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店記憶：巡閱北京書肆的那些年

星河歲月 2020-0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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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沉瑛

北京舊書店記

文 | 沉　瑛

難忘琉璃廠

北京的舊書店，因皆是國營的緣故，除琉璃廠老字號店鋪外概名為中國書店。間有一兩家私營店鋪不在此例，實是寥若晨星。

和平門南新華街路東有邃雅齋（1926年設立），在舊書店中為最大，沿街邊逶迤約數(shù)十米，僅二樓一間售舊書，余售新書。上世紀90年代，其店南半賣新書，北半販舊籍。有段時間自四川國營書店收大批庫存書，運回北京，多蟲蛀水浸、品相破敝者，但賣價便宜?？径酁榍逯撩駠鴷r期蜀刻本，間有明嘉靖白棉紙零冊。曾搜得兩種單刻《簠齋傳古別錄》（陳介祺著）、《左庵長律》（劉師培撰），稍為罕傳之書。

邃雅齋店后有院子，院內有舊樓一幢（原海王村之商品陳列所），內售線裝書，人稱之“三門兒”，未明何意。主事者某氏，為琉璃廠老輩售書人，其人好結交學者名流，客至先詢其身份，若答曰來自某高?；蚰硻C關，則攀談某教授或某名流；若為無頭銜普通客人，則以書販視之，或者關燈送客。這家店的線裝書原為琉璃廠各店中最富者，四壁皆滿，直至屋頂，但光顧者稀。后來遷琉璃廠西街路北，名曰文化遺產書店，是座仿古半洋的新建筑，如榮寶齋的模樣。大堂展覽各代中西名刻，實際賣書的只樓下左首兩小間屋，其一售線裝書，其二售民國舊書，線裝書已不足昔日之五分之一。近年涉足書店日鮮，不知其何時已撤店，改作畫廊了。

與邃雅齋隔海王村并立者為安徽四寶堂，專營筆墨紙硯，然往里是一大書店，賣的東西為雜湊，計有線裝書、民國舊書、西文舊書，還賣過名人手札，曾有一幅知堂先生手寫陶詩斗方，賣價為一萬二千元。這店我以前常來，因其至有意思，在此得《殷周青銅器銘文研究》，首葉有郭氏題跋，又舒蕪先生手批本《今傳是樓詩話》?？瘫驹妰灾幸嗄芘棘F(xiàn)罕見精致之品。經理為一女士，待人和藹，但某日欲購巨冊《舊都文物略》，略議其價，忽不悅曰：“您什么書都砍價？”一時為之語塞。今四寶堂店也已不存，易為賣南紙之所。

琉璃廠東街路南有松筠閣（民國年間設），兩層樓。一樓售新書，二樓售線裝書，但常在樓梯口橫一竿，表示不能隨便上樓之意。樓上地方不大，僅五七架書，收拾整潔。主事者為一老先生，未聞姓氏，有客來即端坐書桌，絕不相擾，亦不言語，任人檢視。架上之書無版本佳者。柜臺展品中曾有一部稀見小說書，似為明刻本，每頁揭下粘于白本之上。在此曾得一部四冊《東塾讀書記》，初刻初印本，紙白板闊，價三百。而架中尚有一部后印本，售價數(shù)千元。此店亦多年未登門，近日前往探看時，連招牌已無之，店鋪租與賣紙的了。

琉璃廠西街街景

琉璃廠西街路南有來薰閣（清咸豐年間字號），樓上售賣線裝古籍、碑帖及二手舊書。將宋元明版書單頁出售，賣價五千至一萬不等。曾在此店見一部兩冊汲古閣單刻，有牌記，刻工極精?，F(xiàn)此店也已歇業(yè)，易名泰文樓，經營字畫。再往西有古籍書店，其二樓設展柜，內皆置刊精紙白之線裝古本，不標售價。二十年前常游此處，昔日二樓東間售洋文舊書，西間售線裝書，以碑帖、佛經為宗，曾在此購民國原刊本《百喻經》、魯迅舊藏《淮南舊注校理》。據(jù)聞趙萬里家藏書售與此店，魯迅舊藏即其中書。曩昔還在一樓臨街開一小門，門中賣古籍，各拴小牌，牌上有“海關鑒定”字樣火漆，問店員此有何用，答曰有牌可以攜出海外。在其他各店，似沒見過有此種小牌的書。

以上為琉璃廠各舊書店，今只存兩店。二十年前尚有海王村、榮寶齋旁等古玩市場，琉璃廠東街小鋪多兼售書籍，今則售字畫古玩者仍舊，售書則絕無。店既高潔，游客已渺，逛廠甸之談資恐再無可言。昔《琉璃廠小志》錄一條斌良逸事，讀之殊有風趣：“余（指斌良）游廠甸，見古畫樓有香光梅花詩冊，風致絕佳，以金二鎰購得之。歸家細玩，知是余庚辰自書，散失阛阓間?？鸵远及宗I章鈐于冊尾，遂誤為真跡，不禁啞然失笑?！北罅?，嘉慶道光時人，歷官刑部侍郎、駐藏大臣，有《抱沖齋詩集》。

東城的舊書店

出和平門往東有中國書店前門店，在前門大街路東。自其地改成仿古街市，尚未涉足，不知還有無舊書售賣。此店昔為老店鋪，木樓梯，二樓賣舊書，以二手書居多，線裝古籍則置于柜臺中，其數(shù)寥寥。城東呼家樓亦有一中國書店門店，在京廣中心對過，兩層樓，一樓經營文具畫材，二樓賣線裝書和民國舊書，數(shù)量亦不多。這兩家店離我家太遠，望之裹足，去的次數(shù)不多。

東單路口嵌“銀街”字樣天橋的地方，原來在路西把角有家書店，上世紀90年代末拆除。1997年店里辦書市，曾與胡桂林君、趙國忠君、謝其章君、趙龍江君聚于此。國忠君與經理熟，未開市已側身店中搜索，我等望見恚憤難平，亦無可奈何。店為兩層樓，平日以二手舊書為大宗，樓上有少量線裝古籍，書市期間有民國版本。尚有一書庫，自窗口窺視之，琳瑯滿架，惜不得其門而入。謝姓店員為舊識，某次引至書庫外一間屋，看新收的西文舊書，約有千冊，其中一套托馬斯·哈代文集，裝幀插圖極精美，未敢問價，終不知歸于何人。

燈市口書店位于燈市東口丁字路之路東。店中二手舊書頗多，民國版本和古籍僅寓一隅。此店在改造前，于店外右首有別室，儲皆舊籍，主事者為老師傅，日常鎖其門，有熟客來則啟之。我由國忠兄引導進去過一次，得民國版顧隨《荒原詞》。今店尚存。

隆福寺書店在中國美術館東隆福寺街里，幾年前拆除。最早這家店是老房子，店面尚為木制漆朱，內墻粉壁，有里外兩間。孫殿起《琉璃廠書肆三記》載隆福寺一帶在民國時期曾有書鋪四十余家，其著名者有修綆堂，據(jù)聞即是此店。店中舊書標價俱不取整數(shù)，諸如十八、二十九之類。線裝書只記得有一部翁方綱《兩漢金石記》，去買時已市出。后來店經翻造，為上下兩層，樓上賣西文書，樓下賣中文書。經理名陳瑞林，待人極謙和有禮。此店既拆，昔日隆福寺舊書鋪就此湮滅。

東安市場書店，原在老東安市場北門進門第一家，店內中間為過道，左側是中文舊書，右側是西文舊書。我雖也在其地買過書，但其時尚無舊書癖，沒有仔細觀看，印象是西文舊書繁多，整墻滿架，收拾整齊，而中文書則皆為二手書而已。后來老市場拆除，改建商廈，書店移至新廈頂層，開業(yè)時去參觀，僅有二手書售賣。其后若干時見廈外墻的書店招牌已無，想必是撤店了。東安市場之舊書攤為民國時著名舊書集散之所，何挹彭《東西兩場訪書記》所言之“東場”，即為東安市場。

西城的舊書肆

西單圖書大廈后有橫二條胡同，其地街角有中國書店報刊門市部。此店原設于豐臺六里橋南某人防工事內，離中華書局不遠，1998年遷至橫二條。店中藏舊報刊極豐富，之前曾在其地下書庫見之，以噸計之書垛不知凡幾，聞公私合營年代私營書鋪收藏之報刊皆聚于是。店有內外兩間，外間售雜志和書籍，舉凡成套雜志皆裝訂成冊，硬紙綠面，洋洋乎大觀，售價亦昂；內一間售東西文舊籍，亦為各店之冠。此處是往日常游之所，一則常有別處罕見之品，比如曾見蘇曼殊于日本首印之《漢英三昧集》；二則經理馬鳴武先生，雖不屑于橫通之學，但通情達理，言談有趣味。約五年前店面出租，僅余不足二十平方米之局促斗室，售賣二手書，今存亡不知。

什剎海西有荷花市場，為酒吧街，然以前此地各店鋪是賣古董的。其中有兩家私營舊書店，一店主是中國書店員工，故其店仍名中國書店，店中售二手書和新書；另一店名五柳居，店主河北籍，名徐元勛，徐氏退休前服務于海淀舊書店，為舊書業(yè)界老輩，識版本。五柳居之店名襲自乾隆時琉璃廠名書鋪，鋪主人稱陶五柳，李文藻《琉璃廠書肆記》載之。店中售線裝書，僅一架一柜，書為徐氏自藏或得于潘家園之鬼市，隨得隨賣。曾于店中購得乾隆刊《漁洋詩問》，為王漁洋文集中所無之書。此店僅開一兩年即歇業(yè)。

新街口書店位在丁字路口西，現(xiàn)仍營業(yè)，新舊籍兼售，又售賣舊物件。1999年傾曾于小西天開一分部，店員馬彥杰君主其事，位于小西天牌樓往里路北。初開業(yè)時收舊家散出書一批，曾購獲民國版知堂先生著作六冊及其他舊籍數(shù)十。又另室售線裝書，無佳冊。后一兩年因顧客稀少關店。店員中又有一君另開一私營店，設于新街口書店往西之趙登禹路口。其店僅一間房，專售線裝書，曾見一部鄭文焯手批《姜白石集》。后又遷至馬路對面公用胡同附近。再往西于西直門橋下也曾有一間店，為公家所開，設于簡易房中，售二手舊書。此兩店皆于90年代末歇業(yè)。

海淀舊書店內景

海淀舊書店設于海淀圖書城內，位在蘇州街東，其最盛時于書城中有五六個店面。路西為其主店，售新書；余皆在路東，有專售線裝書、民國舊書、西文書之店面。線裝書中有內府本和聚珍版，書況皆佳；民國舊書則在辦書市時才有佳冊。每年皆開書市，每逢會期，群“癡”畢至，高校師生咸集，搜索于店鋪之內，劇談于街衢之外，持續(xù)十余日始散。此店亦我往昔常來之所，隔幾日即來看書，在此得民國版本書籍至多。自新世紀以來，網店漸興，拍賣頻仍，來店淘舊書者遂日漸稀少。書城原有書鋪書店何止百數(shù)十家，今皆作鳥獸散，并書城已易名為中關村創(chuàng)業(yè)大街。唯此店為其中之孑遺，遷于“創(chuàng)業(yè)大街”外之西北角，其三樓售舊書，于現(xiàn)存各舊書店中最具規(guī)模，計有線裝書、民國舊書、50年代以后諸舊書，以及書札等，民國舊書之品質難望昔日項背，而價昂十數(shù)倍，八九十年代之書，亦有售價至數(shù)百上千元者。經理名薛盛祥，喜營舊書，曾任新街口書店、琉璃廠古籍書店經理，從事舊書業(yè)垂三十年。

二十余年來，出入北京各舊書店，目睹其盛衰變遷之跡，老店凋零，十不存三四，不無所感，因略筆記如此。尚有近年新開之店鋪，新從業(yè)之人物，未知其詳，故不能言。

（文中小標題為編者所加）