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xué)角 | 柴禾垛

原創(chuàng) 趙峰 東岳客

細(xì)回味一下，只覺得拾柴禾那些日子并未遠(yuǎn)去，像是剛剛擦身而過。若是一門心思地想，那些時光仿佛能回流，也在某個路口回眸。那些年，人好像和土結(jié)了大仇，折騰起地來最下得手。自開始收莊稼，就琢磨怎么把它消滅干凈。草，一定要斬盡殺絕，連莊稼根也不放過。人貪婪得邪乎，家里就是柴禾夠燒，也要變著法往回拾掇，爛七八糟地堆一院子。地，洗劫得徹底，寸草不留。

草，從冒芽就拔，吃野菜，稍長就薅或割，喂牲靈。幸存下來的草，秋后就老了，收完莊稼都要弄回家，羊、牛和兔子都吃。沒有能僥幸的東西，麥茬、豆桿把、高粱茬、棒子茬也要撿回家。清莊稼根的工具各異，弄麥茬用一根長桿，前頭安一鋒利鐵鏟，順壟戧。手持這頭安上個橫把，成丁字狀，頂在肩窩，兩手扶著長桿往前推，跟逆流撐篙的船夫差不多，麥茬應(yīng)聲而斷。拔豆桿把，用手太辛苦，多鉗子揪?？掣吡徊纭糇硬缇陀冒寰镒?。日子過得忒狠，近乎絕戶。

割完莊稼，再經(jīng)幾遍撿拾，小孩可以大顯神通，進(jìn)地拾柴禾。過鐮的麥茬、豆桿把、高粱茬、玉米茬，都斜著鋒利刀口，像是亮劍，不可大意，穿了鞋也不可亂踩。光腳丫只能進(jìn)花生、地瓜、蘿卜地。

地老鼠，貪得無厭，最擅長積攢，和人爭口糧。收秋，鼠窩掩藏不住，常被人直搗黃龍。曲里拐彎地挖到鼠庫，能撿幾書包豆子，夠這一伙鼠輩兩年口糧。《詩經(jīng)》說的碩鼠，我認(rèn)為不是指它個頭，而是胃口，還有欲壑。

生產(chǎn)隊打完場，剩下柴禾要分門別類歸置。麥秸和豆秸要垛起來，高粱秸、棒子秸扎捆，一溜排開，很壯觀，像個柴禾陣。蕭索的田野里，多了處風(fēng)景，有柴禾垛打底，裊裊炊煙才會日日升起。那時村里燒煤的人極少，點的都是柴禾。豆秸垛起來簡單，豆桿接近木質(zhì)，有重量，順著往上壘就行，一般偏癱不了。垛麥秸不容易，秸稈輕，能垛瓷實了，手里、眼里都要些功夫。軋完曬干的麥秸，像一團(tuán)團(tuán)白粉絲兒，散在場院里，無頭無序地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

麥秸燒火不頂事，呼啦就完，不經(jīng)燎，燒半天也不開鍋。但并不一無是處，像是蓋房垛墻，和的泥巴里就要用不少麥秸，脫坯也得用，麥秸相當(dāng)于混凝土里的鋼筋。鋪床用得多，講究的人家裝些草包，放在席下。粗拉人直接在席下鋪麥秸，每天都要散落在地上一些，和掉頭發(fā)一樣，永遠(yuǎn)掃不凈。鋪上麥秸睡覺，又軟又暖和，像席夢思。給懶床怕凍的小孩烤棉褲、棉襖，麥秸最濟(jì)事。一點就燃，虛火苗子大，把衣服烤得熱情過度，像是親人。

垛麥秸，稀松的人有自知，袖手自覺站一邊旁觀，這些人成事不足。垛上垛下都是好把式，上邊三四桿杈，一人把持一角。下邊七八個壯漢，都是一杈能扔半地排車的主，輪番叫力。上邊的人，不能光看自己一邊，一邊垛，一邊接就整體，要四平八穩(wěn)，不然就容易垛偏了。麥秸垛虛胖浮腫都不行，像個大肚子傻老婆，蠢和丑都遭人嘲笑。下邊老把式滿手老繭，不怕麥秸利刃，不停地往下薅拽扎煞著的麥秸。他們轉(zhuǎn)著圈往外抽，像是做一麥雕塑，直到手里沉了，垛出來身段才打住。抽出來的麥秸還得扔上去，地上干凈了，場里便長出一堆白白胖胖的蘑菇群。小垛亭亭玉立，大垛雍容華貴。

頂上加上層摻了麥糠的泥，像是戴個瓜皮小帽，垛就成了。下雨不用擔(dān)心淋進(jìn)水漚了麥秸，也不怕風(fēng)刮。

運(yùn)回家的柴禾，高粱和棒子秸都立在墻上，干不透繼續(xù)風(fēng)干。沒大門的人家，就用秫秸一擋，形同虛設(shè)。柴扉門是用圪針綁起來的，一塊滿是刺的柵欄，防小偷。高粱秸太長，捆起來往那一擱，能杵到屋檐。平躺著騎上去，像輛小火車。柴禾秸斜依在墻上的縫隙里，晚上陰森森地，像個迷宮，小孩喜歡借此玩捉迷藏。家里豆秸和麥秸都少，但扒個狗窩、貓窩足夠用。麥秸太暄，垛壓得實誠，抽不出洞來。豆秸垛好，跟黃土高原的立土一樣，可打窯洞。趕上冬天生狗貓，都不遭罪。

秫秸對小孩還有別的用途，和家長鬧了別扭，躲進(jìn)秫秸里就很難找。從外邊偷個瓜果，私藏進(jìn)去，誰也別想發(fā)現(xiàn)。

那些年，要飯的沒間斷過，他們拄根棍子，挎?zhèn)€籃子，籃子里放個破碗。碗一定不能新，不是碗沿上有豁口，就是碗壁上有道裂紋。拿錯了道具，和戲臺上穿錯衣服一樣。討飯人多是遠(yuǎn)道的，一個說話河南口音的小伙子，臺前人，常來。小伙子細(xì)皮嫩肉的，除了一身補(bǔ)丁衣服，看不出是個逃荒的。他拿個釘了很多鋸子的破碗，一家一家地喝，一清早能連著喝十幾碗，撐得像個大肚蟈蟈。還有一位鄆城的大娘，進(jìn)莊像是走親戚。她不管進(jìn)誰家，坐下來就閑聊，有人自告奮勇，幫著她挨家揀干糧。

要飯的輩分小，見人主動矮一輩。到誰家都要喊：大娘嬸子，行行好，給點么吃吧！女人心軟好糊弄，聽不得三句好話。正吃著也得趕緊拿出塊窩頭，端碗糊涂出來倒給他。他三兩口喝完，長舌伸出來像長頸鹿，幾下就舔得像洗過一樣。到下一家再喝，再舔。有次我在家北見他撒尿，一氣泚了好半天，地上竟沖出個大窩來。有次，文新試新彈弓，碰巧用碳碴打在他后腦勺上，滲出了血。他撒嬌使性，哇哇地哭，掀起頭發(fā)讓一堆婦女看。氣得家長們一頓亂罵，有家還給他煮了雞蛋，像是自家孩子受了傷。鄰村黃兆江，光棍，好吃懶做，也要飯。兆江身板結(jié)實，他對付狗有一套，不用帶棍子。他腰里扎根破布帶，里邊塞上幾塊磚，武裝得像是個滿身手榴彈的戰(zhàn)士。見惡狗就砸，趁狗愣神，就一溜煙跑遠(yuǎn)了。狗也大多家門口的本事，人跑遠(yuǎn)就不再追。兆江家里四壁透風(fēng)，凍死個人，他冬天就以柴禾垛為家。

后來發(fā)現(xiàn)，場院里的豆秸垛都有洞，口朝南，還用秫秸擋著。那次一早去家北砸干棒，見過被彈弓打頭的那個小孩，屈身從柴禾垛里爬出來，跺著腳拍打身上沾滿的柴草。場園屋子不行，墻壘得太粗，撒風(fēng)露氣的，冬天待不住。討飯東奔西走，有了柴垛，寒日里不再風(fēng)餐露宿。這些年我經(jīng)常爬山，特別是那些野山。見過很多山嶺上坍圮的石屋，都是山里人隨手搭建的。砍柴的，放羊的遇上雨，鉆進(jìn)去就行，不用急急慌慌地回家趕。

要飯的僅是打發(fā)肚腹無饑餒，無性命之憂，他們也不會希冀有“龍車鳳攆進(jìn)皇城”奇跡。林沖流落滄州，人生落差太大，身和神家園全讓衙內(nèi)們給毀了，禁軍高級武官淪為配軍。此時“荒村沽酒慰愁煩”的他，最需要一個柴禾垛。蒼天有眼，及時雨一般贈他山神廟一座。野豬林沒讓好漢“壯懷得舒展”，暫避風(fēng)寒的山神廟卻讓他“重?fù)]三尺劍”，他似乎找到了“誅盡奸賊廟堂寬”出路。山神廟也只是讓“滿懷激憤問蒼天”漢子暫時升華了片刻，林沖畢竟在槽櫪間已久，已失去了涅槃能力，他已無法重構(gòu)自己。他內(nèi)心沒有“梁山”，“忍孤憤”是他命運(yùn)全部。氣量狹小的王倫，貌似厚道的晁蓋，最大的偽君子宋江，都沒法給他一個人生大垛。京劇《野豬林》反二黃散板膾炙人口，曲詞都值得咂摸，歷代名須生幾乎都有嘗試，閑來不妨一聽：大雪飄，撲人面，朔風(fēng)陣陣透骨寒……

古代詩人關(guān)注柴禾垛的稀有，行乞人更難進(jìn)他們雅致的審美。王維“倚杖柴門外，臨風(fēng)聽暮蟬，渡頭余落日，墟里上炊煙”，純粹一趣，不見絲毫勞碌顛沛之苦。劉長卿“日暮蒼山遠(yuǎn)，天寒白屋貧，柴門聞犬吠，風(fēng)雪夜歸人”，夜歸依舊畫中人，非官既貴，絕非流浪漢。現(xiàn)在，柴禾垛看不到了，莊稼都用收割機(jī)，秸稈連茬全粉碎在地里還田。豆秸、棒子秸磨了，做牲口飼料，眼下養(yǎng)奶牛、肉牛和驢的多。沒人打場，那一個個如囤、如家的柴禾垛都成了過去式，來鄉(xiāng)下討飯的也消失了。城里的討飯人用收款機(jī)和微信收款，給得少了還惡言相向。行乞改坐乞，都有自己地盤，蹲守在一處等人前來，晚上，他們換身行頭就進(jìn)酒店吃住。

2020年6月8日

作者簡介：

趙峰：一九六五年生，山東平陰東阿鎮(zhèn)人。中國民主促進(jìn)會會員，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濟(jì)南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團(tuán)成員。出版有散文集《就那么回事》、《謀生紀(jì)事》等，散文集《混口飯吃》、《哦，跑馬嶺》也即將與讀者見面?，F(xiàn)居濟(jì)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