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知識 | 賈學(xué)鴻:古琴曲《山居吟》與古代文人的山居情懷

星河歲月 2020-1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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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居吟》是宋末元初浙派琴家毛敏仲創(chuàng)作的古琴曲，篇制短小，入調(diào)跌宕，風(fēng)格靜逸簡淡、蒼遠(yuǎn)高潔，因被明代朱權(quán)編入《神奇秘譜》，成為“以正琴道”的經(jīng)典之作。該曲深受后世各家的珍視，傳播甚廣，尤其是被廣陵五譜《澄鑒堂琴譜》《五知齋琴譜》《自遠(yuǎn)堂琴譜》《蕉庵琴譜》《枯木禪琴譜》收錄之后，名列今天廣陵琴派的代表曲目之中（管世俊、樊繼健主編《廣陵古琴》，廣陵書社，2016，35—40頁）。

筆者曾親耳聆聽當(dāng)下操縵高手們彈奏《山居吟》，在被古樂滌蕩心神、驚嘆琴師精湛技藝的同時，也不免產(chǎn)生困惑：同為廣陵琴派的傳承人，整體演奏風(fēng)格卻如此不同，有的滑綽驟急、跌宕激越，有的則迂回百轉(zhuǎn)、輕柔淡放，不仔細(xì)辨析，還以為是不同的樂曲。朱權(quán)在《神奇秘譜·序》中說道：“大概其操間有不同者。蓋達(dá)人之志也，各出乎天性，不同于彼類……其涵養(yǎng)自得之志，見乎徽軫、發(fā)乎遐趣、訴于神明、合于道妙，以快己之志也?！保▏?yán)薇《爛柯山文化與琴曲〈樵歌〉》，《中國音樂》2011年第1期）說明琴道如人道，琴學(xué)即心學(xué)。然而，同一首琴曲，真的可以如此變幻莫測？《山居吟》所透出的情感，是否如德國闡釋理論家伽達(dá)默爾所說的，在“回歸原意”與“當(dāng)下理解”之間，存在難以彌合的溝壑？要厘清這一問題，就有必要對中國古代文人的隱逸情懷進(jìn)行追溯。

一　古代文人的山居理念

中國古代的隱逸傳統(tǒng)源遠(yuǎn)流長。早期隱者的人格行跡，散見于先秦多種典籍，較詳細(xì)的隱者掌故和傳記，在漢代史書中開始出現(xiàn)，如《史記·伯夷叔齊列傳》《后漢書·逸民列傳》等?；矢χk專門講述隱居高士事跡的著作《高士傳》，流行于晉代以后，對文人雅士影響深遠(yuǎn)。而與琴人相關(guān)的記載，多出自東漢蔡邕的《琴操》，如《麥秀歌》題解揭示了殷商亡臣箕子對故國的哀思，《雉朝飛》介紹了齊國犢牧子對家室的思慕，《履霜操》講的是尹吉甫之子伯奇悲嘆無罪卻被父放逐的“真子飛霜”故事。這些記述，本是理解琴歌的輔助性文字，但早期隱士內(nèi)心的家國情懷、忠孝仁德溢于言表，禮樂教化屬性鮮明。所謂的隱棲之地，也只不過是相對王權(quán)中心的邈遠(yuǎn)之場，并非后世文人贊頌的審美之境。

真正把“山居”納入審美范疇，是在魏晉玄學(xué)盛行和山水詩歌興起之后。受老莊自然理念的影響，文人開始對相伴山月、嘯傲叢林的山居生活充滿向往，漫步于溪谷，鳴琴于山巔，清新澄凈的綠水青山，奏響了文人精神生活的新樂章。這種境界，與朱權(quán)對《山居吟》的解讀相契合。《神奇秘譜·序》寫道：“其趣也，巢云松于丘壑之士，淡然與世兩忘，不牽塵網(wǎng)，乃以大山為屏，清流為帶，天地為之廬，草木為之衣，枕流漱石，徜徉其間。至若山月江風(fēng)之趣，鳥啼花落之音，此皆取之無禁，用之無竭者也。所謂樂夫天命者，以有也夫。又付甘老泉石之心，尤得之矣?！痹谥鞕?quán)看來，古琴之道即是道家“順物自然”的思想，與《莊子·馬蹄》篇“禽獸可系羈而游，鳥鵲之巢可攀援而窺”的“至德之世”相得益彰，與《莊子·列御寇》中“以天地為棺槨，以日月為連璧”的生死構(gòu)想異曲同工。同時，淡泊寧靜、運局于胸的臥龍先生以及“采菊東籬”“悠見南山”的靖節(jié)先生的人生縮影亦閃爍其間。

然而，古琴曲《山居吟》“伴泉石、廬天地、臥煙霞、友風(fēng)月”的山林隱居生活的意趣，畢竟是依賴聲音旋律來表達(dá)的，藝術(shù)的朦朧性令人捉摸不定。聯(lián)想《毛詩序》的論述:“情動于中而行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彈琴，屬于“永歌”范疇，相對語言的邏輯表達(dá)，抒情充分，但析理不足。不過，亦情亦語的琴詩，在隱逸之風(fēng)昌盛的唐代，成為唐詩中一道亮麗的風(fēng)景。

二　唐人琴詩的山居吟詠

受宗教思想、選官制度、漫游之風(fēng)的影響，唐代文人大多有隱逸山林的經(jīng)歷。

唐·周昉《調(diào)琴啜茗圖》

著名山水詩人王維曾隱居終南山，他的《輞川集》便是這段歸隱生活的記錄，融詩情、畫意、音樂、禪趣于一體。其中的一首五言絕句《竹里館》，是典型的琴詩：“獨坐幽篁里，彈琴復(fù)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泵枥L詩人在明月高懸的夜晚，獨自端坐竹林深處撫琴高歌，淡定灑脫，雋永空靈，一縷超然于人間煙火之上的禪思籠罩林間，壓倒一切有形之物。王維篤信佛教，對鳩摩羅什所譯的大乘佛典《維摩詰經(jīng)》研讀至深，并堅持在世修行，深悟禪理，被喻為“詩佛”。《竹里館》這首小詩，是他詩、畫、禪、樂才能的綜合展現(xiàn)，抒寫出山居生活的佛家境界。

詩仙李白青年時隱讀于蜀地大匡山，其五言律詩《聽蜀僧濬彈琴》是他山居生活的生動寫照：“蜀僧抱綠綺，西下峨眉峰。為我一揮手，如聽萬壑松。客心洗流水，馀響入霜鐘。不覺碧山暮，秋云暗幾重。”“綠綺”琴的高貴、“峨眉峰”的險峻、“一揮手”的隨意、“萬壑松”的威力，既營造出僧濬的氣魄，也顯露出李白“仙人”的氣度。美妙的琴曲滌蕩心性的作用，也隨著霜色和晚鐘，散逸云間，以至夜幕降臨，聽琴者依然渾然無知，一派道家縱橫天地的氣象。

唐代大歷年間，有“五言長城”美譽的劉長卿曾隱讀于河南嵩山，一首五絕《聽彈琴》折射出這位失意文人落寞的山居生活：“泠泠七絲上，靜聽松風(fēng)寒。古調(diào)雖自愛，今人多不彈?！眲㈤L卿家境貧寒，又性剛犯上，兩次遭貶，一生多在逆境度過。長期的郁郁寡歡，讓他的詩多惆悵格調(diào)，但其流暢諧婉、造境幽遠(yuǎn)的才氣卻未被掩蓋。生活憂思與古琴藝術(shù)的式微，流露于詩行樂調(diào)間，奠定了他山居生活的哀傷基調(diào)。

唐代元和時期，白居易是詩壇上舉足輕重的人物。他的閑適詩，代表著他生活的半壁河山。一首五言古體《清夜琴興》，成為他琴詩的代表：“月出鳥棲盡，寂然坐空林。是時心境閑，可以彈素琴。清泠由木性，恬淡隨人心。心積和平氣，木應(yīng)正始音。響馀群動息，曲罷秋夜深。正聲感元化，天地清沉沉。”白居易被貶江州時，曾在廬山北建草堂，并與當(dāng)?shù)氐纳私挥?。辭去蘇州刺史后，又與劉禹錫同游于揚州、楚州一帶。晚年二人唱和，時常同游于洛陽龍門一帶。他在《與元九書》中說道：“故仆志在兼濟，行在獨善。奉而始終之則為道，言而發(fā)明之則為詩。謂之諷諭詩，兼濟之志也。謂之閑適詩，獨善之義也。故覽仆詩者，知仆之道焉?！彼环矫嬉栽姟熬葷瞬。栄a時闕”，一方面表達(dá)“知足保和，吟玩性情”的人生愿景。這首《清夜琴興》，不知作于何時，但體現(xiàn)出他暫居山林時的悠閑淡泊，也洋溢著濃濃的生活氣息。

上述四首琴詩，基本涵蓋了唐人琴詩中豪放、空靈、閑適、感傷的山居情感，其中，有的與詩人的性情和普遍詩風(fēng)相一致，有的只是詩人生活的一個側(cè)面、一個瞬間。琴是詩人人生多樣體驗的即興表達(dá)。

三　毛敏仲的山居情愫

朱權(quán)編《神奇秘譜》，目的在于糾正琴道。他自序道：“不伍于流俗，不混于污濁；潔身于天壤，曠志于物外，擴乎與太虛同體，泠然灑于六合?！边@種超然物外、不著塵埃、與天地同體的充滿道家色彩的宇宙情懷，是否與《山居吟》作者毛敏仲的理念一致，涉及尊重原作與個性理解相統(tǒng)一的“視域融合”問題。

宋·趙佶《聽琴圖》

古籍中關(guān)于毛敏仲生平的記載甚少。宋代張炎《詞源》卷下提到：“余疏陋谫才，昔在先人侍側(cè)，聞楊守齋、毛敏仲、徐南溪諸公商榷音律?！保◤堁字?、夏承燾校注《詞源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8）可見，毛敏仲的突出成就在琴不在政?！端卧娾n·水云集補鈔》載有汪元量《送琴師毛敏仲北行》三首詩。元至元十三年（1276）三月，毛敏仲隨宋恭帝趙?偕三宮應(yīng)元世祖忽必烈征召前往大都。臨行前，毛敏仲“腰寶劍，背瑤琴”，揮淚向汪元量辭別。王逢《梧溪集》卷二有《聽葉琴師觀光操》詩（此詩亦收錄于蔣克謙輯《琴書大全》卷一九《詩上》，中國書店，2005），據(jù)詩前小序介紹，毛敏仲是浙江三衢人，與武林葉蘭波、徐秋山均以能琴見稱，三人同游于元大都，受知宰執(zhí)?！爸僖詾槭恐?，莫尚于賓王。先王之化，尤莫尚有虞氏之教”，因此緣徴度聲作《觀光操》，即《禹會涂山》曲，薦于元世祖，可惜在待詔時死于客館。

依據(jù)這些記載，可知毛敏仲主要生活在南宋末期到元朝初，精通琴藝，為浙派琴人的代表。明代張岱在他的小品集《陶庵夢憶》卷二《紹興琴派》一文中，對自己學(xué)習(xí)《山居吟》的情況作了介紹：“戊午學(xué)琴于王本吾，半年得二十馀曲：《雁落平沙》《山居吟》《靜觀吟》……等小曲十馀種。王本吾指法圓靜，微帶油腔。余得其法，練熟還生，以澀勒出之，遂稱合作。”據(jù)此，《山居吟》的傳播可見一斑。毛敏仲年少時投于宋寧宗恭圣仁烈皇后的侄孫楊纘的門下研習(xí)琴譜，并參與了楊瓚《紫霞洞譜》的編撰，可惜此譜沒有流傳下來。元兵南侵后，毛敏仲曾一度晦跡巖壑、隱居遁世。他一生所作傳世名曲頗多，流傳至今的曲目主要有《平沙落雁》《漁歌》《樵歌》《山居吟》《列子御風(fēng)》《莊周夢蝶》《禹會涂山》等，尤以《平沙落雁》廣為人所稱道。

顯然，朱權(quán)所解的《山居吟》內(nèi)涵，與毛敏仲“志在賓王”的政治理想并不相同。宋代文豪歐陽修《書琴阮記后》談到自己的撫琴感受：“在夷陵時，青山綠水，日在目前，無復(fù)俗累，琴雖不佳，意則蕭然自釋。及做舍人、學(xué)士，日奔走于塵土中，聲利擾擾盈前，無復(fù)清思。琴雖佳，意則昏雜，何由有樂？”醉翁先生現(xiàn)身說法，說明心情與琴聲會因地、因時、因事、因景而變。毛氏創(chuàng)作《山居吟》的確切時間已經(jīng)無從考證，或許，這首小曲只是他短暫隱居山林生活的一種心境，抑或是他備感亡國哀痛之馀的偶然解脫吧。

（作者單位：揚州大學(xué)文學(xué)院）

——本文刊于《文史知識》2020年第11期“特別關(guān)注”欄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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