行一句話:不打你勤,不打你懶,就打你不長眼。給日本鬼子干活,眼皮子一定要放靈活,日本人看不到的地方,你盡可以偷偷懶,休息一下,但要是監(jiān)工過來了,你還在那里不動彈,馬上皮鞭子就要抽到你身上。不過對付日本人,你也不能太軟了,太軟了就容易受欺負。有一次在站臺上,我看到一個日本人站務(wù)員,拉著一個農(nóng)村的婦女不讓走,原來那婦女把車票弄丟了,他就以此為借口拉住不放,婦女身邊還帶著一個五六歲的小孩,那小孩嚇得哇哇大哭。好幾個人過去圍觀,我也過去了,當時我二十多歲,年輕氣盛,就說了一句:太欺負人了!那站務(wù)員立刻過來,指著我問:你說啥?我回答他:我是說你,太欺負人了!他嘴里嚷著八格牙路,過來就給我一拳。我那時候干養(yǎng)路的活,勁也大,抓住他的手腕子,一帶,一搡,他立刻栽了個仰面朝天。看打不過我,他又跑到站房去,喊來另外一個站務(wù)員,牽了一條狼狗過來。我這時候已經(jīng)把皮帶解下來了,看那狼狗對著我撲過來,瞅準了上去就是一皮帶,打得那狼狗嗷嗷叫著跑了回去。眼看事情越鬧越大,這時候站長過來了,站長認識我,知道我是養(yǎng)路上經(jīng)常帶班干活的人,就過去給那兩個站務(wù)員嘰里咕嚕說了幾句,那幾個日本人也就走開了,以后都沒再找過我麻煩。所以對付日本人,你就不能太軟了,你越軟他越欺負你,你真要硬起來,他也拿你沒辦法?!?/span>“哇,爺爺真棒!爺爺真是個英雄!”秦學觀不失時機地鼓掌叫好。老人并沒有理會孫子的恭維:“那算什么,在那年代,各種各樣的麻煩糾紛太多了,問題是遇到事兒了,你得挺起腰桿做人,該硬氣的時候就得硬氣,同樣是人,活在天地之間,憑什么人家站著你就得跪著?自己不拿自己的尊嚴當回事兒,就連敵人都會瞧不起你?!?/span>“說得對。來來,拉桌子,準備吃飯?!鼻毓らL張羅道。老人站起來,往旁邊移了移,秦學觀和父親架起八仙桌,放在堂屋正中的位置。秦雪和她母親開始輪流往這邊屋里端菜。六個葷菜,五樣素菜,擺了滿滿一桌子。秦工長把老父親安置在里面正中的扶手椅里,然后坐在他的右手邊,其他人七手八腳搬過凳子來,圍坐在桌子的四面。“小永呢?咋這半天都沒見他?!睜敔斪聛砗?,巡視了一番周圍。“他呀,跟個白蹄子貓一樣,一大早就出去了。”母親說道。“別管他,跑累了自然就回來。”秦工長站起身,知道老父親不喜白酒,抓起一瓶紅葡萄酒,給老人倒了多半杯。“我知道二哥去哪了,”秦雪說道,“他最近老是往商貿(mào)街那邊跑,他想干服裝批發(fā)生意。”“就他能!”秦工長氣憤道,“生意是那么好干的?放著好好的工作不去努力,天天出些鮮乎點子,說也不聽,我都懶得管他了。來,咱們吃?!?/span>他舉起杯,其他人也都端起眼前的杯子,互相敬酒,氣氛變得熱烈起來。秦雪給爺爺敬了酒,“祝爺爺健康長壽!”老人顯得十分開心,魏川豐也站起來,恭恭敬敬地敬了老人一杯,老人點著頭說:“嗯,人老實,好?!鼻貙W觀和父親干了杯,父子倆都是喝的白酒,母親中途起身,又去廚屋調(diào)了一樣涼菜。幾口酒下肚,爺爺打開話匣子,“說起來現(xiàn)在的年輕人,是沒有過去能干嘍。記得我年輕那時候,兩米多長的枕木,搭腳一踢,豎起來,扛上肩就走,從路基下面上去道床,都不帶歇的?!?/span>一桌子人安靜下來,準備洗耳恭聽老人翻騰的陳年往事,這時,院子大門咣當一響,摩托車突突的聲音進來,什么東西被扔在了地下,然后堂屋的門也被推開,秦學永一步跨進屋內(nèi)。“呵呵,都在聚餐哪,”秦學永招呼一聲,把外衣一脫,掛在門后的鉤子上。“吃過了也給我坐下!”秦工長顯然壓著火氣,“就不能安安生生坐一會兒,聽你爺爺講話!”秦學永不吱聲,悶著頭拉過桌角的一只凳子坐下,接過母親遞來的一雙筷子,老老實實吃起來。“小永好,聽你爸的話,將來會有出息的?!崩先它c著頭評價說。“算了吧,爺爺,當個破養(yǎng)路工,能有啥出息呢!”秦學永一付無精打采的樣子。“養(yǎng)路工咋啦?干養(yǎng)路就是咱們家的傳統(tǒng),從你爺爺那時候起,也沒見比別人差哪去!”“咳,俺爹,你也出去看看這社會上,如今人家賣服裝的,賣瓜子的,開錄像廳的,倒騰錄音帶的,哪個不是大把大把地賺?就趙叔家的那個小三子,上個月批發(fā)燈籠褲,你知道掙了多少嗎?一萬多!人家都賺傻啦!”“人家賺人家的,咱不眼熱,就老老實實干好咱自己的工作!”“圖啥?啥也不圖,也得好好干!”秦工長的嗓門高了起來,秦學永低頭不做聲了。“啥工作都要有人干,”爺爺為兒子孫子打圓場,“養(yǎng)路工的工作也很重要,那火車要是沒有路,也就跑不起來了?!?/span>“是吧,”秦工長道,“干一行就要愛一行,不管啥工作你仔細琢磨,都有很多學問。以后你得多跟你哥學學。”“小雪呢?現(xiàn)在學習成績還可以吧,高中也該快畢業(yè)了?”爺爺問孫女道。“放心吧爺爺,就憑我的成績,考個名牌大學沒問題?!鼻匮┬ξ?。“就別名牌大學了,考個一般的大學就行了?!蹦赣H接著說。“那還不容易?”秦雪眨巴著大眼睛,狡猾地望著魏川豐,“我還有私人老師呢,誰也比不上我,是吧,魏老師?”魏川豐無端紅了臉,心想自己根本不稱職,并沒有盡到一個老師的責任。“小魏人家可是名牌大學畢業(yè)的,”秦工長道,“不說讓你考名牌大學了,就憑你的成績,能考上一個一般的鐵路學校,將來能分到鐵路上也就不錯了?!?/span>秦學永“哼哼”冷笑幾聲:“一家子都有四個養(yǎng)路工了,還要再添個女養(yǎng)路工?”“誰說上鐵路就得是養(yǎng)路工了,那鐵路上就沒有女職工?”秦工長氣沖沖道,擺出要和兒子辯論一番的架勢。“女的干養(yǎng)路的也不是沒有,”爺爺慢悠悠說道,“以前曹老集有個女子巡道工班,一色全是女職工,其他地方女的干道口工的也不少?!?/span>“算是完了,”秦學永抖著手,垂頭喪氣,“這一大家子,算是困在工務(wù)段里出不來了!”“工務(wù)段咋不好了,你說說看?”秦工長逼視他。“咋不好了?這還用說嗎,切身體會!穿得破,環(huán)境臟,工資低,風險還高,人家不是講嗎,遠看是個要飯的,近看是個掏炭的,仔細一看原來是工務(wù)段的!”“混賬!照你這么說,那你爺爺也是要飯的了,我也成了要飯的了?要不是我們要飯,哪還有你今天?”“要飯不要飯,反正天天上班也跟勞改隊差不多。” 懾于父親的氣焰,秦學永低聲嘟噥道。“咋啦,連勞改隊都出來了?跟你說,就你這樣的貨色,勞改隊都不要!”“不要就不要!你以為我離了養(yǎng)路工區(qū)還就活不成了?”秦學永的火氣終于沒壓住。“好好好,你能離開養(yǎng)路工區(qū),有本事你明天就不用回你工區(qū)上班了,張工長那里我來跟他解釋,你該上哪發(fā)財上哪發(fā)財去!”秦工長火氣更盛,秦雪緊張地拉著他的胳膊,都沒能阻止他拍桌子的動作,碗筷跳動,發(fā)出一片嘩啦啦的聲響。秦學永低頭悶了一會兒,突然推開板凳,呼隆站起身往門外走。臨出門甩下一句話:“這可是你說的啊,你以為我就做不到?”“學永上哪去?你爺爺好不容易來一趟,你這是干啥?”母親急忙喊道,但秦學永的身影已經(jīng)消失在門外,傳來一陣摩托車啟動的聲音。他母親起身要到門外去追,秦工長喝道:“別去管他!”“你看你這是干啥,吃個飯也不讓人消停消停,就不能過了后再說他嗎!”母親抱怨道。“你懂啥!”他抓起酒瓶,給老父親斟酒,老人擺擺手不要了,他又給自己、魏川豐和秦學觀面前都倒?jié)M?!斑@孩子不一樣,心里有股子邪勁,有時候你得逼他一把才行?!?/span>“小魏還是名牌大學畢業(yè)的啊,是哪個學校來?”爺爺改換話題。“噢?”爺爺顯得很吃驚,“我記得,陳剛當初好像就是這個學校的呢?!?/span>“你忘啦?前年還來看過咱爹一次,就現(xiàn)在,分局總工程師那個?!鼻毓らL再次端起杯,一飲而盡。“哇!聽起來好厲害一個人,爺爺怎么會認識他的呢?”秦雪興致勃勃問道。“他以前在爺爺手底下干過養(yǎng)路工。”秦學觀說。“那是很久了吧,爺爺都退休這么長時間了。”秦雪很驚訝。“那當然了,文化大革命期間,那時候還沒有你呢?!鼻貙W觀說。“你倆別抬杠啦。說起來這個陳剛,我倒是想起來了,以前每年都來看看咱爹,來了就帶一些這禮品那禮品的,就像走親戚一樣?!蹦赣H回憶道。“唉,這孩子知恩哪,”老人嗓子有些哽咽,“那都是啥年月,想想走過來真不容易?!?/span>看魏川豐一臉迷茫,秦工長向他解釋:“文化大革命期間,陳剛從分局計劃分處,被打成反動技術(shù)權(quán)威,下放到新城養(yǎng)路工區(qū)進行勞動改造。那時候本地區(qū)有兩個造反派組織,三天兩頭要提他去開批斗會,那樣的批斗會能去嗎?小永爺爺,那時候是新城養(yǎng)路工區(qū)工長,就以養(yǎng)路任務(wù)重,時間緊為借口,不放他走,或者在工區(qū)里象征性地開個小會,對他們說已經(jīng)批斗過了,反正就是用盡各種手段來保護他,照顧他?!?/span>“那時候,我就看陳剛這孩子不錯?!睜敔斀又溃鞍装變魞粢粋€文弱書生,平時不大言語,上線路干起活來簡直不要命。離家又遠,到我手底下來了,我不保護他誰保護他?記得有一回風聲緊,我讓他躲在材料房后面的小屋里,對外面放話說他得了重病,連續(xù)給他畫了二十五天的病假。我啥都不讓他干,就一個人在屋子里看書,他帶來的那些厚厚的書,什么材料力學啦、擋土墻設(shè)計啦一大摞,每天讓炊事員把飯按時送過去,終于養(yǎng)好了身體。后來就平了反,又回到了分局?!睜敔斖蝗幌肫鹗裁?,問道,“對了,他總是往這來,你們可想過去看他沒有?”“應(yīng)該去看一次,把咱家莊稼地里新打的糧食,大豆、花生啥的帶一些,紅芋粉也可以帶個十來斤,對城里人來說這都是好東西,多少表達一下咱全家人的心意。”“你說的是,也該去一趟了。我計劃過兩天寫封信,讓學觀和小魏帶著,兩個人一塊兒,再背些土特產(chǎn)去看看他,不過得等到新紅芋粉做出來以后?!?/span>十月中旬的一天晚上,魏川豐和秦學觀背著東西,到站臺上去,他們要搭乘晚上七點多的客車去分局。秦學觀特意請了兩天假,下午才從他上班的漫道工區(qū)趕過來,背了一個大包,里面裝著十斤黃豆、十斤花生米,手里還拎著十五斤重的紅芋粉面子。魏川豐要幫著拿,再三堅持,才把裝有紅芋粉面子的布口袋接到手里。時刻表上的時間七點四十五,可是到八點半,火車還沒進站。天陰沉沉黑透了,候車室亮著燈,等車的人們不耐煩,三三兩兩不斷跑到站臺上去,歪著頭向遠方黑魆魆的夜色張望。站務(wù)員被旅客反復(fù)追問,也有些不耐煩:“晚點,沒時間,等著吧!”時間一分鐘一分鐘地流逝。遠處亮起燈光,傳來蒸汽機車悠長的鳴笛。所有人精神振奮,站務(wù)員卻無動于衷。列車接近,并沒有減速,哐當哐當從二道正線直接通過,這是一列拉有很多罐車的重載貨車。一直等到九點四十,站臺上擠滿了人,從下行方向傳來火車的鳴笛聲,站務(wù)員開始喊話,要人們往里站,退到安全線以內(nèi),這時候人們才確知是客車來了。只見從墨黑的夜色中,一道燈光轉(zhuǎn)過曲線,向這邊逐漸逼近,越來越近,越來越亮,明晃晃的車燈照著旅客們期待的臉色,又一聲響亮的鳴笛,機車有如一頭巨大的鐵牛,喘著粗氣,冒著白煙,呼哧呼哧從人們眼前駛過,然后越來越慢,逐漸停下。隨后,列車員打開車門,跳到站臺上,人們一窩蜂往上擠,魏川豐和秦學觀也擠在他們中間。來到車廂里面,那里的燈光明亮、溫暖,所有人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長久等車的疲憊和怨氣終于一掃而光。車到達目的地,已經(jīng)是夜間三點多了,還找不找旅社呢?兩個人對望一眼,互相都明白對方的心思:干脆就在候車室里蜷一會兒得了。雖然這一夜沒怎么睡,魏川豐也毫無疲憊,兩個人六點多從候車室出發(fā),按照秦學觀的說法,分局機關(guān)至少要到七點半以后才會有人去,他們?nèi)ピ缌藳]用,就在街上隨便溜達,看立交橋下方一排商店里面琳瑯滿目的小玩意兒。終于挨到七點多,兩個人背著東西,穿過鐵路道口,從南山公園東門,經(jīng)過鐵路新村和工人文化宮,來到分局大門,在門衛(wèi)那兒登了記,兩個人一路詢問著,來到三樓的總工程師室。房間門半敞,里面有說話的聲音,像是在開會。他們探頭進去,看到屋里站著四、五個年輕人,辦公桌后面,一位頭發(fā)花白的老者手舉一摞紙,一邊揮手比劃,一邊不停地說話。“請問你們找誰?”那老者眼光敏銳,立刻對他倆發(fā)問,其他人也投來探尋的目光。他倆本想悄無聲息退回來,沒承想被發(fā)現(xiàn),只好站住。“我們是昨天晚上從秦鶴樓過來的,俺爺爺和俺爹讓俺們來看看你?!鼻貙W觀說道。陳剛放下手里的東西,走過來:“你們是秦工長的家人?來,這邊坐,東西先放下來,哎呦,好重,你們先休息休息吧,我這邊一點事兒先處理好再和你們說話?!?/span>陳剛轉(zhuǎn)過身,回到剛才的位置,重新拿起一張圖紙:“你們看,剛才說這個到發(fā)線要滿足1200米的有效長,沿線既有公路,主要是縣鄉(xiāng)道路,對項目影響不大,影響線路的主要因素是立交凈空高度,還有交通流量較大的道路在施工期間的過渡。這里,”他用手中的筆在圖紙下部劃了一條線,“公路這部分,現(xiàn)場有一條鄉(xiāng)道平行于施工現(xiàn)場,而且距離比較近,交通相對方便一些。鐵路可以利用既有線作為外來料的運輸途徑,工作區(qū)域內(nèi)作業(yè)面較多,路基、橋涵、軌道、通信信號、電力、房屋以及其他運營設(shè)備,還要及時與其它標段的土建、房建工作緊密協(xié)調(diào),才能保證施工正常進行。具體如何按工期要求配備機具材料,使機械設(shè)備、資金投入既能滿足施工工期要求,又能做到隊伍不窩工、設(shè)備不閑置、資金不浪費,需要進行科學組織,妥善處理各分項工程銜接過渡問題,確保大小工序環(huán)環(huán)相扣。具體涉及到工程標段的技術(shù)調(diào)查和現(xiàn)場核對,都要進一步明確下來。”圍著的幾名年輕技術(shù)員頻頻點頭。他們聽得認真,用筆在本子上面刷刷地做著記錄。其中一名戴眼鏡的問:“這一段的路基標準是不是有點偏高了?”“不高,”陳剛回答,“這次站場改建要滿足以后的提速要求,因為鐵路提速近幾年勢在必行。我們國家目前的鐵路運營速度,遠遠不能滿足要求,你們坐火車的應(yīng)該有切身體會吧。鐵路交通是我們國家的經(jīng)濟大動脈,現(xiàn)在我們改革開放,能源、資源以及人員的流動速度都會加快,交通運輸方面就要適應(yīng)經(jīng)濟發(fā)展和市場發(fā)展需求。十年前,法國就建成了巴黎到里昂的高速鐵路,運營時速270公里,現(xiàn)在,我們國家也已經(jīng)建好了時速450公里的滾動振動試驗臺,正在研制各種型號的高速機車,可以說,在今后十到二十年之內(nèi),提速增效都會是鐵路發(fā)展的關(guān)鍵主題。好了,話題扯遠了,你們回去抓緊時間做吧。”技術(shù)員們答應(yīng)著,陸續(xù)離開。陳剛略微整理一下桌面,倒了兩杯水端過來,放在兩位年輕人面前:“一路上辛苦了,還沒吃早飯吧?要不要到食堂安排一下?”“不不,我們吃過了,”秦學觀連連擺手,“火車站那一片賣早餐的很多。”“是啊,你們過來,還背來這么重的東西,是你父親讓帶的吧?”“你爺爺,”陳剛面露微笑,“他老人家最近身體還好?”“身體好著呢,”秦學觀說,“爺爺特別叮囑我倆,一定要把東西送到你這里?!?/span>“不,他是我爸工區(qū)新分配的大學生,叫魏川豐?!?/span>“陳總好,我是上海鐵道學院畢業(yè)的,學的道路與鐵道工程專業(yè)。”魏川豐回答。“嗯,專業(yè)不錯?!标悇傸c點頭,“過幾年,鐵路將會迎來一輪新的建設(shè)高潮,你學習的專業(yè)能夠派上很大的用場。小伙子,好好干吧,用心學習,練好身體,將來準備迎接更大的挑戰(zhàn)!”后來的職業(yè)經(jīng)歷,完全證實了陳總工程師當初說過的話?;厝ズ鬀]多久,魏川豐就被調(diào)到工務(wù)段的技術(shù)室,先是負責維修及設(shè)備管理,后又負責線路大中修工程,經(jīng)歷過幾次站場改建、線路換軌大修,幾年后又被調(diào)到大修段,在大修段干了十幾年,再調(diào)到工程局,這期間,他做過各類工程的施工負責人、技術(shù)負責人、質(zhì)檢工程師等,經(jīng)歷過從1997年4月到2007年4月十年間的六次鐵路大提速,每一次大提速,都為鐵路交通運輸帶來了全新的變化,從東南沿海到西北內(nèi)陸,從北國雪地到南國水鄉(xiāng),形成了覆蓋全國、四通八達的鐵路交通網(wǎng)絡(luò),而鐵路的高速發(fā)展,也加快推動了整個社會的繁榮進步。二十多年里面,就再也沒有和秦雪聯(lián)系過了。也可以說是因為工作忙,當然,工作實在是太忙了,自從離開秦鶴樓工區(qū)后,魏川豐就把整個身心都撲到了工作之中,尤其后來的這段時間,他常常為了鉆孔樁鉆孔、樁內(nèi)澆筑水下混凝土、鋼護筒安裝、施工測量放樣等工作忙得不可開交,有時甚至為了護筒安裝時相鄰管徑差超過幾毫米而和施工方大打口水仗,對過程工序記錄、質(zhì)量驗收、隱蔽工程檢查每一個環(huán)節(jié),任何一個細小問題都不放過,但這總不足以成為自己在數(shù)年間不再回到秦鶴樓工區(qū)的正當理由。現(xiàn)在,二十六年后,他終于得知秦雪的確切下落了。但他不想讓李長河知道,也不會對其他人說,只是出于他自己的內(nèi)心需要。他從高速公路驅(qū)車趕到阜陽西站,乘坐G2811次高鐵,下午三點多來到上海虹橋站。然后轉(zhuǎn)乘地鐵,趕到位于天目東路的上海局集團有限公司,已經(jīng)快五點了。調(diào)度所那座幾乎呈方形的金黃色建筑,外墻上的眾多玻璃窗反射著陽光夕照。電話聯(lián)系后,魏川豐站在樓房北面背陰的一棵花楸樹下等待,心中反復(fù)播放秦雪曾經(jīng)的音容笑貌,一時心潮起伏,激動難平。“你好,是找我嗎?”一個略微沙啞的女中音傳來,魏川豐轉(zhuǎn)過頭,看到一個身著針織開衫、米色長褲,戴著一副眼鏡,齊肩短發(fā)皆已花白的中年女性站在自己面前,仔細看去,秦雪的樣子已經(jīng)沒有多少留存下來了。“你是魏川豐?真的是你?哈哈哈哈……怎么成了這個樣子,一點都不像原先的你!”她朗聲大笑,看來性格還是沒變,“怎么樣,這些年過得還好吧,終于想起來看我了?”“吃得香,睡得沉,沒啥不好的?,F(xiàn)在都是年輕小伙子干了,我不過掛了個主任的虛名,其實工作沒有以前多了,有了一些自己的生活空間,也可以發(fā)展發(fā)展自己的愛好了。好啦,既然你來了,多少年不見,請你吃頓飯吧,盡一下地主之誼?!?/span>“有一家黑木日本料理挺好的,還有一家港式打邊爐,是火鍋,你選哪樣?哎,要不就去上海小南國吧,他的江浙菜還是蠻地道的,就在利通廣場那邊?!?/span>魏川豐搖了搖頭:“隨便什么吧,其實我現(xiàn)在對吃倒沒有那么多講究?!?/span>“是啊,這些年東跑西顛的,啥好東西沒吃過,再說都這年齡了,更講究養(yǎng)生對不對?好吧,我們先隨便走走,聊聊天也滿好的。”“主要是掌握局管內(nèi)的一些客車配屬、客流變化、旅客列車開行情況,有一段時間還負責過編制、下達施工日計劃,發(fā)布運行揭示命令,目前來說,具體工作項目并不多?!?/span>“早就結(jié)婚了,孩子在大學學習,是個閨女。你呢?”“俺家是兒子,都工作了,看來我結(jié)婚比你早,哈哈!”兩人一邊漫步,一邊漫無目標瀏覽著街道兩邊的大小店鋪。“他是電務(wù)段的高級工程師。對了,你倆要是在一塊兒,肯定會有很多共同語言,要不你過一會兒去我家吧,見見老高這個人,你倆好好聊聊?!?/span>想象中久別重逢的激動場景并沒有出現(xiàn),時過境遷,兩個人再也沒有當初那種感覺和心境了。原來,愛情就像新鮮奶油一樣,是有保鮮期的,時間久了也就消失了。一陣風刮起,頭頂上的太空,不知何時已經(jīng)鋪滿了五彩斑斕的云霞。 作者簡介:丁為民,阜陽市潁泉區(qū)人,1964年出生,愛好音樂和美術(shù),1992年開始發(fā)表作品,陸續(xù)在省市級報刊發(fā)表小說、詩歌、散文若干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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