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定花神廟對聯(lián)賞析

劉 鋒

海棠開后，燕子來時，良辰美景奈何天。芳草地、我欲醉眠，楝花風、爾且慢到；

碧澥傾春，黃金買夜，寒食清明都過了。杜鵑道、不如歸去，流鶯說、少住為佳。

這是寫上海嘉定花神廟對聯(lián)?；ㄉ駨R始建于南宋嘉熙年間（1237～1240年），時名顧廟，亦名永慶庵，以后更名為花神廟，沿襲至今。

花朝節(jié)是中國民間的傳統(tǒng)節(jié)日，簡稱花朝，俗稱“花神節(jié)””?！盎ǔ?jié)”的節(jié)期因時代、地域的不同而有（農(nóng)歷）二月十五日、十二日、二日的不同。南宋吳自牧在《夢粱錄·二月望》云：“仲春十五日為花朝節(jié)，浙間風俗以為春序正中、百花爭放之時，最堪游賞。”楊萬里在《誠齋詩話》：“東京二月十二曰花朝，為撲蝶會。” 而清光緒《光山縣志》則認為：“二月二日，俗云‘小花朝’，十五日云‘大花朝’?！?/p>

花朝節(jié)這一天，普通人家都會祭花神，還要到花神廟去燒香祈福。騷人墨客亦往往郊游雅宴，賞花觀景，作聯(lián)賦詩。

這是一副集句聯(lián)。但是多個分句的集句聯(lián)還是比較少。

【一】

海棠開后，燕子來時

起句就用海棠來切花神，是大作手。海棠開后是怎樣的呢？留給人無限遐想。鄭文妻有一首《憶秦娥》云“海棠開后，望到如今”。盼望的是什么呢？，是盼望親人的音信，“日邊消息空沈沈”。從讀聯(lián)進而讀詞，這是集句聯(lián)特有的藝術(shù)享受。全詞云：“花深深。一鉤羅襪行花陰。行花陰。閑將柳帶，細結(jié)同心。    日邊消息空沈沈。畫眉樓上愁登臨。愁登臨。海棠開后，望到如今?！?/p>

“燕子來時”或出自宋代晏殊的《破陣子》，詞云“燕子來時新社，梨花落后清明?！泵鲗憽把嘧觼頃r”而隱射“新社”，這是集句聯(lián)的又一技巧處。新社即春社，時間在立春后、清明前。社日是古代祭土地神以祈豐收的日子。

讀集句聯(lián)要注意原詞的前后關(guān)聯(lián)。下一句“梨花落后清明”，于是又用“梨花”來切花神。《破陣子》全詞很優(yōu)美。詞云“燕子來時新社，梨花落后清明。池上碧苔三四點，葉底黃鸝一兩聲。日長飛絮輕。    巧笑東鄰女伴，采桑徑里逢迎。疑怪昨宵春夢好，元是今朝斗草贏。笑從雙臉生。”

單從對聯(lián)論，海棠開后，燕子來時構(gòu)成自對。作者可能直接集自王詵《憶故人》，或許作者和此詞的語境心情更接近些。詞云：“燭影搖紅，向夜闌，乍酒醒、心情懶。尊前誰為唱《陽關(guān)》，離恨天涯遠。無奈云沉雨散。憑闌干、東風淚眼。海棠開后，燕子來時，黃昏庭院?！?/p>

【二】

良辰美景奈何天

第一分句寫花，再寫鳥。第二分句就要承，當然要寫人，但是也不直接寫。此句集自湯顯祖的《牡丹亭》第十出《驚夢》。其【皂羅袍】一曲十分優(yōu)雅。曲云：“原來姹紫嫣紅開遍，　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汲矫谰澳魏翁臁≠p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得這韶光賤！”

所以，表層是寫“良辰美景奈何天”，其實是寫杜麗娘，是“錦屏人忒看得這韶光賤！” 所以讀聯(lián)也要分幾層來讀。

這一分句是承，但是有意識用曲承詞倒也是匪夷所思。清代王士禛有一個詞曲分界的論點用在這里倒很有意思。他在《花草蒙拾》中說:“或問詩詞、詞曲分界,予曰:‘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定非香奩詩。‘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定非《草堂》詞也?！?/p>

然而這一句與花神廟何干？原來有一種說法，正月的花神是柳夢梅。這樣，你就不得不佩服，才人伎倆，確如神龍見首而不見尾。 

【三】

芳草地、我欲醉眠

從結(jié)構(gòu)說，第三分句就要轉(zhuǎn)，而且是先承后轉(zhuǎn)。這就看出3-4句式的妙用。于是先從花鳥到“芳草地”，再從別人寫到自己，“我欲醉眠”。仔細品味，注意此聯(lián)句式的變化：第一分界用4-4句式；第二分句用7言句式；第三分句仍是七言，但是換了“3-4句式”。

芳草地也是集句，但用過剪裁功夫。這也是集句常用技巧?；蛟S是集自張榘的《浪淘沙》詞：“雨過暮天南。高下青巒。小樓燕子話春寒。多少夕陽芳草地，霧掩煙漫。別恨正相關(guān)。心上眉間。離歌一曲間悲歡。后夜月明何處夢，鐘阜容山?！?--有了芳草斜陽，當然就少不了離愁別恨。

有這樣一個傳說，宋徽宗趙佶曾畫過一幅名為“金勒馬嘶芳草地，玉樓人醉杏花天”的畫，并將之贈送給名妓李師師。---同是芳草地，但另有一種志得意滿，神采飛揚的氣概。

南宋太學生連文鳳，當國破家亡之際，另有一番感慨：“東風殘柳舊煙青，不見長亭共短亭。幾處王孫芳草地，胡僧相對坐看經(jīng)?！?/p>

詩人、皇帝、學生生活狀態(tài)不同，所處時代不同，感覺也就不同。設(shè)身處地，作者的感覺又是怎樣的呢？

“我欲醉眠”集自蘇軾《西江月》，前面有序云：“頃在黃州，春夜行蘄水中，過酒家飲。酒醉，乘月至一溪橋上，解鞍曲肱，醉臥少休。及覺已曉，亂山攢擁，流水鏘然，疑非塵世也。書此數(shù)語橋柱上?！痹~云：“照野彌彌淺浪，橫空隱隱層霄。障泥未解玉驄驕，我欲醉眠芳草?？上б幌L月，莫教踏碎瓊瑤。解鞍欹枕綠楊橋，杜宇一聲春曉?！?/p>

有版本作“我醉欲眠”，當集自李白《山中與幽人對酌》“兩人對酌山花開，一杯一杯復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

一詞一詩，一是東坡，一是太白。你從誰？詞從容而瀟灑，詩則未免輕躁。此處我從東坡。

【四】

楝花風、爾且慢到

上聯(lián)的第四分句和第三分句構(gòu)成自對。第四分句也采用3-4句式，細細想想，這樣才能收煞得住。結(jié)句自有豪氣。在婉約中見豪放，頗為難得。

這一句集自蔣捷《解佩令》，詞云：“春晴也好。春陰也好。著些兒、春雨越好。春雨如絲，繡出花枝紅裊。怎禁他、孟婆合皂。     梅花風小。杏花風小。海棠風、驀地寒峭。歲歲春光，被二十四風吹老。楝花風、爾且慢到。”

讀這一分句如果不讀原詞。是很難理解作者的深意。從梅花開始到楝花結(jié)束，且慢慢領(lǐng)略二十四番花信。楝花風一起，春天就要過去，夏天就要來了。

    南朝宗懔在《荊楚歲時記》描述了古人二十四番花信風說法：即把農(nóng)歷節(jié)氣從小寒到谷雨，分為八氣，一氣又分三候，每五天一候，每候?qū)?yīng)一種花信，始梅花，終楝花，每一候花信風便是候花開放時期。

上聯(lián)一氣呵成，無非是說，春天如此美好，讓我們慢慢地領(lǐng)略吧！

【五】

碧澥傾春，黃金買夜

下聯(lián)相當于詞的下闕，第一分句相當于換頭，起承上啟下的作用。白天固然可以醉眠芳草，晚上自然有黃金買夜。

夜生活，首先聯(lián)想到的是唐代的揚州。王建在《夜看揚州市》中說：“夜市千燈照碧云，高樓紅袖客紛紛。如今不似時平日，猶自笙歌徹曉聞?！?/p>

碧澥傾春，黃金買夜集自梁棟《念奴嬌》；詞中作碧海傾春。詞云：“一場春夢，待從頭、說與傍人聽著。罨畫溪山紅錦障，舞燕歌鶯臺閣。碧海傾春，黃金買夜，猶道看承薄。雕香剪玉，今生今世盟約。    須信歡樂過情，閑嗔冷妒，一陣東風惡。韻白嬌紅消瘦盡，江北江南零落。骨朽心存，恩深緣淺，忍把羅衣著。蓬萊何處，云濤天際冥漠?！?/p>

碧澥還是碧海，是記憶有錯還是版本差異？見仁見智的事，不去深究。碧澥也是有出處的。清代龔易圖在《書懷柬西耘》一詩中說：“但遣釣鰲有龍伯，何愁碧澥掣鯨魚。”  澥通海，渤澥即“渤海”。

【六】

寒食清明都過了

正熱鬧非凡，忽然當頭一盆冷水，“寒食清明都過了”。---好就是了，這才見大筆力。為什么？為什么這樣寫？因為開到荼靡花事了。花事一了，春天就過去了，有無限的感慨。開到荼靡花事了一句最早還是從紅樓夢看到的。其實是引自王淇《春暮游小園》。原詩妙極，不忍割愛。詩云：“一叢梅粉褪殘妝，涂抹新紅上海棠。開到荼靡花事了，絲絲夭棘出莓墻?！?/p>

此句集自呂渭老《極相思》。詞云：“西園斗草歸遲。隔葉囀黃鸝。闌干醉倚，秋千背立，數(shù)遍佳期。     寒食清明都過了，趁如今、芍藥薔薇。衩衣吟露，歸舟纜月，方解開眉?！?-----同樣是明用寒食清明都過了，暗用的是芍藥薔薇，遙遙照應(yīng)花神。

有一個問題，上下聯(lián)不對?！傲汲矫谰澳魏翁臁敝魏翁炫c“寒食清明都過了”之都過了是不成對仗的。有一種看法，集句聯(lián)宜寬，長聯(lián)允許某一分句不對仗。這些都是表示寬容的說法。然而，這是被動的。其實，我更主張在長聯(lián)中主動追求局部不對仗，追求那種不對稱美，像維納斯那樣！當然，局部不對仗不宜出現(xiàn)在首句和尾句。

【七】

杜鵑道、不如歸去

花事既了，則不如歸去。此句或集自《西廂記》。王實甫《西廂記》第五本第四折：“不信呵，去那綠楊影里聽杜宇，一聲聲道不如歸去?！鄙下?lián)用了《牡丹亭》，下聯(lián)就用了《西廂記》，心思是很縝密的。

3-4句式很難集句，也很難對仗，因此往往用剪輯。此句杜鵑道就用了剪輯。究竟剪輯誰的詞句呢？天知道！辛棄疾在《添字浣溪沙·三山戲作》：“閑窗學得鷓鴣啼，卻有杜鵑能勸道：不如歸！” 梅堯臣在《依韻和吳季野馬上口占》：“莫信杜鵑花上鳥，人歸猶道不如歸?！?/p>

用不如歸去的好詩詞甚多。且看蘇軾、辛棄疾和朱熹的大比拼：蘇軾《減字木蘭花》下闕云：“不如歸去。二頃良田無覓處。歸去來兮。待有良田是幾時?！?有一種進退失據(jù)的無可奈何。辛棄疾《念奴嬌·梅》尾句云：“不如歸去，閬苑有個人憶?！庇幸环N聊勝于無的慰藉。還是朱熹有豪氣，他的詩《杜鵑》另有一種浩然之氣。詩云：“不如歸去，孤城越絕三春暮。故山只在白云間，望極云深不知處。不如歸去不如歸，千仞岡頭一振衣?！?/p>

【八】

流鶯說，少住為佳

“流鶯說”或集自辛棄疾的《水龍吟·載學士院有之》。詞云：“倚欄看碧成朱，等閑褪了香袍粉。上林高選，匆匆又換，紫云衣潤。幾許春風，朝薰暮染，為花忙損。笑舊家桃李，東涂西抹，有多少、凄涼恨。    擬倩流鶯說與，記榮華、易消難整。人間得意，千紅百紫，轉(zhuǎn)頭春盡。白發(fā)憐君，儒冠曾誤，平生官冷。算風流未減，年年醉里，把花枝問?！?/p>

流鶯說，說什么？辛棄疾認為要說故園。他在《滿江紅》中說：“問流鶯、能說故園無”。近代寧調(diào)元認為要說情愁。他在《憶秦娥》上闕說：“傷離別。情愁付與流鶯說。流鶯說。六朝佳麗，桃根桃葉?！?/p>

少住為佳是集自元代白樸《沁園春》嗎？其中云：“·· · · 朱雀橋荒，烏衣巷古，莫笑斜陽野草花。寒食近，算人生行樂，少住為佳?！边@一首《沁園春》另有妙句“風雨十年，江湖千里，望美人兮天一涯?！?。

是少住為佳還是小住為佳？據(jù)劉克莊《木蘭花慢》云：“人世鼓三撾。試自判此生，更看幾度，小住為佳?！?/p>

讀此聯(lián)，耳邊仿佛響起鄧麗君的歌“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不禁有了淡淡的愁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