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劉宏宇 《大明風華》,一部拍成到播出隔了不長不短的兩年、排在午后時間檔每天四集連播的古裝大戲,向觀眾展現(xiàn)了明朝初年至早期的歷史形態(tài),也很可能讓相當多的觀眾獲知或“熟悉”了一個今時很難見到的詞匯——靖難。 劇中,“靖難”二字,托于明“洪武”之后的“建文”年間起于北京(時稱“北平”)、止于明朝都城南京、歷時近三年(1399年8月~1402年7月)的“靖難之役”,是一場叔父從侄子手里奪取皇權(quán)的“內(nèi)戰(zhàn)”。劇中所謂“靖難遺孤”,則指在這場戰(zhàn)爭中被屠戮的眾多“建文”臣僚的幸存后裔。 這段故事,知道的,未必就認同《大明風華》電視劇的詮釋;不知道也不奇怪,因為那是一段很有些說不清道不明事情,帶著至今仍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歷史傷痕。 (朱元璋) (一)明朝立國的天然缺陷 所謂“靖難”,字面意思大致是“清除、平息災禍與苦難”。通過戰(zhàn)爭(內(nèi)戰(zhàn))的方式,或許可以解除、平息一些負面狀況(所謂“清君側(cè)、靖國難”),但戰(zhàn)爭本身,也會帶來無可避免的災禍、苦難;戰(zhàn)爭過后的梳理或說“清算”,也勢必留下這樣那樣或深或淺的傷痛。 所以,從解除、平息災禍與苦難的角度講,“靖難之役”這個概念,多多少少,有邏輯悖論之嫌。因而,這場具有相當規(guī)模、影響深遠的戰(zhàn)爭,從史至今,都被不同看待。 支持建文帝代表的“正統(tǒng)”者認為,靖難之役,是“燕王朱棣”的謀篡之舉,是“以藩犯上”。更愿持“結(jié)果導向”者則認為,無論起因,靖難之役,使得明王朝真正“上了正軌”,實堪“大治之序幕、必由”。 騎墻而論,靖難之役的發(fā)動,實非純?nèi)坏摹斑M步”,但“洪武”、“建文”的明初,如果沒有強大外力予以重大變革,也真可能立而復破;唯獨可議的,只是變革的手段——是否必須要戰(zhàn)爭?是否一定要在戰(zhàn)爭過后大興屠戮?而已。 (朱棣) 明初的“洪武”時代,也就是明朝的開創(chuàng)者朱元璋在位時期,新生王朝,確有亟待填補、修正的“天然缺陷”,大致可概括以下三方面: 首先,明朝是推翻元朝而建立的。跟以往諸多改朝換代不同,這個推翻,是以民族的對立為根由、經(jīng)歷了持久而殘酷的戰(zhàn)爭而實現(xiàn),更富于由元朝民族矛盾激化而導致的報復性。 其次,這一波改朝換代的歷史巨浪,歷經(jīng)兩個大的階段,即漢民族眾多反對蒙元統(tǒng)治的武裝合力傾覆元帝國,和,各方勝利者之間關(guān)于“入主天下”的角逐,曠日持久、鐵血無情。 再有就是最終的勝利者朱元璋的質(zhì)素、個性。 史家普遍講,縱觀中國封建史,只有兩個“平民皇帝”:漢高祖劉邦、明太祖朱元璋。矯情點兒,劉邦“起事”前,大小還是個“亭長”,雖不是官,更非貴族,卻也算“吏”,并非十足的白丁。而朱元璋則相對更“純粹”。 此二人的另一個不同是,劉邦“起事”之初,便是一股勢力的頭目;朱元璋卻是“噬主而尊”,更類“梟雄”。從他們“成事”后的治政表現(xiàn)看,同樣是殺伐得位,“成功之路”更兇戾的朱元璋,更是“以武而定”,且面臨“凋零百年”的人文荒蕪,既沒條件像劉邦那樣“拿來主義”,也更加憂懼新王朝的安全,故而嚴刑峻法。而出身、經(jīng)歷等等,又不僅培植、助長了他刻薄狠辣的個性,也給人文的“修復”留下了難以填補的空白。 文化不高,又必須要謀“心治”;對知識分子依賴與猜忌共存,興文字獄、設(shè)錦衣衛(wèi),鐵血高壓、酷刑煉獄,穩(wěn)固政權(quán)成本太高,“大治”表象之下,人人自危、奸佞滋生,以至于不得不取締親手建立起來的特務政治構(gòu)架(罷錦衣衛(wèi))。簡直可以說,洪武后期,老皇帝面對實質(zhì)上仍是風雨飄搖的江山,有些“技窮”。 好在,作為歷史上在位時間最長(1368~1398、紀年31年)的開國皇帝,他的威望和強大決策力,維持住了相當程度的穩(wěn)定;不幸在于,這種穩(wěn)定,近乎完全他的個人領(lǐng)導力,而缺乏制度性保障。 這樣狀況,加上人文修復的緩慢、反復,形成一旦失去個別的卓越領(lǐng)導就會陷入治政混亂和發(fā)展遲滯甚至倒退的困局。就當時政治環(huán)境而言,避免困局、亂局最現(xiàn)成其實也是幾乎唯一可行的解決方案,就只有寄望于出現(xiàn)新的卓越領(lǐng)導者。 不幸的是,朱元璋指定的繼承人,沒能擔起這個歷史重任。也許,風云變幻的大時代里,若沒有更適合承擔起歷史責任的人物,他(建文帝朱允炆)也還是有機會??善?,歷史老人在這個關(guān)鍵時刻,為新興的明王朝,安排了另一位卓越人物,就是朱元璋的第四子朱棣。 (二)多重復雜的父子關(guān)系 朱棣年號“永樂”,在位23年(紀年,1402~1424),被后世稱“永樂大帝”,是漫長的中國歷史中屈指可數(shù)被稱“大帝”的皇帝之一(秦始皇、漢武帝、清康熙也負“大帝”之謂)。 非嫡非長卻文武兼?zhèn)涞乃?,曾是父親朱元璋的得力助手,在明王朝建立過程中,功勛昭昭,卻在立國建朝后,被遠遠撂開,藩封于邊陲“危地”。某種意義上,可以說,他在父親死后不久,就悍然發(fā)動“靖難之役”,以武力奪取皇權(quán),“積怨”的報償心理,不容忽視。 立嫡立長,是距今三千年前的“周王朝”定立的“宗法”,一直被后世尊奉(但未必能執(zhí)行)。電視劇《大明風華》中,孫皇后作為“太后”為親生子(明英宗朱祁鎮(zhèn))爭取“合法繼承權(quán)”時,言之鑿鑿地說過這四個字。通常來講,如無“意外”,“自古”帝王家,都是原則上奉行這個法則的。問題是,從第一個皇帝(秦始皇帝嬴政)開始,直到1912年帝制結(jié)束的兩千多年間,“意外”實在是太多了。 這些“意外”,在王朝建立之初,更多體現(xiàn)在繼承者與其明暗競爭對手在“能力”上的差異。而這個“能力”,在“初定”之時,更體現(xiàn)于“武力”的高下!隋唐如此,明朝亦然。 但相比隋唐,明朝的情況,更特別。 特別點之一:隋朝開國皇帝楊堅,就一個老婆(獨孤后),兒子怎么算都是“嫡”,只有長幼之分,而明朝的朱棣,卻是“沒緩兒”的“庶出”。 特別點之二:唐朝立國,可以說至少一半兒天下是“非長”的太宗李世民打下來的,老皇帝李淵(高祖)相對平和;而明朝的“老皇帝”朱元璋,卻十分的厲害。 朱棣被封“燕王”,邑都在“北平”(今北京市)。就是從現(xiàn)在的疆域格局看,也比較偏北,那時更是“邊陲”——北京市境內(nèi)有多段長城,是明代長城,長城以外,當時即不屬“大明”,為“異域”。不僅如此,燕王朱棣的北平,更曾為元帝國“大都”,是滅亡不久、仍存余火的蒙元的最核心,一旦蒙元“復起”,便是首當其沖的“危地”!所以,基本來講,朱棣是被皇帝老爸派去“戍守”邊疆、防御敵寇的。 從“正向”的“大面”看,把勇武善戰(zhàn)的兒子放在拱衛(wèi)邊疆的關(guān)鍵點,戰(zhàn)略上沒毛病。但對肩負國家安全最重擔子的兒子猜忌、限制、監(jiān)視,就跟這番正面戰(zhàn)略相矛盾了。 這個矛盾,可以說,為“靖難之役”埋下了種子。究其根,大致兩點: 一是朱元璋作為皇帝的思維使然——對有大功、負大才的臣僚(包括兒子)懷有忌憚,須盡量削實力、除羽翼,以防變亂。因為朱棣戰(zhàn)功卓著,所以要防、謹防。因為他畢竟是兒子而非普通臣僚,所以也只是防、謹防,而沒千方百計尋茬口往死里整。 另一點,也挺重要,就是朱元璋、朱棣這對父子與眾不同的關(guān)系。確切說,除去“勞苦功高”,作為父親,朱元璋對這個兒子,還存著難以明表的“嫌惡”。 這就牽涉到永樂大帝朱棣的“身世”。相關(guān)“故事”,另文再述,這兒只簡單提提——關(guān)于朱棣的身世,有兩種說法;一是說他的生母身份低微且不受朱元璋待見,很?。ㄓ姓f“一出生”)就被寄養(yǎng)在朱元璋其他姬妾膝下,而朱元璋一直對其“因母及子”地懷有某種負面成見。另還有個比較大膽的猜想,是說朱棣根本就不是朱元璋的親骨肉。 究竟怎么回事,恐怕只有生育了朱棣的那個女人最清楚。換句話說,要連她都不清楚,就沒人能整明白了。 不管啥情況,總歸,這個兒子,打小兒就給老爹留下了比其他兄弟更大的“陰影面積”,按說鐵定“不得煙抽”;可偏偏這小子又有本事,得用!若是打天下時候隕了,倒省心;可得了天下,他還歡脫兒地活著,就得想折了。 封王、給藩邑,遠遠發(fā)付了去把大門,未見得是什么高妙法子,可也……怎么說?人家不出錯,外敵又未盡肅,好像,也只能這樣了。 (三)偶然中蘊含必然的歷史抉擇 微妙、復雜的父子關(guān)系,老皇帝多少無奈的安排,或許都存著個別的“偶然”。但歷史在其行進途中,永遠存著任誰都無法改變的“必然”。 前述的明王朝建立之初的“天然缺陷”,就是必然。 強悍將領(lǐng)鎮(zhèn)守要害,也是必然。 人文修復和政治信心的建立與鞏固,更是歷史的必然訴求。 打天下、定天下、興天下,本就不是一代人能完成的。就算朱元璋是豁達全才,也終究壽數(shù)有限。何況,他并不是豁達全才。摧毀舊王朝、建立新王朝,絕非所有問題都會得以解決,更何況還衍生出了不少新問題。 歷史,朱元璋之后的明朝,或許不是非需要朱棣,但肯定需要強有力的繼承、發(fā)展,以及——批判。歷史或許可以不選擇戰(zhàn)爭,但終究選擇了朱棣。 戰(zhàn)爭極端而殘酷,也迅疾而堅決! 如果沒有勇武善戰(zhàn)、雄才大略的朱棣,朱元璋之后的明王朝,能否安定,能否在安定中長足發(fā)展,或許都會是問號。 如果朱棣不發(fā)動靖難之役,又可以采取何等方式鞏固還很年輕的政權(quán)、撥亂反正? 歷史有偶然,更有必然,但沒有“如果”——即便沒有拿破侖,也會有另外的“波拿巴”來上演類似的歷史! 關(guān)于歷史,尤指“軍政史”,東西方史學界,素有兩種“因由見解”,即“群體論”與“巨人論”。前者認為歷史的推動源自蘊含“全體”概念的多元群體,并依據(jù)此,演化出“階級”化的“人民”主體概念。后者則傾向歷史由個別卓越領(lǐng)導者(巨人)引領(lǐng)、推動,認為如果沒有“巨人”的引領(lǐng)、感召、指揮,就無所謂群體推動力。 兩種觀念爭執(zhí)到今天,辯證地看,其實并無根本的對立——無論某個個體如何了不起,沒有群體的參與,也最多停留于理論,而極難(甚至“無法”)成就真正的實質(zhì)性歷史進程;反之,若沒有強烈的感召、凝聚以及順應乃至開創(chuàng)歷史的領(lǐng)導力,群體的作用,就不容易集中、專向,對歷史的推動,就難以顯著呈現(xiàn)。 這道理,其實兩千多年前,孟夫子就整明白了——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道”,即歷史的必然;“助”可理解為“群體”、“群體推動力”;而“得”或“失”的那個,便是“巨人”。 這么一說,挺輕易就看得出,其實,“得”或“失”也好,“多助”與“寡助”也罷,真正的“靈魂”,是“道”。即:歷史的必然。 歷史的必然中,以蒙古帝國為代表的北亞游牧民族,終將走向崩潰式的衰落。 歷史的必然中,古老的華夏民族,終將驅(qū)逐“失道”的統(tǒng)治,披荊斬棘地邁向“復興”。 歷史的必然中,日月相輔的“明”,終將成為這一輪復興的擔綱者。 歷史的必然中,這沉重、艱巨的職責,須得兩代人乃至更多代人不斷批判的、修正的引領(lǐng)、探索、完善。 歷史的必然中,歷時近三年的靖難之役,留下了鐵血暴戾,鐫記了斑斑血淚,也開創(chuàng)了嶄新格局,啟動了熠熠生輝的大時代! 或許有別的選項,比戰(zhàn)爭仁慈,比叔侄相殘溫婉。但歷史選擇了朱元璋,選擇了朱棣,戰(zhàn)爭就已幾乎無從規(guī)避。 延伸來看,若無靖難之役及其創(chuàng)痛與負疚,不知道北鎮(zhèn)邊疆、永樂大典、七下西洋這些煌煌壯舉,又會以怎樣的姿態(tài)和節(jié)奏到來。 睿智、嚴厲、多疑的父親;強悍、堅韌、有志的兒子;于家國,他們有著多重而復雜的糾葛,于歷史,他們確是前赴后繼、相得益彰。靖難之役的慘痛決絕,跟他們的關(guān)系和個性絕對關(guān)聯(lián),確存著一定偶然性;但也是在那個時候唯一的發(fā)生,又似無可變通轉(zhuǎn)圜。 無論怎樣必然以及有多少偶然,那場戰(zhàn)爭之所以發(fā)生,決非單單只由朱棣而起。至少還有他父親朱元璋,他侄子建文帝。當然,還有參與戰(zhàn)爭的千千萬萬人。甚至還包括“靖難遺孤”和他們被屠戮的親長——雪崩之下,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歷史,說到底,是由所有人共同書寫而成。 【作者簡介】劉宏宇,常用筆名毛穎、荊泓。實力派小說家、資深編劇、北京作協(xié)會員,“夏衍杯優(yōu)秀電影劇本”獲獎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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