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必為部分生活而哭泣,君不見全部人生都催人淚下? 頭一回看《水滸》,翻不了幾頁,出來一個好漢,喚聲小二:“切二斤熟牛肉,打一角酒來。”這真讓人垂涎,那時鄉(xiāng)村清寒,我們曉得吃肉喝酒的好,但太難得,這般,盼過年盼得真切,無論如何,過年會有一桌子菜,有一壺酒。吃香喝辣兩宗事,從來聯(lián)系緊密,自打被老師要求背誦“烹牛宰羊且為樂,會當一飲三百杯”,便難忘記,想著啥時能像李白這樣山吃海喝就好啦。 吃過各式各樣的菜,喝過各式各樣的酒,大約是西北人粗獷,總覺得酒以烈為好,菜以肉為佳,大吃大喝為樂。至于淡酒菜蔬,自然也溫婉可人,但于北方人來說,類似壯漢繡花,怎么脫俗,看上去都扭捏。 袁枚《隨園食單》盡顯吃貨本色,片言只語往往傳神,不過,他反對吃菜喝酒讓人掃興:“所謂惟酒是務(wù),焉知其余,而治味之道掃地矣。萬不得已,先于正席嘗菜之味,后于撤席逞酒之能,庶乎其兩可也?!敝劣谒ㄗh撤席喝酒,簡直大煞風(fēng)景了。 酒與菜向來相依為命,缺一不美。著名的孔已己都要多花一文,買碟茴香豆下酒,顯擺茴香豆的“茴”字四種寫法。我初學(xué)這篇課文,想著茴香豆下酒太不堪了,可能是孔兄潦倒的緣故。后來才知道,在紹興喝黃酒,咸豆子是標配。周作人在《鹽豆》寫:至于下酒,乃是大小戶的問題。善飲者取花生仁劈為兩半,去心,再拈半片咬一口吃,當可吃三四口,所下去者亦不少數(shù)矣。若是下戶,則恃食物送酒下咽,有如昔時小兒喝湯藥之吮冰糖,那時無論如何好的鹽豆也禁不起吃了。 這一段可樂,原來吃豆子還能體現(xiàn)出身。按這個標準,大多數(shù)飲者都非“小戶”莫屬。不過,他在另一篇文章里寫:請客是好事,但如菜不佳,骨多肉少,酒淡等等,則必為客所恨。這才是喻世明言! 酒在明代之前,管它什么瓊漿玉液,都是一些淡酒,遇著就喝,不要下酒菜好像也行,當然切它二斤牛肉自然更好。到得明代時,白酒涎生了,酒精度忽然升起來,沒下酒菜間口,只有咂舌的份兒了。 明代《笑禪錄》里有個故事說,有個人想喝酒,正好一個老頭兒有壇酒。他說,我們喝酒吧。老頭說,喝酒好啊,就是沒菜啊。他說,殺我的馬啊。老頭說,那你騎啥?他指著院子中的雞說,騎它!老頭說,雞倒是可以下酒,就是沒柴。他說,燒我的袍子。老頭兒說,那你穿啥?他指著籬笆說,穿它!于是,菜有了,酒喝也成了。 喜歡喝酒的人,見不得別人不喝酒。明人張岱寫張東谷來他家里,可惜他們一家都不喝酒,有天忍不住說他們父子:肉只是吃,不管好吃不好吃;酒只是不吃,也不知會吃不會吃。令人莞爾。 在我老家,來客,無論如何都要有酒,哪怕是借。想方設(shè)法做一桌好菜,迎客上坐,嘴里還要客氣:有好客沒好菜咧,喝幾盅寡酒! 偶爾來個好友,也不定講究上桌子,說火爐拐兒待好客呀。常常是冬天,爐火正旺,打一壺酒煨著,搬個小板凳,從泡菜壇上挑些泡好的蔥白,蒜瓣,蓮花白,辣子,青柿子,一古腦兒碼在大盤子里,放在板凳上。酒煨得恰好,端盅飲下,便一路熱力從喉嚨往下,像一滴墨在清水洇開。再來一口泡菜,清洌,味蕾齊動,有點想要山呼萬歲了。 老家有個奇人,每天都要喝點酒,當年非易事,不過,他有辦法,野果中的葡萄,苦李子,簡子果兒(學(xué)名胡頹子),玉米稈兒,他都能做出酒來,但下酒菜不易得,于是從河里撿了許小石子用鹽煮了,喝一盅,咬一個石子兒在嘴里,圖那個咸味。許多人看不上去他這個做派,他只是笑一下說,學(xué)古人。學(xué)哪個古人?他不肯說。后來,我看到李白寫:客到但知留一醉,盤中只有水晶鹽。果然古風(fēng)。 有個朋友與女友天隔一方,一日想念深重,酒倒上了,就是沒有下酒菜,這位仁兄打開女友的電子相冊,喝一口酒,啵的來一口,不知不覺有些醉意,忽然接到女友電話,他剛說一句,女友驚呼,怎么一口酒氣?這仁兄忽然“格兒格兒”哭了,你聞到了呀?后來抱得佳人歸,每酒必嘆“那道最好的下酒菜”,這些年過去,都快成佳話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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