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我殺了五個,都是女的。搶過一些錢,首飾,基本上都搞了。就有一個沒搞,她怕得很,拉褲子里了,味兒大,我吐在她身上,在她腦門上開了一槍,血腥味好聞多了?!?/span> 趙明凡在公園里練袖刀,用腰發(fā)力,胳膊一甩,袖刀釘在樹上,刀把是木頭的,被摸得很光滑。 刀是三棱的,三個面都開了刃,趙明凡自己磨的。 刀把上有根紅繩,紅繩另一頭纏在胳膊上,刀甩出去,還能拉回來,循環(huán)使用,可持續(xù)發(fā)展。 趙明凡肺不好,老毛病了,一活動氣就不夠喘。 大夫說,你七十歲的人,有個八九十的肺。 趙明凡坐在自帶的馬扎上,喘得像個吸塵器。 掏出一個藥盒,往保溫杯里撒藍(lán)色粉末,粉末溶于水,喝了一大口,發(fā)出聲響,像是喝烈酒。 包裝盒上寫著“萬艾可”,就是偉哥的意思,這是趙明凡自己發(fā)現(xiàn)的秘方,喝了就有勁兒,不然總是覺得身上虛,總想睡覺。 他沒時間再睡覺了。 趙明凡收拾東西,去找老王。 老王在樹蔭底下逗鳥。 鳥兒是黃鶯鶯,金貴。 老王左臂短了一截,當(dāng)年因公受傷,受到過上面的嘉獎,退下來這幾年,一得空,就喜歡給鳥友們講他這一截胳膊是怎么沒的。 那是個亡命徒,他跑,我們就追,跑進(jìn)生產(chǎn)車間,產(chǎn)速凍餃子的,那孫子太慌,跑得又快,摔在絞肉機上,機器正在那絞肉呢,我一把抓住他,把他拽出來,自己的胳膊絞進(jìn)去了,也顧不上疼了,保命要緊,幾個人扯著我,咔嚓一聲,一截胳膊斷里面了。那邊直接出來肉餡了,就再沒接上,成了個傷殘。 老王正講得興奮,沒看見趙明凡來了。 趙明凡背著手,耐心聽他說完。 老王每次講的版本都不一樣,但他肯定不是故意說謊,可能是腦子出了毛病,很多事兒記串了。 鳥友們看到趙明凡來了,都散了。 趙明凡放下馬扎,在老王身邊坐下來,老王還盯著鳥看。 趙明凡從懷里掏出一本皮面兒的本子,打開,里面用圓珠筆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字兒。 老王眉頭皺起來。 趙明凡說,你還想起來什么了,接著說說。 老王看著趙明凡,十多年了,兇手說不定已經(jīng)死了,就算沒死,也可能因為犯了別的事兒被抓了,正在牢里蹲著呢,早晚也得死。 趙明凡搖頭,我天天看新聞,看報紙,還上網(wǎng),沒查到有哪個罪犯手里有64仿制槍。那把槍殺了五個人,槍里至少還有兩發(fā)子彈,這種人我知道,剩下的子彈一定要打出去的。 老王習(xí)慣性地?fù)献约旱臄啾?,撓得通紅,說,老趙,你聽我一句勸,你都七十多了,這不是你該干的事兒。那么多警察呢,哪個閑著了? 趙明凡點點頭,是沒閑著,但也沒查出來。兇手就在這鎮(zhèn)上你信嗎?他殺的女人都在鎮(zhèn)上,他不會跑,他得跟他犯的事兒在一起,這人就這樣。 老王不愛聽,你成神探了??? 趙明凡說,死的是我親生閨女,要是我死之前查不出來,我沒臉見她。 老王終于嘆了口氣,我都說了一百遍了,我知道的我都說了,說得都違規(guī)了你知道吧? 趙明凡戴上老花鏡,拿起筆,盯著老王,像個小學(xué)生。 老王沒辦法。 64手槍,越南仿制的,那幾年從黑市里流過來不少。黑市嘛,兩頭黑,查不到誰賣的,誰買的。 趙明凡把筆頭按在本子上,沒寫,顯然這個信息,老王之前已經(jīng)說過了。 檢報告上說,就咱閨女不是死于槍殺,是死于窒息,槍,是后來補打的,相當(dāng)于兇手的簽名。這孫子作案嚴(yán)謹(jǐn),每次都打同一個地方。身高一米七五左右,當(dāng)時年齡二十七八歲,上肢粗壯,還有…… 老王停下來,不想再往下說。 趙明凡在本子上寫寫畫畫,不會寫的字兒就畫個圈,聽到老王停下來,頭也不抬,說,沒事兒,你就說。 老王清了清嗓子,兇手性功能不行,可能陽痿,喜歡用槍代替。還有就是,有個專家說,孩子滿口的牙都被拔掉了,可能是因為咬了兇手。兇手為了毀滅證據(jù),才拔的牙。 趙明凡的筆,在紙上停了一會兒,又接著畫。 老王看著趙明凡,說,老趙,說句不中聽的,你別折騰自己了,事兒都過去那么久了。 老趙抬起頭看著老王,說,我這過不去。 “有個女孩戴了個眼鏡,近視眼,跑的時候摔碎了,什么也看不清,總瞇著眼,看起來特別傻。我綁住她,折騰完,餓了。煮了一碗方便面。我在那吃,女孩就一直在哭。嘴里塞著她自己的襪子,鼻涕一大把,把我給哭煩了,我拿槍頂著她的腦門,開了一槍。” 趙明凡在蛋糕店買了個蛋糕,讓店員寫上,小染生日快樂。 小染是趙不染的小名。 蛋糕精致漂亮,趙明凡拎著走在路上,時不時能聞到奶油的香味兒。 趙明凡今天有點高興。 小染,又過生日了。 趙明凡把蛋糕擺在趙不染墳前。 給女兒點上香,燒了紙,給自己點了根煙,嗆得又咳嗽。 叼著煙繞著墳包走了一圈兒,薅下來一把野草。 這里的草長得可真快。靠著河,就是土肥。 趙明凡靠著女兒的墓碑坐下來,和女兒一起往下看,山坡底下四喜河結(jié)了冰,泛著光,看猛了,還晃眼。 四喜河是個俗名,原本這條河沒名字。就因為河里面露出幾塊石頭,遠(yuǎn)看就像麻將牌,才有了這個名兒。 蛋糕上,奶油慢慢融化。 婊子養(yǎng)的。 一群小孩兒都圍著十歲的趙不染,罵出他們從大人那里聽到的最惡毒的臟話。 趙不染兩只手各握著一塊石頭,臉蛋兒凍得通紅。 她梗著脖子說,我媽是婊子,你們罵她可以,但我不是婊子養(yǎng)的,我是我爸養(yǎng)大的。誰要再罵我,我就打破誰的頭。 婊子養(yǎng)的。 一個小胖子不信邪,他的話丟出來,腦門上就開了花。 小孩們一哄而散。 小胖子還沒來得及哭,血從頭頂上冒出來,冒著熱氣。 趙不染把另一塊石頭扔掉,揚長而去。 趙不染她媽跟著鎮(zhèn)上賣菜的跑了。 拿了錢,還有自己的衣服,一罐她愛吃的辣椒醬。 趙明凡到處找了,沒找到,看見的人說是,小染媽媽坐著賣菜的三輪車走的,還笑著跟熟人打招呼,就像是去趕廟會。 老婆跑了,趙明凡每天喝酒,每次都喝醉,天越冷,就喝得越厲害,他說喝多了,心里就不冷了。 晚上,歪歪扭扭地往家里走,下著大雪,歪倒在路邊,被埋在雪窩子里,也不覺得冷,打起了呼嚕。 十歲的趙不染打著手電筒,沿著路找,喊趙明凡,喊出來的字兒都凍在了半空中。 找到后半夜,才在雪窩子里,發(fā)現(xiàn)了趙明凡。 趙不染拼命推,拼命叫,趙明凡一動不動,身上沒熱乎氣。 趙不染一屁股坐倒在地上,扯著脖子哇哇大哭。 趙明凡被哭聲驚醒,睜開眼,看到手電筒晃著他的眼睛,女兒坐在雪地里哭得冒鼻涕泡,酒就醒了,說了句,別哭了。 趙不染看到他醒了,哭得更厲害,我以為你死了。 趙明凡要起來,發(fā)現(xiàn)身上凍僵了,動不了。 趙不染來扶他,扶不動,就拿小手給趙明凡揉腿,揉了半天,好一點了,趙明凡勉強站起來,趙不染就跑到趙明凡腋下當(dāng)一根拐杖。 父女兩個往前走,趙明凡腿不聽使喚,一歪,兩個人都倒在了雪里。 趙明凡看著女兒,哈哈大笑。 從那以后,趙明凡把酒戒了。 蛋糕上的奶油,已經(jīng)化成了一灘,起風(fēng)了,吹得趙明凡睜不開眼睛。 他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土,跟女兒說,我給你看看我練的把式。 趙明凡運氣,擺了個架勢,一甩袖子,袖刀沒飛出來,把袖子扯破了。 趙明凡很尷尬,跟女兒解釋,這衣服袖子太長,回去我改改。 趙明凡看著燒紙里最后一點火星熄滅,站起身,往山坡下走。 年輕的趙不染坐在墳包上,看著老父親跌跌撞撞地下坡。 “最后一個女孩是最漂亮的。小身板條兒最正。她說她姓趙,是個老師。我讓她活得時間最長。因為她最會說人話,不吵不鬧,還有點善解人意。她叫我大哥。每次叫,我心里都軟?!?/strong> 回家路上,趙明凡遇到老李,老李正在貼傳單,傳單上是耶穌像。 老李信耶穌。 信耶穌之前,老李腿不好。 信了耶穌以后,腿好了。 老李說,這就是上帝的力量。 老李勸趙明凡,算了,別找了,殺人者,必償命。上帝會替你懲罰他。 趙明凡說,帝國主義的上帝管不了咱中國的事兒。 老趙回到家,生好了爐子,屋子里還憋著沒散出去的煙。 家里空空蕩蕩,沒有多余的家具。 東面一整面墻上,都貼著剪報。 “129特大連環(huán)殺人案”。 趙不染印在報紙上的照片,貼在中間,褪色泛黃。 圍著她的照片,向周圍扯出來放射狀的紅色毛線,像一張蜘蛛網(wǎng),是這些年趙明凡收集的線索:死者,嫌疑人,地點,鄰居,兇器。 大部分的線索走到一半就斷了,像無數(shù)條斷頭路。 趙明凡盯著墻看了一會兒,像一只不知道往哪去的蜘蛛。 趙明凡打開趙不染的房門,站在門口發(fā)愣。 女兒房間里光線最好,陽光斜射進(jìn)來,照在女兒用過的東西上。 房間里什么都沒動,就是偶爾掃掃地,擦擦桌子。 平時趙不染住在學(xué)校宿舍,周末才回家。 那天不是周末。 趙不染和趙明凡通電話,聽見他咳嗽得厲害,問他,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 話還沒說完,就咳嗽得喘不上氣。 趙不染急了,說,你等我吧,我這就回去,明一早帶你去醫(yī)院看看。 “那天風(fēng)很大。風(fēng)大了街上人就少。說要下雪,可一直沒下。我喜歡這時候出門。不瞞你,我之前弄死的,都是干那行的。賣X的,死了就死了,很長時間都沒有人報案。我看電視里說,豹子會把獵物掛在樹上。我把尸體也藏起來,地方只有我和老天知道。我一直藏得很好,除了那個姓趙的女老師?!?/strong> 趙明凡盯著時間看,快十一點了,趙不染還沒回來。 打電話去她學(xué)校,值班的,說早下課了,老師們應(yīng)該回宿舍了。 趙明凡央求值班的,麻煩你去我女兒宿舍看看,讓女兒接個電話,我就在在電話里等。 十幾分鐘之后,電話里說,宿舍里沒人。 趙明凡掛了電話,披上衣服就出了門。 風(fēng)出奇地大。 把人吹成斜線。 從中學(xué)學(xué)校回來,路不算遠(yuǎn),趙明凡沿路去找。 路上沒什么人,電線桿子好像都被吹得直晃蕩。 趙明凡來來回回走了好多趟,都沒找到。 他還沒往壞處想,想著趙不染是不是有什么事兒耽誤了。 一直到天亮,還是沒有趙不染的信兒。 趙明凡報了警。 當(dāng)時老王是這片兒的片警,招呼人一起找,出動了警犬。 趙明凡好幾次路過四喜河,往里看,河面上都凍著厚厚的冰。 趙不染喜歡水。 夏天跑到河里游泳,冬天就用自己做的冰刀在河面上滑冰。 趙明凡這一次在河邊停下來,踩著冰,往河上走,冰很厚,放眼望去,光禿禿一片,冰面上也沒有破洞。 趙明凡松了一口氣。 天黑的時候,一個警察迎面向趙明凡跑過來,氣喘吁吁,跑到趙明凡面前,也不顧上說話,拉著他,繼續(xù)跑。 老鋼廠廢棄了多年,一直傳說有搞房地產(chǎn)的老板要炸掉廠子,起一片高樓,帶著陽臺那種。 可等了好多年,也沒有人干這事兒。 開始的時候,還有個老頭看門,每個月從鎮(zhèn)政府領(lǐng)兩百塊錢,后來就不讓老頭看了。 這里就徹底荒了。 廢車間里圍了一群人。 趙明凡往里走,老王一把拉住他,說,老趙,你先別進(jìn)去。 趙明凡推開老王,往里走,走出幾步,又停住,看了一眼,就癱在了地上。 “本來吧,她不是我的目標(biāo)。只能說是趕巧了。我貨車壞了,熄火了,應(yīng)該是買的防凍液假冒偽劣。我停下來抽煙,就看見她走過來,我這人信命,心里說就是她了?!?/strong> 趙不染手腕和腳腕上都纏著鐵絲,鐵絲勒進(jìn)肉里,血都干了。 身上光著,到處都是傷,雙腿之間一灘血,一口牙都沒了,額頭上有個洞,眼睛還睜著。 趙明凡癱在地上,他感覺自己的肺開始漏氣,拼命地咳嗽。 從趙不染腦子里取出來一顆子彈,這顆子彈來自一把64仿制手槍。 從越南販過來的。 再往下查,就查不到具體的人了。 一直到那年,連著一個月下大雪,老礦上塌方,從礦坑里挖出四具尸體,都是女性,額頭上都有個洞,都是被子彈射穿的。 公安局推論,兇手有一把64仿制手槍,槍里有七發(fā)子彈,現(xiàn)在還剩兩發(fā)。不排除有備彈的可能。兇手有很大概率再次作案。 這事兒上了報紙,被定性為“129特大殺人案”。 一下子轟動了,搞得人心惶惶,女孩到了晚上都不敢出門。 尸體上沒有提取到指紋,兇手應(yīng)該戴著手套,死者體內(nèi)也沒有精液殘留,但有撕裂傷,懷疑兇手有射精障礙。 公安部門開始了大規(guī)模地排查,把但凡能扯上關(guān)系的嫌疑人都查了個遍。 沒有收獲。 可能是公安局的排查起到了震懾作用,從那以后,兇手一直沒有作案,社會風(fēng)氣也漸漸好了起來。 兇殺案就成了一樁舊聞。 鑒于當(dāng)年的一些技術(shù)限制,兇手一直沒有抓到,案子一直沒破。 鎮(zhèn)上的領(lǐng)導(dǎo)換了好幾換,趙明凡一有了線索就往公安局跑。 但凡和趙不染有關(guān)系的同事,同學(xué),朋友,趙明凡走訪了個遍,甚至自作主張地跟蹤過好幾個他認(rèn)定的嫌疑人。 被跟蹤的報了警,老王大罵趙明凡,不要摻和,這樣犯法知道嗎?查案不是你干的事兒。 老王說,這個案子定性了,隨機殺人。就是兇手隨機挑選目標(biāo),得手了就跑。可能再一次作案,也可能就貓著了。但總能查出來,就是需要時間。 中間,這案子真有了轉(zhuǎn)機。 一樁搶劫案,抓到一個犯人,寸頭,二十七八歲,無業(yè)游民,搶了一個從銀行里取錢出來的婦女,但沒想到是去存錢的,就搶到幾百塊錢,還被婦女追著跑出去五六里路,最后跑進(jìn)了老鋼廠后面的林子里,迷路了。 在林子里,看到一輛卡車,綠色的,輪胎上綁著鐵鏈子,黑色的鐵鏈子,車牌用黑布蒙上了,里面有女人叫。 寸頭大著膽子湊近去看,還沒等看清,里面扔下來一把榔頭,丟在寸頭面前。 我知道是丟給我看的。是個狠人。我就跑了。 于是就開始排查符合描述的卡車。 登記的幾十輛卡車,逐個審查,沒有符合條件的。 線索又?jǐn)嗔恕?/span> 趙明凡把趙不染葬在了四喜河對面山坡的祖墳里。 出殯的時候,他一聲沒哭,不知道該怎么跟祖宗交代。 燒了紙,煙塵繚繞,趙明凡又咳嗽起來,站起來躲煙,揉眼睛。 從那以后,趙明凡每天就只有一件事兒,查案。 查到老王退休,老王說,老趙魔怔了。 查到老鋼廠整體爆破。 那天鎮(zhèn)上的人都去看,趙明凡也去看了,爆炸的聲音不大,就是塵土大,像要把整個鎮(zhèn)都吞了似的。 后來,老鋼廠的舊址就真的起了一片樓,有陽臺那種。 開盤那天,趙明凡也去了。 售樓處立著羅馬柱,搭了個高高的舞臺,零下十幾度,跳舞的小姑娘們只穿著胸罩和褲衩,跳得歡天喜地,趙明凡手里多了一張傳單,上面寫著“上風(fēng)上水,傳世名邸”。 老王定期陪趙明凡喝酒,喝多了就跟趙明凡說,老趙,我心里有愧,有愧啊。 趙明凡安慰他,不怪你。 趙明凡在公路邊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新開的修車鋪。 修車的人,三十五六歲,黝黑,跟人說話,眼睛不看人,粗壯,以前沒見過。 趙明凡故意在對面賣烤地瓜,盯了三天,越發(fā)覺得像。 晚上兩點多了,修車鋪里還亮著燈。 修車的背著一個帆布包,摸出來,上了公路,沿著公路一直走,邊走邊一把一把地撒釘子。 蹲下來的時候,修車的脖子上一冷,多了一把刀,修車的沒動,說,要錢給錢,別攮我。 趙明凡忍著咳嗽,問他,你是不是殺過一個姓趙的女老師? 修車的說,我撒釘子扎車胎,然后補胎,我只會干這個。我不殺人。 趙明凡不信,說,你有槍。 修車的說,有。 趙明凡激動起來,你帶我去看。 架著刀子,跟著修車的進(jìn)了修車鋪。 修車的給趙明凡看,是有把槍,不過是充氣槍。 趙明凡說,不是這把,是64,仿制的64。 修車的說,什么64? 趙明凡急了,想給修車的一點苦頭吃,就看見了一摞輪胎里,有兩只,上面都綁著鐵鏈子,黑色的鐵鏈子。 趙明凡的刀割進(jìn)了修車的肉里,問他,卡車是你的,你把車卸了。還不承認(rèn)? 修車的說,車胎是有人賣給我的,我給了他幾十塊錢。不誆你。 趙明凡問,什么人? 修車的想了想,說,普通人。 趙明凡問,沒特征? 修車的舉起手,對著虎口比劃,這有個豁口。 趙明凡看著修車的兩只手的虎口都完好無損,心里泄了氣。 又問,那人怎么來的? 修車的說,走路來的,滾著兩個車輪子,身上還背著魚竿,說是釣完魚在路邊撿的。 趙明凡說,你別回頭。 修車的說,我不回頭。 趙明凡退出來的時候,手抖得厲害。 第二天,趙明凡去漁具店買了魚竿,店主說,去河里釣魚,還得配上一根鋼釬子,鑿冰窟窿。 四喜河,趙明凡用鋼釬子鑿了個洞,擺下馬扎,帶上護(hù)膝,開始釣魚,一連釣了三天,釣到幾條小魚,又放回冰窟窿里去。 天越來越冷,除了他,沒有別人來釣魚。 但趙明凡還是每天堅持去,一直到天黑下來,什么都看不見了才回來。 入了三九,冰越來越厚,鋼釬子都鑿不動了,趙明凡用了半天勁,也沒鑿?fù)?,累得直喘氣?/span> “你鑿的地方不對。” 趙明凡抬頭,看到一個男人,戴著皮帽子,呵著熱氣,兩只手帶著皮手套上,手里也拿著鋼釬子,看起來其貌不揚,還有些窩囊。 “看這個冰紋,越少的地方越薄。” 那人用自己的鋼釬輕而易舉就鑿出來一個洞。 兩個人坐在四喜河邊等魚上鉤。 話都少。 趙明凡問,這兒能釣到大魚嗎? 那人說,能。有耐心就能。 又是沉默。 冰面上泛著白晃晃的光。 趙明凡說,凍僵了,我點把火吧。 那人說好。 兩根魚竿架起來。 趙明凡和那人烤火。 那人摘了皮手套。 趙明凡專心烤火,拿出保溫杯喝了口熱水,發(fā)出過癮的聲響,覺得渾身有勁了。 趙明凡問,你手上的疤哪來的? 那人說,狗咬的。 趙明凡說,放屁。 “她一直叫我哥,求我,別弄死她。她說她有個老父親,身體不好,有一年喝酒睡在雪窩子里,肺凍壞了。她說她媽在她小時候就跑了,就剩下她跟她爸相依為命。她要是死了,她爹也完了。說實話,我挺感動的?!?/strong> “可我這個人沒有父母,在福利院弄瞎了一個小孩的眼睛,十四就被趕出來,她說那些我體會不到。” “但我看她眼睛里都是淚,我就心軟。她求我,她說哥,你只要不殺我,讓我干什么都行。從這出去,我就把這事兒爛肚子里,我跟誰都不說,我跟我爹也不說?!?/strong> “我說行。” “她不知道我騙她。我就想讓她聽話?!?/strong> “我甚至覺得我們是真夫妻。我知道自己早晚會死,我也不能跟她一塊,我就能跟她在一起這么一晚上。這對我來說,不夠。我沒可能一直和她這樣的人在一塊,除非她死在我手里?!?/strong> 趙明凡說,你手上的疤,是我閨女咬的。 那人說,我不認(rèn)識你閨女。 趙明凡說,我找了你十多年了。 那人說,大爺你認(rèn)錯人了。 趙明凡說,我知道你有槍,64,仿制的,你至少還有兩發(fā)子彈。 那人說,大爺我沒槍,有槍犯法。 趙明凡說,你一會掏出來打我,朝著我的腦門打,打準(zhǔn)了,這不是你的簽名嗎? 那人說,大爺你別逗我了,魚該上鉤了。 趙明凡說,我七十了,能找著你,就沒打算活,我也不能讓你活。 那人說,大爺你是不是電視劇看多了。 趙明凡說,我每天鍛煉,為的就是這一天。你抬頭看到對面山坡上那片墳地了吧?有一座就是我女兒的。她在對岸看著呢。當(dāng)?shù)囊獮樗龍蟪稹?/span> 那人說,我沒見過你女兒。 “我壓在她身上,動手掐她脖子,她知道她活不了了,就咬住了我的手,往死里咬,我怎么扯也扯不出來,就用槍托打了幾下,打下來幾顆牙。” “我想看著她死,不能一上來就打槍,那樣沒意思。我又掐住她的脖子,慢慢用力,她慢慢就不動了,眼睛也散了,她平靜得很?!?/strong> “我盯著她看了半天,就喜歡她那一口碎米牙。我一顆一顆地拔下來,弄了好長時間,我想留個紀(jì)念。我聽見外面有動靜,我想來不及藏尸體了?!?/strong> “走的時候,我把槍壓在她腦門上,輕輕地開了一槍。” “她是屬于我的了。” 那人的魚竿動了。 有魚上鉤了。 那人站起來,去收魚竿。 趙明凡跟過去。 咬鉤的是條紅鯉魚,活蹦亂跳地撒歡。 那人把紅鯉魚從魚鉤上解下來,丟進(jìn)塑料桶,濕漉漉的手在衣服上蹭了蹭,擦干凈。 抬頭看著趙明凡。 趙明凡說,你掏槍吧。 那人無奈,大爺,你是不是老糊涂了。 話還沒說完,槍響了。 林子里一群鳥被驚飛。 趙明凡低頭,看自己胸口,血從棉襖里滲出來,滲出一個圈。 那人面無表情地看著趙明凡,口袋里冒著煙。 趙明凡站著沒倒,我就說你有槍。 趙明凡袖口里扯出來一條紅繩,紅繩向前延伸,另一頭系在那人胸口露出來的刀把上。 刀把是木頭的,被摸得很光滑。 那人眼神一下子散了,倒在地上,打翻了塑料桶,紅鯉魚跌出來,在原地打挺。 趙明凡扯斷紅繩子,蹲下來,雙手捧起紅鯉魚,一扔,想把它扔回冰窟窿,但力氣泄了,沒扔遠(yuǎn),紅鯉魚在冰面上打了個滑,自己滑進(jìn)了冰窟窿里了。 趙明凡很滿意,他慢慢在河邊坐下來,看向冰面。 冰面反射出來的白光,在半空中形成光斑,煞是好看。 趙不染踩著冰刀,從河對岸身子輕盈地滑過來,在河面上轉(zhuǎn)圈兒,一會兒是個十歲的小女孩,一會又是個二十來歲的大姑娘。 冰面底下,紅鯉魚搖尾巴,向河底下游,經(jīng)過一片水草。 水草掩映中,斜插著一個啤酒瓶,依稀可見,里面是一把碎米般的牙齒。 · End · 『 文章精選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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