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溫一壺烈酒,等你。 孕 塋
我不知道,何時才有母系社會?據(jù)傳,它在遠古時期存在了35000年。如此宏長的淵源,并不意味著我想去挖掘。宇宙的子宮里我們都默默地卵化,難有石破天驚,卻是血淋淋地破繭而出,肉腹中除了一團混沌在涌動,可能還植入一種超自然的力量。也許有我們說不清的情愫在里面,在每個黎明、每個黃昏、每個深夜時不時地噴涌出來,給我們心底帶來一股兒暖流,讓我們的精神有所安放,讓我們的靈魂有所皈依。何為尊重女人?我想,要從尊重母親開始。每個人心中都“常駐”著一個母親,也許它是我們?nèi)祟惥袷澜绲摹皠傂琛薄?/p> 我的記憶在捕捉十三歲之前的雪泥鴻爪,那時一直有母親陪伴。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戀母情節(jié)”,但我總想把關(guān)于母親的回憶續(xù)接上,成了近幾年的情感功課。然而,記憶最能背叛我們,可能一瞬間封閉上全部的大門,不透一點柔軟的空氣。畢竟,我與母親只在一起生活13年,摒去沒有記憶的嬰娃時間,再加上一些選擇性忘記,母親形象差一點在腦海中湮沒了…… 有一天,我豁然明白,人的一生可能救贖不了許多情感;比如欲望、比如親情。人,是自然界最善于選擇性“背叛“的類種,正所謂“衣不如新”。我們可以看著新人出場便摒棄一些舊人,而沒有絲毫自懺。但是,母親可不一樣,我們一生只有一個母親,你不可能說:你的生命中出現(xiàn)一個可以具備你母親的資質(zhì)的女人,你就喚她為母親。母親,在社會角色中有她的無可替代性。拿我來說,我時常想如果再有一個夜晚,母親緊緊地把我攬在懷中,在她溫暖的懷抱,那久違的情感再一次浸洇著我的身心,應該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啊。 可這是奢望了。現(xiàn)在,與母親的聯(lián)系,恐怕只是那一座“孤墳”了。 墳,可能是沒感情的物體,也許里面什么都沒有了,除了一堆枯骨殘骸。可外面的人可以有,外面的人對其傾注著不光是懷念,還有一絲復雜的情感摻雜其中。墳,在物理學中的組成部份,是土、水、礦物質(zhì)、有機物;也可以解釋說,由固相、液相、氣相等三相物質(zhì)四種成分有機地組成;可我還要說,墳塋不管它在烈日下灼曬、雨水浸淫、寒風肆虐;它仍然帶著自己獨有的溫度,因為“感情”是溫熱與摯烈的代名詞,卻從來不是冷酷的標簽。 一句話:墳雖無情,人卻有意! 母親的墳塋,地處在遼西,靠近內(nèi)蒙自治區(qū)的阜蒙縣,一個叫西大營子的小村?!盃I子”一詞出自于蒙語,“村屯”則來自于漢言?;疖囋谝粋€叫“阿金”小站嘎然而止,驅(qū)車一百二十多里才能到達。這里多旱少雨,自然貧瘠,人稀地薄。十四歲那年,剛上初二的我,被父親從學校里帶出來,踏進城郊的殯儀館。現(xiàn)在人常說:外環(huán)二層樓,爐囪一股煙,消解一切愁。這仿佛是一種說笑,可細想有其道理,道家不是說“以生為附贅懸疣, 以死為決疴潰癰”嗎? 那天,我先把“她”從類似展架的上面抱取下來,放入一條編織袋中,后抱著那一方“木匣”和父親出來。父親穿著軍裝,騎著永久“二八”車,載著我低頭不語奔向車站。我抱著“母親”在后座上心緒難平。父親邊騎車邊向風中囈語一句:“你媽,多想你能在學習上出成績啊?!闭f完,眼里似進了灰?去揉,落得肩膀抖動了幾下。我學業(yè)難成,心雖有愧疚,但更多的是在城里家中,父確實看我“礙眼”了,這次歸鄉(xiāng)便有了“發(fā)配”之意。 火車上人多得無立錐之地,我渾身燥煩。驀然有了一個想法,如果我道出懷中編織袋里裝得是一盒骨灰,擁擠的人們會不會四散遁去? 進了村屯,塵土染面的父親和我,馬不停歇地趕到了墳地。我們家的祖墳,地處村子一座后山的半山坡,我環(huán)顧四野,看著四周的地勢與風景。實話說,從遠看這里還算地處高勢,山上有溝有壑,樹柏郁蔥,密匝的野棗枝和一些衰草相伴,還算頗有一點“風水”。人啊,入土為安,親戚們早已經(jīng)立在擬起工的墳圈,待為母親的墳穴掘土,很塊兩米見方的“土穴”就備。我放入母親的壽盒,填土跪拜。老姨是最后一個奔來,瘦單的身子在山間走得支離破碎,離著老遠就聽見她撕裂般地哭喊,后來我才知道這叫“哭墳”。我試圖在她身上找媽媽的影子,可是很難,一點綽姿和痕跡不見??粗赣H土墳漸漸隆起,我發(fā)現(xiàn)好多親戚長舒了一口氣,神情一下放松起來。 我才意識到,這個并不浩繁的儀式完成了。 這個冬天,我是在這農(nóng)村度過的,很冷。請記住,在中國從城市到農(nóng)村距離并不遠,可又是最遙遠的。也許真如一位哲人所說:世界上最遠的距離是心與心的距離。因為此時我的心透著灰冷,封閉如冰。魯迅說過,如果想體驗到世事的滄桑,就讓他從小康之家落了下來?!坝姓l從小康之家而墜入困頓的么,我以為在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見世人的真面目!” 父親沒有啖飯,直接把我交給奶奶就走了,好象甩掉了什么包袱?母親去世后,奶奶與二叔夫婦住在一起,二叔家因二嬸有病一直沒有生育,所以他們一直想讓家充滿著“活泛”氣兒,于是很“樂意”讓我來充氣。我來到了二叔家,一家非常普通的農(nóng)家院子,兩間土壞房,南北兩間屋。我一進那又黑又厚又高的木門檻兒,話語間便似被潑了一盆涼水,二叔對我的態(tài)度,似來了一個360度的轉(zhuǎn)彎。原來,他過去對我的只是一個假像?!把壑閮簺]有了,要眼眶有何用?”這是奶奶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在這里有了印證。在母親生前,二叔每一次見到我,他都要對我表現(xiàn)出“愛憐無比”的樣子。小時候在我家,哪怕我把尿兒灌他嘴里,他也樂得如飲了瓊漿玉液般地開心。我以為這就是真實,可活到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知道很多事實都有冰冷的真相,盡管是親情,也非常殘酷。這一回我到了他家里,便嘗到了生活真實的滋味。因在炕上我不能盤腿,二叔看我坐在一個枕頭上,一下子就把枕頭抽出來,惡狠狠地說了一句:“什么愧行?”“愧行”乃我家鄉(xiāng)的一句俚語,意思是說這人有毛病,這個話很糙兒??粗遄兞四?,我一下子感覺了莫名的不祥。從此,對我“愧行”的稱呼他經(jīng)常掛在嘴邊,用在我的身上。 我,無可奈何!不錯,失去母親的我再也沒有了什么待遇可言。在農(nóng)村,我也要干農(nóng)活,要學會有眼力價兒,要學會手腳勤,兩個大餅子、幾根兒蘿卜條就是一頓“豐厚”之餐。吃到好說,卻受不了凍,因為在農(nóng)村上學要自己騎自行車,騎行十多里山路,太冷,手套又不保暖,一個星期手上陡生了凍瘡。有一回放學回來,我把手伸進炕被里,凍得直哭,奶奶在一旁看我這“愧行”,便開始咒罵,罵我的父親,罵父親娶了媳婦忘了娘!生活充滿著真相,痛苦卻從不說謊,唯一能感到溫馨的時刻,是晚上奶奶在火熱的暖火盆前,打開她那熾熱的話匣,憶起母親的事來。 “要不是她天天磨著我,討好著我,我答應要帶著她去部隊告你爸!你爸和她的姻緣還不一定能成呢?只是她命太短了,命太短了!”奶奶的一番感嘆,總是以一聲嘆息的悲傷來結(jié)尾。注腳雖然是奶奶無奈,但卻讓我對母親有了最初的了解和想要全部窺知的欲望。 妯娌們對母親的評價相當?shù)母?,通過她們的表述,可以聊慰了我少年的虛榮之情。因為在她們嘴里,母親首先是一個要強的女人。 母親的疴疾,并不是一天兩天落下的。她十七歲還沒成年,鄉(xiāng)里革委會主任根據(jù)上級精神,非得在遼西干旱少雨的大地上修梯田,說是在“農(nóng)業(yè)學大寨”的精神引領(lǐng)下,建一條水渠,把山上的一脈“山泉”引下來,灌溉“眾生”。那次“工程”廢了多少石料不說,也“折損”不少人,媽媽就是其中之一。媽媽當時身子骨弱,可她一點也不落后,吃住“扎”在工地,一連幾個月不回家,成了“鐵姑娘突擊隊”的骨干。鄉(xiāng)里一個報道員,以“人小志氣不輸天,西村姑娘灌良田”的標題寫了母親在工地上的表現(xiàn)。那一張發(fā)黃的報紙至今還由一位妯娌保存,糊在東屋的土墻上。可要知道,當時母親是怎樣地透支身體啊?她全憑著一種信念在支撐,我知道她是在用強大的精神意志,為自己的前程鋪成一條光明大路。母親在興修水利中入了黨,她吃住在野外的賬篷里,一個姑娘家擔得是百十公斤的擔子,喝的是冷水、吃的是冰饃。她成年后的腰肌勞損,她患得各種婦科病,都與這次“興修水利”有關(guān),而那一條“水利工程”開通不久,母親開始有了便血的癥狀,因她年輕也就沒在乎。諷剌的是那一條“山泉”因干旱引不出水,卻永遠“擱淺”在那一條“山路”上。 母親多年回憶起這段往事對妯娌們說:“出不出水,跟我沒有關(guān)系,跟我有關(guān)系的是我改變了自己!改變了命運!”貌美如花的母親由此被分配到鄉(xiāng)政府先當了公員,后來就分到鄉(xiāng)上的郵局成了公家人。 我記起第一次撲進媽媽懷抱的情景,用一種另類的方式來感受。我常想魚兒不一定會念著水好,它也許以攀峰登巔為至上;馬兒并艷羨草原,它可能仰慕水天之穹遠;而我們所擁有的從來不珍惜,是因為我們平日唾手可得,而失去母親時才知道,哪怕與她再一次簡單的擁抱,都成了奢望! 在我的記憶中,母親一直是特別溫柔,從來沒看她發(fā)過怒,甚至是叫喊過,而那一次她像一頭河東母獅。話要說到小學一年級的時候,部隊有一輛送子女們上學的解放卡車,剛上學孩子都特別貪玩調(diào)皮,也許在部隊大院玩膩了,冷不丁地進了城,宛如進了大觀園,看什么都新奇。有一天放半天課,我們幾個小伙伴商量著故意踱慢腳步,錯過軍用卡車接送時間,一路打鬧著往家趕。 幾個孩子從南河大橋穿過,有個孩子提議去河里摸魚捉蝦;只玩一會便把時間拉長了,但知歸兮時,也不知天時有幾何?我們幾個敞著小懷,斜挎書包,臉上畫滿“汗花”進了部隊大門,我看見一個熟悉的女人向我撲來,不錯,那是我母親!她一下子緊緊把我抱在懷里,臉上梨花已經(jīng)帶雨,雙臂把我緊緊箍住,我甚至能感到母親劇烈的心跳。她沒有埋怨我,卻轉(zhuǎn)身對身邊看熱鬧的當兵人,大聲喊叫著:“你們不配當解放軍!這么小的孩子,你讓他一個人走回來!” 她帶著蠻橫的理由和我,一路上不停地抹著眼淚,來到汽車連的門口。她吵著要見開汽車的小兵,小兵早已嚇得“倉皇逃遁”。連隊正在開飯,可能是母親吵得人實在是煩了,連長跑過來,直說:“大姐大姐,我們錯了,下回注意,下回注意……” 可以說失去了母親,沒有了母親的“護犢子”,我便失去這種“尊貴”的待遇。這種回憶也成了永久的追憶。那個冬天,失去母親的我在農(nóng)村混沌度日。奶奶還是有勞動能力,她沒日沒夜的給二叔家做飯和漿洗衣物。父親要每個月給奶奶郵三十塊錢的生活費用,奶奶還可以用它來填補點家用,但畢竟還是農(nóng)村,“天壤之別”這個成語在這里有個很好的注解。農(nóng)村的二叔夫婦過日子又特別細,我的生活費是父親每月要給二叔一袋小米錢,有時我想,也許二叔是看在“糧食”的份上,才收留我和奶奶的吧。在這個家里,不止有二叔的冷眼,也會看到外面的眼光,那眼光分明帶著驚訝、帶著窺探和不勝唏噓。 我第一次嘗到了生活的艱辛,那已與夏天里來度假時的開心與嬉戲大相徑庭,更不再是從農(nóng)家菜的清湯寡水里中去換取另一副腸胃;而是真真切切感受離開母親后的冰冷人情。譬如有個男人來到二叔家,原本他是母親年輕時的一位追求者,可能是偶然知道我是母親的兒子,而特地來“拜訪”吧。他用一種類似錐心剜肉的眼神來看我,嘴里還不停地說:“真像啊,真像啊,想不到方園百里的大美人沒有好命??!她的兒子竟然又回來這個窮山溝啰!” 我不知道這個人是什么心理?只是當時真想把他的臉搗成一缸“爛醬”。 其實我的追憶,并不是想探知我的“來”,而是想知道我的“去”,因為我急切地想知道未來我的“精神”支撐在何處?我已經(jīng)失去了“母愛”,卻不想失去靈魂! 通過別人口中,我在這個冬天,對母親有更深的了解。我敢確定,母親一定是一個偏執(zhí)的女人,雖然這種了解是殘片式,存在著某種斷裂的可能;但我還是刻意把它們黏合在一起。盡管我這個家庭太普通了,普通得尤如城市里一條塵土飛煙的的小路,抑是鄉(xiāng)舍中一脈裊裊升騰的炊煙。品味的后果,也許不可能有宏大的價值,但這個主體脈絡(luò)來自于我的親身的經(jīng)歷。在我的小說可以看出,我仿佛是一個局外人,一個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用一種調(diào)侃輕松的口氣來講述沉重的話題,可我心里滿是苦澀,我沒有選擇啊。畢竟,每一次的回憶都是在揭開自身的傷疤啊,有誰愿意在悲戚中去講述一段自己的過往呢? 我只能在未來的歲月中去獨自品咂與咀嚼了。 母親經(jīng)人介紹認識當兵的父親后,母親表現(xiàn)了東北女人在愛情上的極大執(zhí)著。她很會抓住“機遇”,本來她已經(jīng)是吃上公家飯了,可是她要更進一步,即要走出這個農(nóng)村去,去尋找自己的婚姻幸福。當時只有一條路,就是找一個城里的丈夫,從這一點看母親又很世俗很現(xiàn)實。長大后我偷看過媽媽珍藏的“情書”,當時他們之間并沒有現(xiàn)在男女之間的浪漫,書信之中占據(jù)更多的毛主席語錄式的文字。當時,只要跟著當兵的父親,母親的眼界才能打開另一個天地。是的,她成功了,從來沒有出過門的她,差一點追到廣州,最后在部隊大門口把父親堵住了。用奶奶的話說:這是孟姜女千里奔夫啊。母親臨走時對我姥姥說:“娘,如果這次不成,我就不回這營子了!”真有著一股“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悲壯。只不過,她是一個另類的“女壯士”,開弓沒有回頭箭,斬得斷姻緣,卻斬不斷一絲信念……當時,從來沒有出過門的母親,最多去過離村一百二十里路的縣里,可她這一回走了幾千公里,帶了四十個玉米餅子,兩雙自納布鞋,先后輾轉(zhuǎn)錦西、山西等地落腳;最后在安徽的一個軍用機場,把父親堵在屋里。她說:“就你了,我不走了。”父親對母親說,你要再晚來一天,我們就要上廣州療養(yǎng)了。母親說:“就算你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要追上你。” 父親只得與母親結(jié)婚了,當天在部隊草草辦了婚禮。事實證明,母親的出擊是及時有力、戰(zhàn)術(shù)得當,當時父親在找對象的事情上瘋長著春草,在城里又處了一個姑娘…… 爸爸曾說過:飛行部隊有規(guī)定,結(jié)婚和家屬探親的第一天,可在空勤灶免費就餐一頓。當父親把一盤“紅燒魚”端到母親的桌前,母親卻不敢吃,詫異地問父親:“就是什么,能吃嗎?”到這時,父親才明白原來母親長這么大,還沒吃過魚。母親家中子女多,她參加工作后才能有一條破被子蓋,上班后,自己才算有一條屬于自己的新褲子。父親有些哽咽,說,快吃吧,明天你跟政審小組回老家去“調(diào)檔”,因為飛行員的老婆歷史上要清清白白的。 是的,我們這個家族很清白,父母倆家從盤古以來一直與“富農(nóng)”無緣! 我是在一個奶奶家的破土炕上生的,當時老叔才十三歲,他回憶道:那天晚上奶奶請了鄉(xiāng)里最好的接生婆,不停地叫他燒水,老叔燒了一大鍋開水,火紅的灶火映紅了他的臉膛。午夜時分,我下生了,老叔透過棉門簾子不停地往里遞著水,在這一個時刻,把早準備好的“灶灰”還得傾潑在炕上,這是老家的風俗,孩子要“墜落”在灶灰上,說這樣孩子身體不得病,健康茁壯,我就是這樣在黑灶灰的一抹兒挾裹中呱呱墜地,來到這人間。 生下我的母親沒有奶水,吃盡了偏方也一滴不落。那個時候,上哪里去找奶粉???為了我能喝上一口奶水,母親不停地往娘家跑,因娘家有幾個嫂子有奶水。為了能讓我吃上奶,媽媽抱著我經(jīng)常走家串巷,我是吃著百家奶長大,她特意走的都是有奶水的人家,假裝去“串門子”拉閑嗑,其實是看中人家白花花的奶水,話嘮三巡,“嗑過”五味,她會死乞白臉地求人家給我一口……所以,當時屯子里都知道我是一個“磳奶娃”。 我在媽懷里“蹉跎”有半年時間,母親就給父親寫信,要求隨軍。當時父親還在外地進行飛行“改裝”訓練。收到母親的信后,父親找到當時的教導員,后來升任為海軍航空兵的趙貴和政委,說自己有思想負擔。飛行員有思想負擔那還了得!教導員說,你說出來聽聽,父親的第一句就是:“我兒子要吃奶!” 當時,部隊在安置家屬上也是頗費腦筋,畢竟當時地方也沒有什么單位。所以各部隊為安置家屬都辦了一些小廠子,父親部隊有一個福利工廠,我記得是油苫紙廠,安置的全是部隊的家屬。部隊給媽媽在廠里安排了一個“政工員”,其實就是一個秘書兼會計,平時記記賬,活兒到是很安逸。父親的負擔還反映到了團里,政委批準一個月可以讓我爸在灶上購買兩袋子奶粉,可媽媽說不夠,說我小時候特貪吃。爸爸說那有什么辦法?精明算計的媽媽這個時候,想出給管理員“行賄”的一招,她讓爸爸給食堂管理員買一條“前門”煙,去找管理員拉關(guān)系,就這樣,管理員從全體飛行員的口糧中,每月給我擠出五袋子奶粉,我才“茁壯”地度過吃奶的嬰兒期。 母親是脫產(chǎn)干部,很快擺脫了土得掉渣的形象,但她總是參加一些勞動。油苫紙廠的活很累,有兩個大水泥池子。工作程序有一道是把廢料的瀝清、煉剩下的黑焦油倒進去燒得滾開,然后不停地攪拌,翻滾的熱浪和刺鼻的味道不停地沖斥著人的五官。母親為了多賺上幾個錢貼補家用,便主動找到廠長,要求上生產(chǎn)一線,這樣她的工資能多幾塊,所以每天下班媽媽臉上除了牙是白的,其余的都掛著黑色油彩。有人就勸她,你當家的是飛行員,你還拼什么?母親可能是有“遠見卓識”,她可能預感到中國未來,房價、彩禮會長到天邊。她回答:“我得給我兒子多積攢啊,以后娶媳婦要花好多錢的哦。” 她在我心中是一個十分精細的人。我常對我說:“吃不窮,穿不窮,算計不到就要窮!”她善于持家,把錢看得很死。鄉(xiāng)下來人,我吵著買冰棍,她就拿出一個雞蛋叫我去換。鄉(xiāng)下人覺得很奇怪,說你都當上了“官太太”怎么還這么小氣?這時媽媽總是報以粲然一笑,不爭不辯了。 在那個冬天,一塊塊斑駁的記憶中,讓我重拾一些對母親的信仰。也許當時母親住得離我并不太遠,我住在離母親墳前不遠的“營子”里,不管是在時間與空間上,都拉近我與母親的距離。 有一次我上山拾柴,偶爾經(jīng)過離母親的墳不遠的山路上,本來是想去看看她,可不知怎么地?卻突然有了避開的念頭。當時的想法我又說不清楚,只記得那天,我快靠近墳時,竟一下子低下頭來匆匆而過,可能怕她看見我落魄的樣子,如果她看見定會心生疑竇:“我的兒子,怎么在這里?他不在城里念書,怎么跑到這里拾柴?”可以說,當時另個世界中的任何一個母親,都不忍看到自己的孩子在人間是這個樣子。當時雖說我是困苦倥傯,但我還是有時間常在墳前陪她,之所以沒有看她,只是不想她看到我可憐的樣子罷了。 寄人于籬下的滋味并不好受,很多年我一直有這樣的感覺:一個家離開了媽,也就不叫家,一個家有了媽,才能凝聚成家。當時奶奶還是照顧我的,對待這個嬗變的二叔,她又能說些什么呢。奶奶總是說:寧跟要飯媽,不跟做官爹,說得真是深刻?。∫淮?,在山上拾柴禾的時候,我只輕輕地瞥過母親的墳,母親的墳顯得有些矮小,我不敢去細看,因為她的小墳在祖墳地里顯現(xiàn)不出來,我甚至不敢去“驚鴻一瞥”,生怕驚擾了她的安夢。 新春過后,遼西大地上還殘存著斑駁的雪塊,我看著家鄉(xiāng)的遠山,體味著詩意如雪,感受著大地的雄渾與滄桑,我卻往往強賦新愁。有時我站在山腳,與母親的墳遙遙相望,此時的天地正如我心中的悲愴,想著母親肯定也在那里望著我,望著我的憂傷,看著我的失意,唉,母親啊,母親啊,你真是半生伶俜,一世風雨啊! 還記得,母親要去北京治病的那個晚上,氣氛戚然。一輛軍用吉普車在樓下等著,左右鄰友聚在我家。本來已經(jīng)走到門口的母親瞬間駐足下來,她回頭瞥了一眼我,緩緩地轉(zhuǎn)過身來,向我張開了懷抱。我再也按捺不住,撲進了她的懷里,又一次獨享母親的溫暖,雖然隔著大衣,除了來蘇藥水的味道,我依然可以感受到母親身上的馨香。我們母子熱淚洗面,被鄰人拉開??粗赣H漸漸離去的背景,也許我和母親都知道這可能是一場生離死別,也許從那時起,我明白了煢煢獨立的含義。 母親的疴疾并不是一天就做下,年輕時的不服輸,中年時有病灶時也沒當回事。久而久之,常便血不止,最后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動的手術(shù)中,母親切掉一斷直腸,然后在肚子開了一個“瘺”來排便。母親住院期間,我小學三年級,我給她寫了一封信,當時內(nèi)容無非是我在學校聽老師言,在家聽奶奶話。母親卻把這一封信轉(zhuǎn)給了我的班主任老師,老師在全班同學面前,朗讀了這一封信,她先說:這是一個兒子寫給母親的信,在朗讀之前,我先給大家念念一個母親寫給我的信,說完老師娓娓讀來: 尊敬的李老師: 你好。 見信如面,我在北京一切安好,病情已經(jīng)穩(wěn)定。今天我特別轉(zhuǎn)來一封我兒子寫給我的一封信,我認為他的作文水平有所提高,這篇信寫得條理清楚,感情真摯,代感謝老師的教導。 我希望自己的兒子,長大能成為一個作家,能為國家做出更大的貢獻。 此致 敬禮 一位母親 老師念完之后,開始讓我念我給媽媽寫的信。我富有感情的朗讀中,先是弄哭了幾個梳著小辮子沒出息的小女生,嚶嚶嘰嘰,后是幾個男生的眼睛也潮紅了,一個男生嗚嗚地哭聲如吹著西安“泥塤”,遙遠而不真實,再后來整個教室哭聲一片……同學們哭了,老師也哭了,現(xiàn)在我知道他們哭的不是我的命運,哭的是母愛。 在這封信上我找到了寫作的自信,這也是我現(xiàn)在還堅持寫作的唯一動因。 春節(jié)是一個節(jié)日,應該對母墳的依戀會更加明顯。奶奶叫我和表弟給媽媽上墳。那是一天早晨,遼西的農(nóng)村有了年的味道,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煙火,誰家的犬吠雞鳴早報曉?誰家的炊煙炕火早縈煙呢?誰家的紅聯(lián)早上楹我已經(jīng)不記得,只記得奶奶為我的媽媽準備了燒紙,催促著我和堂弟盡快前往??墒?,不懂事的我呀,中了堂弟的“玩樂之蠱”,失去一次祭奠母親的機會。這是我一生對母親永遠的愧疚??!原來,當時堂弟說鄰居“二楞子”從黑龍江煤礦回來,帶回一批電雷管,那個東西可是真家伙,電雷管的兩根線接到電池上,只聽脆叭地一聲震天雷,崩得空氣嘎嘎作響。我們倆在二楞子家,先看得新奇,后又玩得過癮刺激。為此,忘記了給母親上墳。我說,壞了,壞了,天都黑了,咱家的祖墳沒上呢!堂弟說咱倆上啥墳?在這里把紙燒了算了,我們便把紙都燒在二楞子家的后院里,一直玩到天黑才回去。 這是我一生的錯誤,我一直沒有原諒自己,直到今天。 終于,我可以離開農(nóng)村了,唯一的遺憾是沒有到母親的墳前辭別。 我是在清明過后離開的農(nóng)村,當時趕上建國后的第一次春季招兵。我坐著一趟軍列奔向南方,應征入伍,畢竟這是當時最好的選擇,因為在家中我已經(jīng)感受不到溫暖。那時,我 還不滿十六周歲,整個軍列里我是最小的,也是最受欺侮的人。 汽笛一聲長鳴,整個城市徐徐移動,站臺已經(jīng)成了手的海洋,送站的人有哭的,有拉著手不放的,可這些仿佛與我已經(jīng)無關(guān),因為我已經(jīng)沒有了母親,那個最關(guān)愛我的人走了,而我當時思想還沒提升到把這個城市比做母親的高度 記得一個鄰縣一米八的大個兵,因為我坐了他的座位上,他一拳頭把我從這個車廂差一點打到了另一個車廂。車行到半夜的時候,我正捂著這一記硬拳給我胸前帶來的痛楚,身邊的一個兵哇地哭走來,我被鬧煩了,我說你哭什么?他說:“我想我媽!我想我媽!” 給我氣得狠,忍不住啐他一口:“你個沒出息的樣子,想什么想?你又沒上戰(zhàn)場,也沒有讓你去打仗!哭你個卵子!” 說完他之后,我心里沒有底氣的想:他還有個想頭,可我呢,早已經(jīng)跟那個最痛愛我的人,最關(guān)心我的人,最知我的人天各一方了。 本來以為當兵沒上戰(zhàn)場一切都安全了,可沒想過了柳州,我就對南方的蒸籠似的氣候極不適應。終于不久,生命的極限暴發(fā)了,在湛江開往海口的輪船上,因為連日大霧,港口航線封鎖,我們在湛江兵站呆了三天,時間在一天天流逝,這樣下去會拖慢整個新兵訓練計劃。于是,軍代處就擅自聯(lián)系一條貨輪,是裝得全是走私輪胎的一條貨輪,我們一千個新兵全在最底層的一個貨艙里,準備度過瓊州海峽。 貨倉底下就如一個大蒸鍋,千個新兵擠在一起,只有幾個通風口,如沙丁魚罐頭誰能受得了?我心臟本來就不好,因為大霧,船走了整整八個小時還沒到海南??伤憧煲5礁劭跁r,我突然出現(xiàn)了幻覺,我的腋下一陣發(fā)麻,人好象一個子飄了起來,眼前船艙里的整個景像氤氳模糊,耳邊響起唔噥,猶如一個女人的喃喃,我看見一個熟悉的女人向我走來,她對我張開溫暖的懷抱,我撲了進去,可她的懷里又突然變得特別赤熱,燒得我難奈…… 我對這個女人竟是如此熟悉,又是如此陌生。我看見她在汽車連門口抱著我叫喊,我嗅到一直在她身上縈繞的來蘇水的濃烈,聽到迥響于最后一次她去北京手術(shù)時,在窗欞外對我深情的那一句“等我回來!” “班長,他好象不行了!”我嘲弄著想媽媽那個“慫兵”,算是救我一命。他把班長叫來了,班長一看,說:“不好,他中暑了!” 多虧了班長,他瞬間把我扒得精光,然后背著我沖開軍漢們的人肉森體,來到貨艙陰面的一個小艙室。原來那里有一個冷氣間,在冷氣間里有一個浴盆,他一下子把我“扔”到里面,我如下餃子一般兒沉入盆底,稍頃又浮了下來,冰涼的水讓我慢慢緩過來,我長呼一聲“媽呀”!。 而這一聲“媽呀”,是我在最后呼喚著,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給我生命的,我的母親嗎? 在海南一子真正醒來的時候,是沒日沒夜的軍訓。當時機場還總拉起警報,據(jù)說這個警報是美機已經(jīng)進入我海南200公里內(nèi)海了,所以機場時刻做著戰(zhàn)斗準備,我竟然沒想到我們離“戰(zhàn)斗”如此之近。此時我真正理解了上過戰(zhàn)場的戰(zhàn)士,也理解了那首“再見吧,媽媽!”為何能風靡一時。 后我們轉(zhuǎn)場湘南,南方的梅雨浸染,讓我的想念更加潮濕,也更讓我對北方有了另一分眷念。在南方“中元節(jié)”這天,看著兵樓下的機場跑道旁,遠處有幾個村莊,在黑魅中忽隱忽現(xiàn),而農(nóng)村的習俗即是在這一天,百姓們打著招幡,吹著“鬼調(diào)”,發(fā)出憑吊哀怨之聲,有時還放著鞭炮,這種氣氛更勾起了的思鄉(xiāng)之情。于是,我就想起了遠在遼西的那一方母墳,墳雖然小,卻時刻在我心中,觸動了我心中的柔軟,我常常竟一個人跪在樓頂上,選擇了家鄉(xiāng)的方向,長跪不起,對媽媽的哀思一下子充滿整個胸膛,任其在湘南的大地上流淌。 在長沙瀏陽河口的碼頭:我想起了余光中“鄉(xiāng)愁”的一句:鄉(xiāng)愁啊,是一方矮矮的墳墓,我在外頭,母親在里頭……當時我得了股癬,在部隊的野戰(zhàn)醫(yī)院,認識了一個護士,當年我十七,她十八,還都是情竇初開的年紀。一天夜晚,我倆在河邊散步,遠處的點點江火眨著眼睛,河水嗚咽著我們身邊掠過,從岸上望去好不落拓,偶爾一聲聲江笛似撕攫著人的柔腸,也許是我情真所至吧,我想起了自己的母親,我跟她提了一個“無理”要求。我說,你能抱我一下嗎,當時我想即使我擁抱的是空氣,也是暖的,因為我心寒;即使我擁抱的是個陌生的女人,也代表著我擁抱了母親,因為我心孤獨易碎。那個小護士只象征性地抱著我,我卻一下子熱淚撲面了,這種感覺只有在母親的懷里才有,而那個小護士就成了我臨時的“母性”了。瀏陽河中的漁火明閃,點燃了我的心燈,滋潤了我的心田;也許她的臂灣里,我重新找到了生活的支點,江面氤氳出溫和,流風冉冉拂過,香芳盈袖流逸唇間。驀然間,一種類似甜美的依戀在空中迥然炸響,使我沉迷與此,久違了,這種感覺,也許我沉迷的正是這種人間的愛戀之情,她使我相信這個人間還存在著真愛,還存在著溫情。 我想起母親在最后的歲月,經(jīng)常把我叫到她房間里,一聲不語只是看著我,或是讓我簡單地匯報一下今天的學習。她悄悄對父親說:“孩子放學后叫他上我屋里來,我想多看看兒子,看一眼少一眼了?!?/p> 媽媽在病魔中掙扎與抗爭,她從來不讓我看去排便,她的肚子上開了一個“瘺”。也許怕我受刺激吧,也許是怕丑陋,母親不讓我去看,到那時便把我喝斥出去。現(xiàn)在回想起來,她總是想把自己最精彩的一面展現(xiàn)給孩子。母親在生命最后一時刻,還學會看簡譜,對面鄰居有個部隊女干事,管計劃生育的女軍官,以前在部隊文工團呆過幾天,所以他教會了母親看簡譜。母親就在這個時候?qū)W會了“紅梅贊”這首歌,對現(xiàn)在“喊麥”的年輕人來說這首歌可能被遺忘了,而我卻每時都在重溫:紅-巖-上-紅-梅-開,千-里-冰--霜-腳-下-踩……這種勵志的花啊,鼓舞著媽媽活下去的信心。在母親最后的歲月里,這首歌何嘗不是她與病魔斗爭的象征;母親唱著這首歌中歌頌的梅花,傲然冰雪,不知她又從中汲取了多少勇氣?而我現(xiàn)在每一次哼唱的時候,總會熱淚滿面…… 母親在她臨終前有沒有保持從容,我不得而知。只記得那一天,我放學回來家中沒了媽媽的身影,問起奶奶,奶奶說媽媽去了醫(yī)院,從此我很長時間沒有看到她。再一次看到她,是爸爸帶我們?nèi)サ?,我們坐著一臺軍用吉普車來到醫(yī)院。在那里媽媽的懨臉充滿著灰黯,人已經(jīng)脫相了,人似裹在面袋里面的一根干柴;她的頭發(fā)脫落了,露出塊塊斑駁的頭皮,隱約看見頭上起了許多紅紅的小包,如一座座突兀的墳塋,觸人眼目,錐人心間;但她強睜著眼睛,看著我,那眼神中分明包含著的是對人間的不舍,是對紅塵的依戀,是對兒女的柔情…… “我的兒啊,他還小,求你照顧好他!”這是我母親對我父親最后的遺言。雖然父親從不提及!但奶奶卻多次重復這一句話,這,就是我母親的最后遺言…… 再一次收到母親的信息,是母親的入殮火化了,我沒有看到母親的遺容,大人們不讓我看。也許怕我受刺激吧,我只能坐在車中,遠遠地看到媽媽被裹在白單中,被人抬出來,我的心被揪緊了,我幼小的心靈受到了刺激是任何語言和文字都無法表達。我多么想去再次撲進她的懷抱,可這已經(jīng)成了永久的奢望……從此,每一次從夢中醒來,我都希望這是一場惡夢。夢??!你快點過去吧,你快點過去吧!我千萬次在心中企盼,如今都已經(jīng)四十多歲了,我還是認為這不過是一場惡夢罷了,如果是夢終會醒來,醒不來只有一個理由,是我不想醒,不愿醒來! 退伍之后,我第一個想做的事,便是來母親的墳前去祭奠她。在思母的情愫下,我收拾好行裝,心中卻有一種冰涼的感覺。我踏上了歸鄉(xiāng)的路程,可以說這是一次歸鄉(xiāng)奔塋。我歸程時已是深秋,東北的天氣已冰涼如水。車馬勞頓,一路奔波,來到了故鄉(xiāng)。踏進二叔家久違的院子,一下子看到了奶奶坐在大洗臉盆前,泛起的肥皂沫快把她淹沒了,她吃力地搓著,黑色的發(fā)網(wǎng),罩不住滿頭白發(fā);皺紋如蛇,爬滿了她的額頭。她才六十多歲啊,可卻蒼老得不成樣子。她看到我,眼中一下子涌出了淚水,我眼中也有潮紅,這讓我感覺到了一絲蒼涼,也知道奶奶在二叔家現(xiàn)在的地位。 二叔在搓著旱煙,嘴上一句“喲,愧行,回來了!”,二叔見我面還是一句“愧行”,我尬尷地應了一聲。當時整個遼西農(nóng)村地區(qū)在征收煙葉,城里有很多造假的煙廠,二叔很會抓錢,把人均的三畝薄地都種上了旱煙,一年也有幾千元的收入,幾年下來二叔成了農(nóng)村名副其實的萬元戶,他和二嬸忙得頭都抬不起來。我坐定之后,抽完煙喝完家鄉(xiāng)的釅茶,又在屋前屋后閑逛了。在二叔家前面是一間老宅,多年前就有被焚燒的痕跡,殘磚斷壁,不知道是因為什么?記得小時候奶奶曾經(jīng)告訴過:這個老房子曾住著一家人,后來不知因什么?男主人“魔癥”了,點燒著了兩間房子,房子化為灰燼,整個家里也就敗落了,男人不得而終?妻子不知去向?從此再也沒有人看到過這家人。我一直以為這是一個隱喻,我對這個房子曾經(jīng)“考察”過,即和幾個小伙伴捉迷藏時,發(fā)現(xiàn)在一堆灰燼中有一面鏡子,鏡子磨損不成樣子,上面掛滿了塵埃,可看見上在塑料手柄上的一個“?!弊帧?/p> 我在二叔家一個落滿灰塵的鏡框里,也看見過寫著“?!弊值南嗥?。那是我母親的相片,在被煙熏火燎后看上去模糊不清,感覺并不是很真實。我拿著母親的相片,放入褲兜里,準備前往母親的墳前。我把母親的相片熨貼在懷里,心想,這寫著福字的相片上面的人為什么沒有福氣? 帶著一種復雜的心情我跟著堂弟上了山。畢竟離開故鄉(xiāng)有五年,對祖墳的走向有些“暈”,表弟遙指了一下方位,矯正了我的迷惘。其實,我也大抵知道祖墳的位置,只是想確認一下。我打發(fā)表弟回程了,只是想自己跟母親單獨“對話”??傻搅四笁炃?,我卻說不不出來話了,一直跪在那里,感覺到膝蓋骨冰冷,土地又硌得我生痛。天還是那一片天,地還是那一片地,墳還是那個墳,五年了,我離開你五年了,有那么多的話,怎么就噎住了喉兒?有那么多事,怎么就堵住了我的心兒?我拿出媽媽的相片,點上一支煙,大口大口地吃著,心情灰暗下來,坐在墳頭,吃著煙的我竟嗆得不斷地咳嗽,也許我抽醉了…… 母親啊,與我近在咫尺,卻已陰陽相隔! 回到二叔家,奶奶已經(jīng)“鬧”了起來,可能是奶奶在這個家里壓抑太久了,受的委屈太多了吧,見到我一下子爆發(fā)了!非得要搬到街上住,背上行李就往外走。奶奶就是這樣,一鬧起來沒了方向,我夾在其中左右為難,現(xiàn)在一直后悔沒有能力去接奶奶回家里生活,因當時我的工作還沒有著落,何談照顧奶奶呢? 我一個人緘默,看著家族的矛盾上演而無能為力。 奶奶被暫時接到老叔家,因老嬸又與奶奶長期不合,所以關(guān)系也是難處,奶奶曾發(fā)誓這輩子永不進老嬸屋,所以她“寄居”在房后的一個廢棄的馬廄中。二叔兩口子說了奶奶不少的壞話,我不愿意聽,一個人出了屋子。二叔這幾年掙了不少錢,錢已經(jīng)讓他迷失了自己。他打牌、酗酒、打老婆,因是沒有自己孩子的緣故,用遼西的話說:喝完酒就不是人。 看著這個支離破碎的家,我還能說什么呀? 在黑暗的農(nóng)村“街頭”躅踟,我真的是“無路可走”。心中有一種想傾述的欲望,想表達出來,想大聲喊,想大聲叫,想大聲哭:“媽媽,如果,如果你能活著,我何苦能這樣? ” 想起小時候多少個夜晚,已經(jīng)記不太清了,不知是因為什么事?總是在心情不好時哭了起來,母親便把我抱在懷里,也無需什么語言,輕輕地撫摸著我的頭,母親就這樣安慰我,把我的焦躁平息下來;有時男孩子淘氣經(jīng)常闖禍,她只需拽我過來緊攥著我的雙手,無聲的凝視著我的眼睛,我就會陷入深深地自責和懺悔,可現(xiàn)在自己已如脫軌的列車,孤魂的野馬,再也沒有收心人…… 我沒有在母親墳前尋到了溫暖,只找到了一種悲哀。 這個歸鄉(xiāng),故鄉(xiāng)給了我特別沮喪的理由。 翌年,我家的祖墳特別“興旺”起來,也許是流年不利,先是二叔喝了農(nóng)藥,一把火點著了自家的房子,房子的火雖是撲滅了,二叔卻在送往醫(yī)院的途中丟了性命。奶奶六十三歲時,一場重感冒歿了,接著二嬸改嫁了,不久一場暴病而亡,與二叔合葬一起。老叔又患了嚴重的心臟病……當時我的心情灰暗到了極點。我甚至認為我們家族受了老天的詛咒…… 可是,人還是需要根的,比如在千里外的墳,也會牽著你的心。譬如情思,會讓你魂牽夢縈,會讓我們懷念多年前的親人。 我總想去把童年的快樂時光鎖住,可快樂時光總是短暫,在你手中如流沙般逝去,時光都去哪了?沒有人能解答,快樂都去哪了?沒有正確的答案。有些回憶不是隨便能儲存到你的記憶卡里,也許你的“硬盤”不夠,可有些事卻非常容易留下,只是你愿意為它留一份空間。 今年,妻勸我,你回去吧,看你一到清明就悕惶不安,肯定是有了什么心事?你光給媽在這城里燒紙,跟你回鄉(xiāng)上墳前是兩碼事啊。 在妻的勸說下,我把手里的活計放下,決定再一次奔塋。 清明的前一天,車載著我去往故鄉(xiāng)。十多年后又回到這里,我的出生地,與第一次肅立在母親的墳前,時光已經(jīng)跨越了三十年。桃花依舊在,不見少年面。故鄉(xiāng)還是有變化,這幾年修了路,通了鐵路橋,變化翻天地覆。酒是老酒醇,人是故人親。這個清明,回村屯的路上還祥降一絲細雨、雖到了草長鶯飛醉春煙的季節(jié),但遼西的山上還略顯荒涼,風吹來,竟還有一陣黃沙迷人眼境,其實遮住我的不是別的,還是我胸臆中的那一份迷惘。還是堂弟帶我向祖墳走去,也許是習慣性使然,我問詢堂弟祖墳的位置,堂弟粗手一指時,母親的墳便赫然閃現(xiàn)我眼眸中。她還在祖墳一旁,雖容顏早褪,孤零矗立,但風骨猶在,情懷依然。我看著母親墳前長幾根的荊條,荊條在土中,傲然翹首,我才發(fā)現(xiàn)只有母親的墳顯得單薄,不過聊以安慰的是,墳頭長出兩枝荊條;我知道荊條是要開花的,如果這兩枝荊條開花,在母親的塋前也算添了色彩,也算是綴簇在母親頭發(fā)上的兩抹兒光艷的頭飾罷了。 母親的塋需要培土,我拎起鐵鍬,使勁地挖著土,培了幾鏟后竟累得氣喘,渾身汗冒。我想,我要為母親的墳多增厚了一些,你懷我時,我在你的肚里面,你在外面呵護我,如今你在土里面,我在你外面,我用自己挖的鍬土去為你的“家”增厚,為你的墳塋“遮風避雨”,也算是報母一份恩情。 堂弟看我還在不停地填土,說,大哥行了,有機會我找人拉一車土來。 我說,不用了,我只想去表達這份孝心??晌倚奶摪?,我這份孝心是否來的太遲了一些呢?我抨心自問!深深自責! 故鄉(xiāng)啊,你生了我,卻沒有養(yǎng)育我多少,在農(nóng)村生活的一年里,留下過短暫的快樂與痛楚,可痛苦的回憶遠大于快樂,因是我過早地失去了母親了嗎,母親啊,母親!你能回答我嗎?諾大的祖墳,此時沒有迥響,靜籟如初。 我正想著,堂弟卻在一邊給自己“安排”位置,著實嚇了我一大跳。 我看他自己一個人比比劃劃,我問:“你在哪里干什么,? 他說:“大哥,將來這兩個位置是咱倆的,咱們是給老人“墊腳”之人,還有……”他甚至把自己兒子的“歸宿”都劃歸出來,我說:“你還真是想的太遠了吧。”可我竟然如芒刺在背,不知是什么原因?可能是我太懼怕死亡的緣故,也或許是我對百年之后真得要葬在這里,有了一種莫名的悚然。 從山上下來,我一直在思考。也體會到:人性在時光中洗禮,時光在歲月中打磨。我們洗凈鉛華,看清了世間的一些冷暖,譬如那塋,那山,那人,給我們留下了永恒;里面有我們的親人,有關(guān)愛過我的人,和我關(guān)愛過的人;盡管她們在另一個世界,可她們有故事,有冷暖,有牽掛,恐怕這是人的一份忠貞,更是人付予墳塋的無限能量。 這個清明,我向山的方向,母親的墳塋望去,塋的邊緣在溫煦的光暈中熠熠生輝,墳丘的輪廓飽滿如乳。驀然間,我看到五十多年前美貌如花的母親,從遼西的山中走上官道,穿著一雙自己納的平底布鞋,一條麻花大辮兒懸垂在胸前,笑靨如花,她是去尋找自己的幸福嗎?她是去尋找自己的愛人嗎?我正在揣度,她卻轉(zhuǎn)身向我奔來……頓時,一種感懷令我涕泗滂坨,心中如甘蜜流淌兒,幸福之感充沛在胸,我撲進了她的懷抱,感受著溫暖與馧馞……我決定終老的那天,一定葬在她的墳塋邊,只為能擁有再一次撲進她懷抱的機會,只為能再一次享受人類世界最大的榮光!因為世界上有一種情感,除了母親,誰也給予不了。 作者簡介 高明明,遼寧作家協(xié)會會員,興城作家協(xié)會理事。發(fā)表小說、散文等作品一百萬字。 槐樹街183號 | 原創(chuàng)“客棧文化” 一個以客棧為主要出沒場所的自媒體 自由與夢想:一起笑傲江湖 聚集江湖人士 聽最精彩的故事 歡迎成為客棧人 圖片|網(wǎng)絡(luò) 總 顧 問:朱山坡 顧 問:陳琦 梁曉陽 吉小吉 謝夷珊 總 編:老板 主 編:老板娘 策 劃 總 監(jiān):夕夏 欄目掌門人:玉小姐 九霄云心 小小貝 六郎 天天 兮兮 編 校:林嬌蓉 漣漪 制 作:異鄉(xiāng)人 驚蟄 飛鳥 定官 合 作 刊 物:《北流文藝》《漆》 關(guān)于槐樹街 稿費微信號:13787493310 投 稿 郵 箱:3193787507@qq.com (文章須原創(chuàng)首發(fā)。并附上簡短自我介紹和照片一張。贊賞的百分之五十作為作者稿費,剩余部分為平臺運營費。如總額超過300,稿費升至百分之七十。如低于10元,不發(fā)放。) 投稿要求: 1、投稿作品體裁為散文、小說、詩歌、雜文等原創(chuàng),未公開在網(wǎng)絡(luò)平臺發(fā)表的首發(fā)作品,禁止抄襲及一稿多投,經(jīng)發(fā)現(xiàn)一律作廢處理。 2、除詩歌外文章字數(shù)控制在2000字左右。 3、投稿郵件請注明投稿欄目標題,如【周一散文街】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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