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說起過日子的方法來,無非是兩條路子:一曰多掙,二曰少花。用書面語言來說就是一是“開源”,二是“節(jié)流”。說白了就是掙得多,花得少。 我們村里上歲數(shù)的人管過日子節(jié)儉叫“細(xì)”,也就是上面說的“少花”。要是誰家的日子過得好,老人們就會說,你看看人家那日子是怎么過的,是“細(xì)”出來的。在他們眼里,過日子的這兩條路子,“少花”比“多掙”往往更受到重視。我大忙哥的媳婦——我的大忙嫂子有句名言就是:男人是個筢子,女人是個匣子,不怕筢子沒齒兒,就怕匣子沒底兒。意思大概就是,兩口子過日子,不怕男人掙不來錢,就怕做女人的不細(xì),掌管不好錢財(cái),大大咧咧地亂花——看看,“少花”是不是比“多掙”更重要。 在2010年,當(dāng)時我們村還沒拆,我還和大忙哥嫂比鄰而居。那年暑假,我除去到山東青島玩了幾天之外,剩下的時間幾乎就是每天都到村南的滹沱河邊看人家釣魚。 在釣魚的隊(duì)伍里,那年多了大忙哥,他帶著兒子給他買的漁具,拿了馬扎,到河邊像模像樣地一待就是一天。 釣魚的多少他好像也不在乎,他正在努力實(shí)踐著兒子的話,不再像以前那樣“細(xì)”了,要大大方方地過幾天舒心日子。這,跟他這次生病住院有著直接的關(guān)系。 說起大忙哥,可稱得上我們村過日子最細(xì)的人了。 在2010年的時候,你要是到大忙哥家里,仍然可以看到西廂房里還擺設(shè)著那架木制的織布機(jī),廁所的一角還安放著耕地用的犁杖,廁所的墻上還掛著機(jī)械化程度提高后就一直賦閑在家的擦子和耙以及使喚牲口用的韁繩和套……在別人家,這些“古董”早已不知扔到哪里去了,可在他家,一樣樣的都保存得完好如初。 大忙哥是看不慣那些在農(nóng)閑時節(jié)玩鷹捉鳥釣魚唱秧歌的人的,認(rèn)為他們那是不務(wù)正業(yè)——哼,有那工夫,割筐草還能賣點(diǎn)兒錢哩。 最能說明大忙哥“細(xì)”的,當(dāng)屬他頭頂上包著的那塊白毛巾,而他買毛巾的故事,可算得上是“細(xì)”的經(jīng)典了,這故事直到現(xiàn)在還在我們村流傳著。從買毛巾這件事,也完全可以看出,大忙嫂子這只“匣子”,底兒也不薄。 正如在本世紀(jì)初時,那些腰里別著手機(jī)的年輕人,每到一個人群密集的地方都要扭腰甩胯,故意露出腰里的手機(jī)一樣,頭上箍條白毛巾也曾是大忙哥他們那一代人年輕時時髦的象征。大忙哥看到別人頭上箍著的毛巾,羨慕之極,不知怎么央求的嫂子,終于給自己也買了一條,箍在了頭上。 那時,辰子叔還在村里的小賣部里,每天賣上幾個小時柴米油鹽之類的生活用品,在大隊(duì)里掙著工分。 那天中午,辰子叔正一個人在柜臺里打瞌睡,大忙哥來了。 辰子叔一驚——大忙哥到小賣部,絕對稱得上是稀客。便忙問大忙哥買什么,大忙哥說,給我拿塊兒毛巾吧。 辰子叔隨手拿起一條,遞給大忙哥:“五毛?!?/span> 大忙哥并沒有立即掏錢,而是拿起那條毛巾,放著手里掂了掂,對辰子叔說:“你再拿一條?!背阶邮逡詾樗麑κ掷锏倪@條不滿意,便打算給他換一條。但大忙哥拿著毛巾的手并沒有松開,沖辰子叔又說一句:“你再給拿一條?!背阶邮逵帜贸鲆粭l給他,他把兩條毛巾分別放在兩只手里掂了又掂。辰子叔不明白他的意思,便問他在干啥,他邊掂邊說:“我看看哪條沉?!薄俺痢本褪恰爸亍钡囊馑?,感覺“沉”的毛巾,肯定比輕的厚實(shí)、耐用。辰子叔恍然大悟,開玩笑道:“大侄子,我可頭一回見你這么買毛巾的?!彪S后,爽快道:“行,你掂吧,不行我再給你拿一條?!?/span> 大忙哥嘴里說著“麻煩你了”,手卻不停地掂著,比較著。到底手頭上功夫不行,掂來掂去卻還是拿不準(zhǔn)。大忙哥一眼瞅見了柜臺上的臺秤,兩眼一亮,沖辰子叔說:“你給我把這兩條毛巾都稱一下,看哪條沉。”把辰子叔逗樂了,反正也沒事,就給他稱了稱。兩條毛巾當(dāng)然相差無幾,但畢竟還是有差別的,大忙哥就揀那條較重的毛巾買了去。自此,“大忙買毛巾——用秤約”便成了我們村婦孺皆知的歇后語了。 那毛巾倒也爭氣,在大忙哥頭上箍了不下十年。 我總覺得,大忙哥兩口子之所以這么細(xì),跟他們過慣了苦日子是分不開的。 大忙哥結(jié)婚時,正是上世紀(jì)的六十年代,人們?nèi)兆舆^得都挺緊,大忙哥家尤其窮,可稱得上家徒四壁,身無一物了。 那時的年輕人,遠(yuǎn)沒有現(xiàn)在的年輕人開放——媒人一牽線,男女雙方在別人家見個面,彼此都滿意就結(jié)婚了。 媒人安排大忙哥和女方在自己家里見的面,大忙哥身材高大,渾身有使不完的力氣,長相也挺好,那天穿了媒人給弄來的一身新衣服,顯得相當(dāng)精神。女方非常滿意,便很自然地問到了大忙哥家的光景。不等大忙哥回答,媒人便沖女方道:“你就看這小伙這渾身使不完的力氣,家里過得也錯不了,你就放心吧?!?/span> 大忙哥的婚事就此搞定。 新婚那天,新娘被馬車?yán)酱竺Ω缂遥崎_了蓋頭,環(huán)顧左右。但見土炕的一頭有一張炕桌,炕桌上一摞新棉被疊得四四正正;炕下,桌椅板凳樣樣齊全……大忙哥仍然穿了相親時的那身衣服,依然精神煥發(fā)。新娘極為滿意,從心里感謝媒人。 回門過后,新娘又回到大忙哥家。但見炕上光光,地上也光光,大忙哥那身光鮮的衣服也不見了。新娘忙問咋回事,大忙哥解釋說,都是借的,還人家了。新娘又問那衣服呢?大忙哥臉一紅,尷尬地說,那身衣服是媒人專門給做的,接著解釋道,聽說那身衣服已經(jīng)幫著媒人說成了好幾家親事了。 新娘無語,末了嘆口氣,說了一句在我們村流傳甚久的話:你除去人不是借的,別的都是借來的。 這新娘子終于成了大忙哥的妻子,我叫作嫂子的。 自此,大忙哥嫂便開始了他們的“細(xì)”生活。 大忙哥不光過日子“細(xì)”,而且心也細(xì)。 一天傍晚,在地里勞作了半天的大忙哥回到家,邊洗臉邊問老伴孫子哪兒去了。孫子七歲,長得圓頭圓腦,很是可愛。老伴喜滋滋地說:“早拿了個饅頭,跑出去耍了——這孩子真能吃?!贝竺Ω纭班拧绷艘宦?,洗了臉,便坐著歇息。 孫子回來了,老伴剛要招呼吃飯,大忙哥卻叫孫子過來,沖孫子道:“你先去把你扔掉的那半個饅頭給我撿回來再吃飯。” 孫子眨巴眨巴眼,出去了。 老伴疑惑道:“你怎么知道他扔了半個饅頭?”大忙哥說,你看著吧。 一會兒,孫子回來了,手里果然拿著半個饅頭。 大忙哥沖老伴解釋道:“你蒸的饅頭,個兒那么大,就憑他,吃零嘴能吃得完一個?” 扭頭沖孫子道:“三天不讓你吃飯,看你以后還扔饅頭不?!?/span> 似乎是因?yàn)椤凹?xì)”,大忙哥家的日子逐漸好了起來,再加上改革開放,他家終于能每天吃上白面饅頭了——要知道,這可是大忙哥奮斗了半輩子的目標(biāo)啊。 然而,他依然保持了“細(xì)”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兒子結(jié)婚時買的空調(diào),幾乎等于擺設(shè)——基本沒有用過,大忙哥嫌費(fèi)電。夏天,將近40度的高溫,兒子媳婦熱汗直流,但仍然不敢開空調(diào),他們怕挨大忙哥的罵。兒子偷著告訴別人:在我們家,我爸爸要不說熱,我們誰也不敢說熱。 要不是這次住院,大忙哥恐怕還得繼續(xù)“細(xì)”下去。 住院的原因,跟他的“細(xì)”也是不無關(guān)系的。 那時正是農(nóng)村里收完麥子種上玉米沒啥農(nóng)活的時節(jié),兒媳婦通過兒子的嘴向大忙哥提議,全家到蒼巖山玩一次。 一來這年月的日子的確好些了,再就是大忙哥覺得不能駁兒媳婦的面子,就同意了。 一家人租了一輛面包車,早晨不到五點(diǎn)就出發(fā)了——大家商量好,車到城里,在街上小攤處吃碗豆腐腦,再弄上幾根油條就行了。而大忙哥起得更早,他起床后,胡亂吃了頭天晚上剩的炒米飯——因?yàn)樘鞜?,米飯已?jīng)發(fā)餿了,但他舍不得扔掉。 到了城里,大家要了豆腐腦和油條,大忙哥卻去了廁所。 大家三下五除二吃好了,大忙哥上廁所卻還沒有回來。 等了好大一會兒,大忙哥回來了。 面包車?yán)^續(xù)出發(fā),老伴問他怎么上廁所咋這么長時間。大忙哥悄聲告訴老伴,他先去了小攤附近的那個廁所,結(jié)果,那個廁所收費(fèi),去一次要五毛錢的,害得他又到了更遠(yuǎn)的一個不收費(fèi)的廁所,卻又拉稀,蹲的時間就長了。 車到蒼巖山,大忙哥又要去廁所,而且時間又不短。兒子和媳婦等不及,就跟母親說了一聲,帶上他們的兒子,先行登山了。 大忙哥在廁所蹲了十幾分鐘,出來后對老伴說,要不你也先上山去吧,我在下邊等會兒,這會兒我渾身一點(diǎn)兒勁兒都沒有。 老伴嘆口氣:“這么高,我也不上去了,陪你吧。” 大忙哥從老伴背著的包里,又撕下些衛(wèi)生紙來。 兒子一家人在山上轉(zhuǎn)了個遍,也沒有等上大忙哥,又沒法聯(lián)系——大忙哥是沒有手機(jī)的,他向來說那玩意太貴,而且說個話還得花錢。于是,兒子一家便往回返。 在山下的廁所門口,兒子一家見到了正在系褲帶的大忙哥和在一旁攙扶著他的母親,問他們怎么不上去。大忙哥苦笑一下,指了指廁所——光參觀它了。 兒子這才知道,就在他們一家上山這段時間里,大忙哥又拉了幾次——還好,山下的廁所不收費(fèi)。 面包車直接把大忙哥拉進(jìn)了醫(yī)院——在路上,他還是控制不住地讓車停了兩次——他也顧不得體面了,把路邊沒人的地方當(dāng)成了廁所。 在醫(yī)院住了十多天,花了幾千塊錢不說,原本又高又壯的大忙哥一下子瘦了下來,走路也不像原來那樣有力氣了。兒媳婦不好說什么,兒子好揭短:“你可‘細(xì)’吧,那碗米飯,能值兩塊錢不?你舍不得扔掉,偏自己吃了,這回可好,幾千塊錢出去了,還弄得一家子誰也安生不了?!?/span> 這是實(shí)話,說得大忙哥默默無語。 從醫(yī)院回來后,兒子不止一次地勸大忙哥,以后過日子別那么細(xì)了,該扔的東西就得扔。并且讓他也學(xué)學(xué)別人,弄根魚竿,沒事兒也到河邊釣釣魚,跟著人家放放鷹,大大方方地過幾天日子,“也省得在家里老是嘟囔我們了”。 很快,兒子就給他買回來一套漁具。 于是,大忙哥也成了釣魚隊(duì)伍里的一員。 寫于2018年1月。 作者:榮辱不驚 ◆榮辱不驚:宋大老板(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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