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書說到,玄奘六根不凈,招來了喜怒愛欲憂思六個心魔,阻攔玄奘去路,威脅傷他性命。悟空看出尷尬,戲弄打殺六賊,以幫玄奘了解亂心之惑。不料玄奘毫不領(lǐng)會,以為悟空濫殺無辜,氣急之下百般埋怨。悟空受不了師父嘮叨,一怒之下賭氣走了。 且說玄奘六根未凈,六賊化身而出,被悟空打殺,玄奘卻不領(lǐng)悟,只顧絮絮叨叨地埋怨,悟空心頭火起,又嫌這和尚悟性太差,不堪輔佐,便一怒之下賭氣去了,丟下玄奘不管不顧,一個筋斗便到了東洋大海之上。 悟空臨行前略一回顧,看見玄奘凄惶無助的神態(tài),心中大感快意,怨氣頓時消了大半,心中倒有些不安起來。只是他一生最愛面子,既是賭氣走了,也不愿輕易回轉(zhuǎn),故而眼看花果山就在前方,卻無意就此回家,心中略一躊躇,便按落云頭,分開水道,徑往東海水晶宮而去。 此時水晶宮的蝦兵蟹將不知已換了多少代,自然不認得悟空,不過小心謹慎和前輩一般無二,他們見悟空來得蹊蹺,當(dāng)下不敢自專,忙報給東海龍王敖廣,說有個猴子模樣的行者從天而降,分水而來。 敖廣吃了一驚,暗想:“難道是那孫猴子?聽說他剛被釋放,皈依了佛門,護送唐和尚取經(jīng),卻怎地突然來我這里了?”雖是拿不定主意,卻也不敢怠慢,忙大跨步出來迎接,遠遠望去,果真便是悟空,身著一件白布僧衣,腰間圍著一條虎皮裙,又似和尚又似妖怪,看起來不倫不類,滑稽可笑。 敖廣自然不敢笑出聲來,眼見悟空到了宮門外,忙高聲招呼道:“大圣!什么風(fēng)把你吹來了?多年不見,想煞了我也!”一邊呵呵大笑,一邊迎了出去,挽著悟空的手臂就往里走,神態(tài)極是親熱,便似相交多年的老朋友一般。 悟空自然知道敖廣乃是客套言語,只是見他著實熱心,又是幾百年不見,心頭不禁一暖,原打算說的譏諷玩笑之語便沒有出口,任他挽著手臂,一邊走一邊笑道:“你我乃是近鄰老友,老孫也時常惦記著你,今日故地重游,一切如昨,老龍王精神更勝往昔,真真可喜可賀也!” 敖廣笑著請悟空坐了,先行了見面禮,隨后笑道:“多承大圣記掛,我已老朽,不過在此混日子罷了。倒是近來聽聞大圣劫難已滿,尚不知端的,今日一見,果然不虛,著實可喜可賀!大圣如今回來,想是要重整仙山,再振古洞也?” 悟空嘿嘿一笑道:“老孫倒是有這心思,只可惜做了和尚,只怕不能夠了也。” 敖廣聽他話音雖有些悵然,卻更有自諷之意,不禁心中一動,明知故問道:“大圣說什么和尚?” 悟空微一忸怩,指著自己的行頭自嘲笑道:“老龍王可還記得?上次老孫在這里吃茶時,穿的是黃金甲,戴的是紫金冠,今天可好,穿著一件破僧衣,圍著一塊舊虎皮,可像什么樣子!?” 敖廣忍不住微笑道:“大圣這身佛衣自然不如當(dāng)年那身披掛威風(fēng),不過倒也有些返璞歸真之意,和大圣否極泰來的境遇卻也相合。只是為了大圣出家做了和尚,還要請教!” 悟空大拇指一豎,笑贊道:“老龍王好口才,竟把這份破衲說成返璞歸真的佛衣,真有你的!老孫如何出家,卻是說來話長——當(dāng)年老孫大鬧天宮,被玉帝召來佛祖,用大法力將我困在五行山下,又用觀音菩薩的六字真言鎮(zhèn)住了我的法力,教我定心反省。想是老孫反省得好,觀音菩薩特地到五行山,勸我皈依向善,保一個有緣的和尚西天取經(jīng),許我功成之日,也得金身正果。后來便有一個唐朝和尚來到,揭了法帖,我便沖破五行山,重得自由,故而依了觀音菩薩之勸,拜了那唐和尚為師,保他西行。” 敖廣聽到這里,心里已明白了大半,含笑拱手道:“果真是可喜可賀!這叫做改邪歸正,善莫大焉!只是既然如此,大圣該當(dāng)往西去才是,為何卻往東回了也?” 悟空見問,先笑一笑,方才說道:“那唐僧不惟肉眼凡胎,而且心濁如泥,領(lǐng)悟不得半分心性之道——有六個剪徑的毛賊,嘴上說要奪他的行李馬匹,實則是要壞他的心性,我把他們一通打死,這廝不但不謝我,反說了我若干不是,嘮嘮叨叨,無休無止,真正惱煞人也!你是知道我的,豈能受得了這口氣?故而心頭火起,便撇了他自回花果山,途經(jīng)東海,想起老龍王近鄰之親,便先來拜訪,順便討一鐘茶吃。” 敖廣何等精明,聽了這話,便在心中揣摩:“這猴子和我哪里有什么交情,他這等猴急的性子,不回家看他那猴子后孫,卻巴巴地來我這里討茶吃,豈有此理?想來若非他怕背了和觀音菩薩之約,不敢回家,便是和那唐僧只是一時賭氣,并非真心相棄,故而來我這里略做逗留而已。遮莫是哪一件,我都不能推波助瀾,還是勸他回去,繼續(xù)西行才好,免得開罪了佛家。他當(dāng)了和尚,便不能在花果山生事,也省了我多少麻煩!”念及此處,心中便有了主意,哈哈笑道:“原來大圣不是惦記我,卻是惦記我的茶!既是如此,來,來,來!我們且去那個廂房品茶!”說著便請悟空起身,一邊命侍者去報知,教龍子龍孫親自來捧香奉茶。 悟空見龍王對自己如此敬重,自是心中大喜,笑吟吟地隨著敖廣來到側(cè)廂房,剛剛坐定,龍子龍孫已來了十幾個,都以見長輩之禮紛紛相見。悟空一面回禮,一面向敖廣贊道:“老龍王家教嚴謹,子孫輩個個明德知禮,著實難等可貴!” 敖廣見說,正中下懷,捋著胡須呵呵笑道:“大圣莫要夸壞了他們!若說明德知禮,他們豈敢當(dāng)此評語?遠的不說,便是這墻上那幅畫中的故事,便遠勝于他們也!” 悟空聞言,順著敖廣的眼光往身后墻上一看,只見后壁上果真懸著一幅畫,畫上一座橋,一個老漢坐在橋上,抬著一只腳,另有一個年輕的男子,身著長衫,單膝跪地,正在給那老漢穿鞋。再看右手畫頭上一行字,寫著:圯橋三進履。 悟空雖不喜丹青之道,在靈臺方寸山學(xué)藝時卻也頗有涉獵,見了這幅畫,凝神想了想,卻是毫無頭緒,于是笑道:“慚愧!老孫竟不知這畫中是何人何事,還望老龍王指教!” 敖廣笑道:“難怪大圣不知,算來這事該是你大圣在天庭做官時發(fā)生的,其時大圣坐享天祿,樂不思蜀,自然對這等人間小事不曾留心。此事說的乃是漢初名臣張良的故事,便是這畫中的后生。他的母國為秦國所滅,流落江湖,一日在這圯橋上偶遇一位老翁,正坐橋上,忽然失履于橋下,便喚張良為他取來。張良一向敬老,便依言為他取來,跪獻于前。老翁有心試探,便又把鞋蹴于橋下,復(fù)命取之,如是者三。張良三度進履,毫無慍色。誰知老翁本是得道仙人,名叫黃石公,見張良孺子可教,便夜授天書,教他兵法韜略。張良習(xí)得,果然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輔佐劉邦開國立業(yè),創(chuàng)立漢朝,而后功成身退,棄官歸隱,悟道成仙,遂成千古佳話。” 悟空聽了故事,想起自己在靈臺山得了菩提祖師夜授神通的往事,不禁默然神往。 敖廣見悟空如此神情,不知他所想何事,便索性挑明道:“大圣,那張良不過是個凡夫俗子,尚且知道尊師敬老,終成正果。大圣天資聰睿,重情重義,既蒙唐僧相救,又和觀音菩薩有約,若是為了一時意氣,將這取經(jīng)大業(yè)半途而廢,不惟道義有虧,也不免誤了大圣的前程,雖是一時快活,到底只是個妖仙,修不得正果,豈不惜哉?” 悟空聞言,觸動心事,卻是羞于認錯,一時沉吟不語。 敖廣何等精明,一眼便看出悟空已然動心,只是一時猶豫,于是便用激將法道:“大圣行事,一向果決,便是面對玉帝、道祖也不曾有絲毫優(yōu)柔寡決,怎地今天這點小事竟猶豫不決起來?去便去,走便走,一言便可決之,請大圣自裁!” 悟空受不得激,當(dāng)下便奮然道:“老孫從來一諾千金,知恩圖報,怎能自食其言?老龍王不必多言,我自還保唐僧取經(jīng)便是!” 敖廣大喜,趁熱打鐵道:“既如此,敖廣不敢多留大圣。你想那唐僧不過是個孱弱凡僧,若是時乖命蹇,偏生就在這會兒撞上個妖怪強賊猛獸之類,大圣豈非悔之無及?” 悟空見說,也是心中一凜,忙起身拱手道:“老孫一時糊涂,若非老龍王提醒,險些釀成大錯!多謝多謝,老孫也就去也!”話音未了,只聽嗖的一聲,便聳身出了海藏,駕云而去。 本文節(jié)選自《大圣心猿》第七十六回:談開悟心猿諷金蟬,生六賊玄奘懟悟空 ***原創(chuàng)內(nèi)容,轉(zhuǎn)載請注明作者信息*** 【作者簡介】 史馬廣彧,加拿大BC省中文協(xié)會會員,溫哥華大華筆會會員,溫哥華至善中文學(xué)校教師;微信自媒體“國學(xué)微講堂”公眾平臺主講人;著有《史馬老師講國學(xué)》系列叢書,獲著名作家二月河先生作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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