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英貴

“實事求是”備受推崇，這個成語的意思通常指按照事物的實際情況辦事，也就是從實際的事物對象出發(fā)，探求事物的內(nèi)部聯(lián)系及其發(fā)展的規(guī)律性，借以認識事物的本質(zhì)。語見《漢書·河間獻王劉德傳》：“修學(xué)好古，實事求是?！奔热弧靶迣W(xué)好古，實事求是”，那么所求的這個“是”字原本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實事求是”有個反義成語叫“似是而非”，它的意思是好像是對的，實際上不對。人們對于“是”字造字本義的傳統(tǒng)認識往往是根據(jù)許慎的《說文解字》，認為“是”字“從日從正”會意。這種看法本身就有些似是而非，“從日從正”會意告訴我們，“是”字的本義與太陽有關(guān)，“是”字的本義與“正”的意思也有關(guān)，這些理解給人的感覺都是“似是”的。那么我在這里為什么又要說它“而非”呢？因為許慎的解釋并沒有從源頭上說清楚“是”字的本義是怎樣與太陽有關(guān)的，也沒有從源頭上說清楚“是”字的本義是怎樣與“正”的意思有關(guān)的，而這些都須從考察“是”字的古文字字形入手。

“是”字未見甲骨文字形，其金文字形最早見于毛公鼎，后來有多種字形出現(xiàn)，從“是”的金文字形來看，大致可以歸為三類情形（如上圖）：

第一種情形如上圖的前兩個金文字形，這是表意最完善的字形，可以看出“是”是一個會意字，它由三個表意構(gòu)件構(gòu)成，上邊是“日”，中間是“九”（與“止”的豎畫發(fā)生交叉），下邊是“止”。“日”就是太陽，“止”本義是腳，這里含有行走、運行的意思，“九”為陽數(shù)之最，在這里表示太陽在一天中已經(jīng)運行到了陽光最強烈的時候，也就是正午時分，此時太陽正對著地面上的人或事物，陽光是直射下來的，所以“是”字在造字之初兼有“正”與“直”兩種含義，它的本義應(yīng)該是“正午時分，太陽直射”。

第二種情形如上圖的第三、四兩個金文字形，這是對第一類字形的省寫形式，將“九”這個構(gòu)件省寫作一直橫和一直豎的交叉形式，而這樣的“十”字符號又與上邊的“日”字相連接，合起來很容易讓人誤以為是“早”字。

第三種情形如上圖的第五、六兩個金文字形，這是對第二類字形的進一步省寫形式，將表示“九”的“十字形”符號進一步簡化，只剩下了一橫，而這一橫的寫法又有兩種情形，一種是與上邊的“日”和下邊的“止”都不相接觸，另一種是與上邊的“日”不接觸，卻與下邊的“止”的豎畫相接，這樣一來，又容易引起人們的兩種誤解，其一是認為“是”字“從旦從止”會意，其二是認為“是”字“從日從正”會意。

小篆字形是對第三種金文字形的進一步規(guī)范，選取中間一橫與下邊的“止”的豎畫相接觸的形態(tài)（參見下圖），許慎的《說文解字》依據(jù)小篆字形解意，故言“從日正”會意。

現(xiàn)代漢字的“是”系經(jīng)由小篆隸變、楷化而來，其形態(tài)還與小篆大體相似，但已經(jīng)很難解讀出它的造字本義了。

“是”的本義是為記寫太陽處在正午時分所造的字?！墩f文·是部》：“是，直也。從日正。凡是之屬皆從是?！薄墩f文》所釋的“直也”，如果是指太陽的光線直射，那應(yīng)該是接近造字本義的，然而許慎說得很含糊，未能名言“是”與太陽的關(guān)系，也沒有把“是”歸入“日部”，而是為它專門設(shè)立了一個“是部”，并說“凡是之屬皆從是”，可見他的解說未能一語擊中要害，因此他對字形構(gòu)造的解釋“從日正”，也就顯得隔了一層。清·段玉裁《說文解字注》解釋道：“以日為正則曰是。從日、正，會意。天下之物莫正于日也?！边@樣的解釋是符合“是”的造字本義的。

 “是”字最初的意思就是正午時分，由于甲骨文中未見到“是”，那么它的“正午時分”的原始本義已經(jīng)很難找到書證材料了。由正午的意思很容易引申出“正確”的意思，由此看來，“是”的最早常用義應(yīng)該是一個表“正確”義的形容詞，表示對事物性質(zhì)優(yōu)劣的確認，例如今天說的“大是大非”、“實事求是”、“自以為是”中的“是”即用的這種意義。又如：“辭多類非而是，多類是而非。是非之經(jīng)，不可不分，此圣人之所慎也?！保ā秴问洗呵铩げ靷鳌罚┰偃纾骸皩嵜酝酒湮催h，覺今是而昨非。”（晉·陶淵明《歸去來兮辭》）以上兩句中的“是”都與“非”字對立使用，顯然是“正確”的意思。

作為形容詞的“是”進一步發(fā)展演變，可引申出意動動詞的功用，例如：“不法先王，不是禮義?！保ā盾髯印し鞘印罚┻@里的“是”為意動動詞，表示對賓語的肯定和確認，意為“認為……正確”，可譯作“不效法先王，不認為（先王的）禮義是正確的”。又如：“朕觀《隋煬帝集》，文辭奧博，亦知是堯舜而非桀紂，然行事何其反也?”（《資治通鑒》）這里的“是”同樣為意動動詞，表示對賓語的肯定和確認，可譯作“我看了《隋煬帝集》，盡管文辭不夠通俗，也還是知道他認為堯舜是對的，而認為桀紂是不對的，然而他的行為卻為什么那么背道而馳呢?”在古代漢語中，形容詞因活用為動詞而具有意動用法是極其正常的，因此“是”由形容詞演變?yōu)橐鈩觿釉~也就是順理成章的事了。

作為形容詞的“是”進一步發(fā)展演變，還可以引申出代詞的功用，例如：“孰是君也，而可無死乎!”（《國語·越語上》）又如：“子于是日哭，則不歌?！保ā墩撜Z·述而》）再如：“否，吾不為是也?！保ā睹献印ち夯萃跎稀罚┻@三句話中的“是”都可以看作指示代詞，表示近指或確指，意為“此、這、這樣”，特別是取自《國語》的一句，還隱含有形容詞的意思在內(nèi)，兼有形容與指代雙重作用，可譯作“誰能有如此好（恩惠）的君主，卻可以不為他而死呢?”足見其由形容詞演變?yōu)橹甘敬~的痕跡。

古代漢語中為了強調(diào)賓語，使賓語前置以后，還可以借助指示代詞“是”復(fù)指前置的賓語。形成“賓語+是+謂語動詞”的格式。例如：“君亡之不恤，而群臣是憂，惠之至也。”（左傳·僖公十五年）“將虢是滅，何愛于虞？”（《左傳·僖公五年》）“豈不谷是為？先君之好是繼?！保ā蹲髠鳌べ夜哪辍罚┑鹊?。在這種格式中，還可以在賓語之前加“唯（惟）”，形成“唯（惟）……是……”的固定格式，強調(diào)賓語的作用很明顯。例如：“率師以來，唯敵是求。”（《左傳·宣公十二年》）“余雖與晉出入，余唯利是視。”（《左傳·成公十三年》）“去我三十里，唯命是聽?！保ā蹲髠鳌ば迥辍罚半u鳴而駕，塞井夷灶，唯余馬首是瞻。”（《左傳·襄公十四年》）等等。這種用法的“是”雖然屬于實詞的虛化（用作賓語前置的標志），但其本質(zhì)上還隱含著原來指示代詞的含義（借助指示代詞“是”復(fù)指前置的賓語），例如上文的“而群臣是憂”的意思是“卻憂慮那些群臣”，“唯余馬首是瞻”的意思是“只須盯住我這個馬頭”。

作為意動動詞的“是”和作為指示代詞的“是”再進一步發(fā)展演變，就孳生出表斷定或確認的功能，因為意動動詞必須用于意動賓語之前，對賓語有斷定或確認意義，而指示代詞又可用于主語之后，對主語有復(fù)指功能，這兩重因素造成的合力，就使得“是”字很自然地可以處在主語和賓語之間，而演變?yōu)?strong>表判斷的動詞了。當然這一演變既需要經(jīng)過漫長的歷史過程，也需要適宜的條件和契機。

在上古漢語中，“是”字有時也出現(xiàn)在判斷句中，但大都仍然是用作指示代詞，而不是表判斷的動詞，并不帶判斷賓語，而是在判斷句中充當主語，例如：“王笑曰：‘是誠何心哉?’”（《孟子·梁惠王上》）又如：“是社稷之臣也，何以伐之?”（《論語·季氏》）這兩句中的“是”在句中作主語，可分別譯作“這實在是什么居心呢”、“這些都是國家的重臣啊，為什么還要討伐他們呢？”

在上古漢語中，“是”字偶爾也可充當謂語，例如：“吾不能早用子，今急而求子，是寡人之過也?！保ā蹲髠鳌べ夜辍罚┯秩纾骸耙灾钦f愚必不聽，文王說紂是也。”（《韓非子·難言》）這兩句中的“是”在句中作謂語，可分別譯作“這是我的過錯呀”、“周文王去說服商紂王就是這樣（不聽）的呀”。我們語譯中的“是”是添加上去的，原文的“是”都譯作“這”、“這樣”了。

“是”字在上古文獻中也有個別用為判斷動詞的。

例如：“此是欲皆在為王，而憂在負海?！保ā稇?zhàn)國策·中山策》）這句話的意思是“那些國家是都想當王，而擔心的還是齊國”。

又如：“鄭縣人有得車軛者，而不知其名，問人曰：‘此何種也?’對曰：‘此車軛也?！碛謴?fù)得一，問人曰：‘此是何種也?’對曰：‘此車軛也?！瘑栒叽笈唬骸僬咴卉囓?，今又曰車軛，是何眾也？此女欺我也！’遂與之斗。”（《韓非子·外儲說左上·說三》）在這一段對話中“此是何種也”的意思是“這是哪類東西呀”。

以上兩例中的“是”的前邊都有指示代詞“此”作主語，因而“是”已不再是指示代詞了，也不是作為判斷對象的主語了，而“是”字后邊又都帶有賓語，因此這種用法的“是”應(yīng)該是取得判斷動詞的資格了。

從以上兩例出自《戰(zhàn)國策》和《韓非子》來看，“是”的判斷動詞用法是到了先秦末期才產(chǎn)生的。特別是《韓非子》中的一段話，第一次發(fā)問“此何種也”并不用判斷動詞，兩次回答“此車軛也”也沒用判斷動詞，可見將“是”用作判斷動詞并不習慣常見，而結(jié)尾處“是何眾也”的“是”仍然是指示代詞作主語。而“此女（“汝”的通假字）欺我也”一句又給我們傳遞出一個信息，即兩個代詞是可以在句首連用的，可譯作“這樣看來你是在欺騙我呀”，

以此譯法類推“此是何種也”，將其譯作“這個呢，這個又是哪類東西呢”也未嘗不可。可見，這一句中的“是”還若隱若現(xiàn)地殘存著指示代詞的痕跡，從中也就更能看出它演變?yōu)?strong>判斷動詞的軌跡。

到了西漢，“是”仍然并不多用作判斷動詞，《史記》全書中的“是”字，用作判斷動詞的總共還不超過10例。例如：“此必是豫讓也。”（《史記·刺客列傳》）“天子識其手書，問其人，果是偽書?！保ā妒酚洝し舛U書》）這兩例是最靠得住的，因為其中的“是”字之前有副詞“必”、“果”，這就說明“是”在這里不是指示代詞，因為指示代詞是不能受副詞修飾的。可見“是”字在西漢時代已經(jīng)可以用作真正意義的判斷動詞了，只是還不夠普遍而已。

大約到了東漢，在王充的《論衡》一書中“是”字用作判斷動詞就較為普遍了，其后，魏晉南北朝時代，“是”用作判斷動詞的句子就逐漸多了起來。例如：“余是所嫁婦人之父也?！保ㄍ醭洹墩摵狻に纻巍罚┯秩纾骸皢柦袷呛问溃瞬恢袧h，無論魏晉?！保ㄌ諟Y明《桃花源記》）再如：“汝是大家子，仕宦于臺閣?！保ā犊兹笘|南飛》）“同行十二年，不知木蘭是女郎。”（《木蘭詩》）以上各例中的“是”字的用法，與現(xiàn)代漢語判斷句中的判斷動詞“是”已經(jīng)差別不大了。

根據(jù)上面對“是”字的字義演變過程的梳理，現(xiàn)將“是”字字義的發(fā)展脈絡(luò)簡示如下（示意圖中的橫直線表示字義之間的先后演變關(guā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